“我明白了。”上官飞鸢又奇道,“可是二姐,你怎么看出来柳公子……?”
上官飞鸾道:“他的目光,一直都在青冥剑主身上,这样的目光,我只在哥哥看季掌门的时
候见过。若这还看不出来,只怕那人是个不解风情的大傻瓜了。”
二人已然远去,只留下来明黛、柳无咎,和某个不解风情的大傻瓜。
然而喜欢这样一个傻瓜的人,岂非更是傻瓜?
贺青冥不笨,柳无咎也不笨,他们本都可以算作是聪明的脑袋瓜。只不过情之一道,本就莫测。也许就是再聪明的脑袋瓜,也要有朝一日变成傻瓜。
第131章
灯火已熄, 人声已寂。
一场疾风骤雨早已没了黄昏的气魄,只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弯柳树试探着垂进来半个枝头,又被卡得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叶子颤动着, 雨珠断断续续滴下来, 倒似美人垂泪,游侠泣血。
贺青冥正在屋里运功打坐,夜雨声声敲打、盘问, 他坐着听着,听着它变作呜咽的哭诉、锥心的祷告, 又化作十年来江湖的波涛和波涛里翻腾熬煮的波云诡谲的人心, 而后海也枯了干了,大千红尘仆地变作一望无垠的沙漠, 大沙漠上, 却忽地拔地而起一座七彩琉璃宝塔, 上有鸢飞唳天、鸾凤和鸣,塔内塔外响彻声声木鱼。
贺青冥忽然睁开了眼, 气息已然运转自如。
夜风忽而拂过, 贺青冥望见窗外微雨斜飞,却是自南而北。自来风雨相生相伴,怎么今夜这风雨却似分了家一般?
柳叶蓦然心动,泪已将尽。
贺青冥抄起几点水珠, 运力打向窗边,只听得三道破空之声划过,刹那间弱水化作强弩,虎扑没入林间!
风乍止息,一道影子如重云飞鸟般闪过, 又一步三跃,从虎口脱险。
影子闪过的时候,贺青冥已然披衣起身,步出内室,柳无咎闻声赶来,贺青冥喝道:“追!”
柳无咎没有问,也不必问。两人提气运功,追出屋外,最后在别业竹林边上停下。
此时雨已停,晚间雾气弥漫,颇为神秘莫测。贺青冥蹲下身,拨开一地湿漉漉的竹叶,寻到三片直插入地上的柳叶,柳叶半身没入地里,便似三把挡在关口要道的利剑。贺青冥忽笑了,“他这是让我不要追来呢。”
柳无咎也看了过来,贺青冥手上一翻,只见三片叶子皆被水珠洞穿。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通万衢而无踪。柳无咎自然认得贺青冥这一手本事,道:“你与他交过手了?”
贺青冥道:“他方才经过我窗边,我送了他这三颗珠子。这三颗珠子,本该打中他三处大穴,教他动弹不得,然而他不但挡了回来,还跑得这么快,真是好本领。”
柳无咎道:“我观此人轻功路数,并不属于今夜下榻的任何一个人。”
贺青冥感慨道:“不错,我入江湖十载,未见有人轻功如此之高妙。”
柳无咎讶然:“连你也不认得?”
贺青冥道:“我也不认得。”
柳无咎心下纳罕:连贺青冥也不认得,难道这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贺青冥道:“不过看来,我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不然他也不会只用这三片叶子警告我了。”
柳无咎忽道:“再往前便出了别业,去往象林馆了。”
贺青冥道:“走,咱们便去会会这位别业新来的客人。”
二人一同敛了声息,随风潜入竹林,他们走了还没有多远,已难辨方向。林子太密,扎根也太深,它们盘根错节,彼此纠缠,世代如此,又岂是一两个外人可以勘破的?
柳无咎道:“起雾了。”
贺青冥道:“还看得见路吗?”
柳无咎摇头,“已没有路。”
这条路他们不是没有走过,一日之内,好好的一条路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贺青冥道:“看来方才那人并非威胁,而是警示。”
柳无咎道:“有人故布疑阵?”
贺青冥道:“有人在象林馆,而且不愿让别人知道,更不准人追来。”
柳无咎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方才那人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贺青冥道:“只怕他不是走来的,而是飞来的。”
柳无咎脸上已有惊讶,“飞来的?”
