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关头,阿芜以身庇护,挡在沈耽面前,喝道:“不要杀他!”
冯虚子瞧着她,阿芜眼眶竟已红了。他道:“金先生让我等前来,可不是为了留后患的。”
“他不是后患他是我丈夫!”阿芜道,“小冯,不要杀他。”
“好。”冯虚子一转攻势,打晕了沈耽,在贺青冥等人赶来的前一刻,抱着阿芜破窗而出,又转瞬没入黑夜之中。
第134章
已是后半夜了。
夜里总该有人, 有人的地方,也总该有梦。有的人是美梦,有的人是噩梦, 也有的人只做白日梦。
沈耽也做了一个梦, 他做的梦不算多, 也不算少,但这一个梦,他已分不清是好还是坏, 是吉还是凶。
他不是爱做梦的人,可是梦里的人是他心爱的人。他也只为了他心爱的人做梦。
他梦见了阿芜。他梦见了他的枕边人, 他那已许下白首之约的未婚妻子。
阿芜总是离他很近又很远, 像海浪轻拍着海岸,等海岸醒过来的时候, 潮水已经褪去, 潮声已远在天边, 原来海浪已金蝉脱壳,剩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躯壳, 海岸拥有的也不过是一滩很久以前的泡沫而已。
沈耽有时候觉得阿芜也是他的泡沫, 看着很美,又那么多姿多彩,但轻轻一戳就破灭了。
他得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 影子在太阳底下,当然有很多种样子,但没有一个样子,是阿芜本来的样子。
阿芜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可怜的, 也总是爱娇的、活泼的,她善解人意,千依百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答应,无论他做什么,她都顺从——天底下有不少男人,都想要阿芜这样的女人。
但沈耽不是他们,不是因为他比他们高贵,也不是他比他们勇武,只因为他是真心爱着阿芜。
他爱着她,所以他爱她本来的样子,他要的不是奴仆,不是管家,他只要他的妻子。
可惜他的妻子只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影子。
沈耽已有些惶恐。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他竟怀疑她,怀疑她的模样,她的身姿,怀疑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他本不该怀疑他心爱的人,可是他不得不怀疑。他不得不去分辨她说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他对阿芜说,小骗子。
他说,你从未说过真话。
她却说,我说过。
梦里她又抱着他,他却不看她,他害怕又被她欺骗、迷惑。
她说,我爱你。
爱?
沈耽感到一阵莫名的讽刺,他嘲弄地说,尽管他已不知道是在嘲弄她,还是嘲弄自己。他说:“欺骗也算得爱吗?”
他终于挣脱了她,她并非他的对手,可是他为了挣脱她,已精疲力竭。她说:“你要去哪里?”
他说:“去找真相。”
沈耽终于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时候,他还躺在他和阿芜的屋子里,但阿芜已不在他的身边。
屋外还是闹哄哄的,原本睡着的人已被吵醒,原本难眠的人也更难入睡。新的一天,所有人又不得安生。但新一天的太阳还没有到来,所有人只有继续在黑夜里苦苦煎熬,或是苦中作乐。
屋内却有四个人。四个男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未婚妻子。
沈耽心下叹气,他实在不该还想着她。何况这里只有四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有时候,有的男人比女人还要女人,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男人。
阿芜却是女人中的女人。再没有女人比她更像女人。
沈耽不再去想那一个女人,只看着这四个男人。
巧的是,四个男人,他都认得。他们一个坐在他床边,一个在床边站着,另外两个一个坐在窗下,一个站在门外。坐在他床边的是顾影空,他似乎刚刚为沈耽诊脉;旁边站着的是上官飞鸿,他的衣裳是新换的,头发却还湿着,他腰上佩着两把剑,一把是他的佩剑缘生,一把是他未婚妻的佩剑浮生。浮生和缘生也都湿着,却又更锋利了。距他们不远处,坐在窗下的是贺青冥,他刚刚在处理青冥剑上的裂痕,但沈耽看不见了,青冥剑已又回到了它该回到的位置,它在贺青冥的腰上,而贺青冥的腰已被披风掩住。贺青冥旁边的是柳无咎,柳无咎也总是在贺青冥身旁,他站在门口,沈耽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门口,只知道屋子里没有漏进来一丝冷风。柳无咎站在那里,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旁人见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但沈耽不小心看见他总是在看贺青冥,而且总挑着贺青冥不看他的时候。这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似乎只有在看着贺青冥的时候,才不那么高深莫测。
这四个人齐聚一堂,神色都算不上好看,若一眼望去,只会让人以为这里是审判嫌犯的刑堂。
沈耽只打量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顾影空道:“醒了?”
他笑着说,但他眼角并无笑意。
上官飞鸿道:“沈公子感觉如何?”
上官飞鸿没有笑,却让人觉得他似乎在笑。
他们可真是奇怪。
江湖上奇怪的人不少,沈耽并没有在意。他道:“无碍,只是被一个人打晕了。”
顾影空道:“你认得那个人吗?”
沈耽沉声道:“我只知道他掳走了我的未婚妻。”
顾影空挑眉,又道:“我以为他应该认得你。”
“为什么?”
“因为这一条路并非通往西山的最近的路,他并非是毫无目的地逃窜。”
沈耽沉下脸,“也许是因为他要掳走阿芜。”
“阿芜?”顾影空道,“你的女人?”
沈耽却道:“阿芜是我的未婚妻,却不是我的女人。”
顾影空轻笑道:“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沈耽道,“阿芜只是阿芜,却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他不该强行掳走她。”
“哦?”顾影空似乎讶然,又道,“也许他不是强行掳走呢?”