别业三面环林,方圆数十里,林高数十丈,中间没有歇脚的地方,就算那人熟知地形,抄了捷径,想要一气掠过此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江湖上有如此轻功的人,本已屈指可数,就算有如此轻功,也不会愿意为了走区区一截路,便去消耗这么多的真气,以免在对上强敌的时候后继乏力。
总而言之,方才那个人要么是过于狂妄自大,要么就是脑子有坑。
贺青冥道:“我也不甚明了,不过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本就不能以常理推断。”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世上既然花团锦簇,出一两朵奇葩又是什么怪事?贺青冥行走江湖多年,已见怪不怪了。
莫说是那个人,就算是他们二人自己,不也一样不能以常理推断?
柳无咎道:“不错,也许那个人本来就有病,还病的不轻。”
贺青冥笑了,打趣他道:“无咎怎么背后说人坏话?”
柳无咎见他有心揶揄,便道:“我又不是君子,也不讲究慎独那一套,自然要说人坏话,不但要说坏话,还要干坏事,不然这辈子岂非太过无趣?”
贺青冥笑意更深,“我却不知道你还能干什么坏事。”
柳无咎心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边道:“总之不太好。”
“哦?”
柳无咎看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佯作生气道:“你瞧不起我?”
“我哪里敢瞧不起你?”贺青冥还是笑,却又认真道,“从第一天起,我就觉得无咎很了不起。”
柳无咎一怔。对他来说,贺青冥从来就是不一样的,但他从未问过,他对贺青冥来说,又是什么样子。他顿了顿,似乎有种难得的羞涩,不由道:“我如何……?”
贺青冥道:“你一个人长大,却还把自己养得很好,若换了我,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柳无咎道:“你不拿我当小孩子吗?”
贺青冥笑道:“是孩子,却也是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孩子。”
柳无咎忍不住笑了,又不依不饶道:“都是孩子,又有什么不一样?”
贺青冥道:“那时候我看着你,心里只想‘这个孩子,却比大人还要大人’,所以我待你从来和待星阑不同,他可以被当作孩子,你却不能。他被当作孩子,他会开心,但每次我想把你当孩子,你会生气。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生气?”
贺青冥不明白,柳无咎却是明白的。
从前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怨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只他没有。后来他有了贺青冥,贺青冥是他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他并不因为拥有一个父亲而快乐——他快乐是因为可以拥有贺青冥。
他一向如此狼子野心。
贺青冥却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他一向只以为柳无咎是长大了。
如今柳无咎再也不必质问,贺青冥也再不会拿他当孩子了。
但他们又有了新的疑问。
贺青冥道:“无咎,近来我总有种迷惑。”
“迷惑?”柳无咎忐忑着心,干涩着嗓子问他。贺青冥脸上蓦然多了一缕徘徊不定的雾气,却不再迟疑,道:“你我。”
“济海楼之后,我就觉得迷惑,近来迷惑愈多。”贺青冥似乎难为情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我却说不清。”
柳无咎干笑道:“不对劲?”
他笑得太过突兀,他在本不该笑的时候笑了,又笑得不那么甘心。他道:“那你觉得错了么?”
贺青冥叹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下子迷惑的却是柳无咎了。
贺青冥道:“我跟人的缘分一向太浅。”
柳无咎却知道了。一个人既从来没有对过,自然不能明辨对错。贺青冥跟人的缘分太浅,柳无咎已是例外。他只是一时迷惘,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例外。
柳无咎忽道:“我也一样。”
柳无咎是例外,贺青冥同样是例外。一个孤独的人或许孤独,但两个孤独的人在一块,也许便能不那么孤独。
贺青冥瞧着他,心下忽动,又觉熨帖。
柳无咎脸庞轮廓很锋利,如同他坚如磐石、无可转移的一腔心志,然而月亮的影子底下,少年似乎隐隐迈向青年的样子,他愈加坚定,却也多了一副柔软的心肠,这副心肠下有烈火灼烧,却也有春水荡漾。
倔强的少年固然教人觉得可怜可爱,这样的青年却总要使人心折。
第132章
茫茫夜色里, 象林馆内忽传来一道木棺倾倒的声音,一人颓然顿首,似有哭泣, 而后灯火瞬间如白昼通明, 一人从石像背后现身, 面带微笑道:“师弟,好久不见。”
先前哭泣那人猛然抬头,似而惊醒, 又似而讥讽道:“你果然怀疑我在这里。”
那人笑道:“你也果然来了。”
这两个人竟分明是顾影空和谢拂衣!
贺青冥他们若来到此地,一定也要大为惊诧, 今夜之中, 竟不只有那只狡猾的飞鹰,更有两头相争的虎豹。可是谢拂衣为什么要来?他费尽心思隐匿行踪, 如今被顾影空发现了, 岂非将有杀身之祸?不仅如此, 顾影空此行也并没有带他的心腹。顾影空和谢拂衣武功相差不大,二虎相争,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若二人动起手来,顾影空就那么有把握可以一举击杀谢拂衣么?
顾影空打量着谢拂衣,皱眉道:“师弟,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比较好看。”
谢拂衣哼道:“若我还是从前的样子, 只怕早就没命活了。”
顾影空道:“你又是何苦呢?小时候你最爱你那张脸,不小心刮花了都能哭鼻子哭上好一阵,我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还得师姐出马,才能哄得住你。这五年下来, 你却要东躲西藏,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谢拂衣冷笑道:“你还有脸提师姐?”
顾影空目光在那副檀棺上流连盘桓,叹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没有忘记她、放弃她。”
“所以你故意引我前来。”
顾影空笑了,“我的好师弟,你不是怀疑石像有诈么?要不然你怎么搞一出戏来为难我?是你先诈我,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谢拂衣道:“可是这没有假,我不可能听错,此棺分明中空,我方才也检查了,里边的确有暗格,你一定是用了龟息之法,将师姐藏在其中,掩人耳目。”
顾影空定定瞧着他,“师弟啊师弟,你可真是聪明,聪明太过,却太麻烦了,只这么一点端倪,也让你怀疑,又还寻了过来……不错,当初分水路的时候,我的确把她藏了进来,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不然咱们师姐就算本来没死,也早就憋死啦!”
“顾影空!”谢拂衣怒道,“你到底把师姐又藏到了哪里!”
顾影空笑着看他,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逗他:“我偏不告诉你。”
谢拂衣这才是一口气差点憋死,他顿了顿,看着顾影空,却忽又笑起来。顾影空怪道:“你笑什么?”
谢拂衣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顾影空不言,谢拂衣又道:“你见了我,却不动手杀我,总不会是顾念昔日同门情谊。”
顾影空反问:“也许我就是顾念同门情谊呢?”
谢拂衣冷冷道:“你要有这个良心,家猪都能上树,太阳都能从西边爬起来了!”
顾影空道:“师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口齿伶俐,师兄为心甚慰。”
谢拂衣“哈哈”笑了两声:“得了吧,姓顾的,咱俩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你想要什么,我还不知道么?”
顾影空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听师兄的话。告诉我,它在哪里?”
谢拂衣笑道:“我也偏不告诉你。”
“师弟,你本已是华山派的罪人,若是他们知道你的来历,只怕更是众矢之的,师兄只是为你好。”
“我的来历?”谢拂衣又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来历。”
顾影空道:“你以为你抛出了诱饵,贺青冥就会一直护着你吗?以他的脾气,若是知道你一直在糊弄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谢拂衣似乎毫不在意:“我只知道今日你我之间,是我不放过你。”
顾影空无奈道:“你这样子,咱们还怎么坐下好好谈?”
谢拂衣冷笑道:“这话说的,跟咱们仍然兄友弟恭一样。”
顾影空哀叹道:“华山如今不孝不悌,是我这个当掌门的罪过——”
谢拂衣打断他道:“当然是你的罪过,不然还是我的不成?”
顾影空一顿,又笑道:“拂衣,你当真要和我不死不休?”
谢拂衣道:“从你害师姐的那刻起,我跟你本来就是不死不休。”
顾影空终于敛了笑容:“罢了,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谢拂衣讥讽道:“终于不装了?”
顾影空道:“我累了,反正大不了杀了你,再给你挑个黄道吉日风光大葬,也算全了咱们同门之谊。至于别的,我去问云纤纤,总能找到些线索。”
谢拂衣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云纤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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