沈耽藏在被窝底下的拳头已握出了汗。他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顾影空笑道:“也许是因为她也看上了他,毕竟那个男人倒也俊俏。”
上官飞鸿轻喝道:“阿空!”
沈耽已怒了,“顾掌门,你说话未免太过没有分寸!”
顾影空还要问什么,上官飞鸿却道:“好了,就到这吧。”
“好吧,我问完了,看来没什么问题。”
沈耽暗自松了口气。
早就听说八大剑派审人手段厉害,今日自己上阵试了一遍,方知此言不虚。
他怀疑阿芜,可是他不能让其他人怀疑阿芜。济海楼那件事,阿芜已招来太多仇敌,他们倒也并非把她视作对手,只是恨她、怪她,他们不能对付魔教,便只有将自己无能的怒火迁移到一个少女头上。
他始终是她的丈夫,始终是要保护她的。就算她真的有罪,也该由他来处理。
沈耽道:“你们怀疑我?”
顾影空却不再说话了,上官飞鸿道:“抱歉。”
一时沉默,沈耽又道:“那个男人呢?”
上官飞鸿道:“跑了。”
“跑了?”沈耽道,“你们几个人还抓不住他一个?”
他看上去很生气,尽管他也只是迁怒,只是伪装。
上官飞鸿却似真的抱歉。他道:“那人是魔教日月风云四使之一的风使,名叫冯虚子,他使的轻功,唤作‘月敛鸢飞步’,可算作当今天下第一轻功。今夜却是我的疏忽,不该让他逃了的,你放心,我已派人搜山,令正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他身形神武,神情却很温和。今夜他们几个人追冯虚子一个,他却说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么一个人,沈耽都有点不大好意思装下去了。
顾影空却哼道:“他算什么天下第一?若非我华山‘千仞飞’失传,又怎么轮到他一个魔头当这个轻功第一?”
上官飞鸿道:“你还气他混进来了?”
“若非如此,浮生剑也不会被盗!”
上官飞鸿道:“剑已找回来了,我也已佩上了,总没有人敢从我身上盗剑。”
顾影空目光闪动,似有笑意,道:“还都倚仗阿兄。”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旁看着。谢拂衣又失踪了,上官飞鸿既不能信谢拂衣,更不可能信他们两个外人,对于华山派和藏剑山庄,他们只有按兵不动,暂且观之。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沈夫人。”上官飞鸿道,“我已让飞鸾安置众人,阿空,坐镇别业,西山我亲自去探。”
顾影空却道:“阿兄,我身为华山派掌门,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能龟缩后方?”
上官飞鸿道:“正因为你是华山派掌门,所以才不能走。”他顿了顿,难得软和下来,“华山这一代弟子,如今只剩你一个,你若出了事,我怎么跟阿云交代?”
顾影空目光颤动,他一向巧舌如簧,此刻却忽而舌头打结了,他正要反驳,贺青冥却终于开口:“上官庄主,我也去。”
柳无咎道:“那我也去。”
贺青冥道:“无咎。”
柳无咎却很固执,他倒要看看贺青冥要做什么。
贺青冥奈何不得,只得罢了。
顾影空心下盘算,笑道:“阿兄,有青冥剑主一块,想必无碍。”
沈耽也道:“我自己的未婚妻,我自然要去救。”
上官飞鸿无奈,只好答应,他长揖一礼,道:“西山一行,有托诸位同道。”
第135章
兵者有云, 逢林莫入,就是因为在山林的表象底下,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危机。
青山点点, 皆如眉黛。山林很美, 但往往危机四伏, 就像有的人容貌再美,话再动听,也总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很多时候, 一个人只能进,不能退, 再危险的地方也要去探一探, 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上一闯。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要么平平淡淡, 安稳度过一生, 要么只有乘风破浪、披荆斩棘。
贺青冥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在荆棘丛中。
江湖人本来就没有退路, 只有生路和死路。
贺青冥他们一进到西山, 便发觉不对了。这一带山高林密,遮天蔽日,鸟兽往往成群结队,昼伏夜出, 往日里还有猎户见过野猪、老虎之类,为了不伤及老弱妇孺,八大剑派早已让人团团围住,倒像是给这座山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教它动弹不得, 也让那些猛兽无法下山兴风作浪。
这座山一向热闹,无论热闹的是人还是动物。今天他们通过关卡,进到山里的时候,却只觉出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枭叫,也没有虫鸣,丛林之间,亦不见幽幽的狐狸碧火,仿佛今天它们一个个都偃旗息鼓,手拉着手,排队上了奈何桥一般——连风声都呜咽着,阴飕飕的,好像是从地府里刮上来似的。
柳无咎很清楚,山上这般寂静,往往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还有比猛兽更可怕的敌人。
他们所料不错,魔教来的不只是冯虚子,冯虚子一个人,也不可能震慑这么多猛兽。
然而谁又能说人不是最可怕的猛兽?
他们走了一会,发现了一堆动物骨殖。上官飞鸿道:“树旁有灼烧的痕迹,加上这些骨骸,应该是有人生火做饭,只可惜昨日有雨,路上痕迹恐怕毁去大半,不知道能否顺藤摸瓜找过去。”
贺青冥蹲下来仔细查看那堆骨骸,脸色已不大好看。上官飞鸿道:“怎么了?”
柳无咎看了看贺青冥,道:“有人的骨骸。”
沈耽很是担心。他已忘记了阿芜和魔教的人有来往,魔教和八大剑派不同,总是对外敌无情,却对姐妹兄弟很是多情,无论如何,冯虚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残害她的性命,但他也只记得担心了。
柳无咎道:“从头骨判断,此人应当是一个中年男人,也已死了有一段日子了。他应该是之前误入山林,被野兽啃噬,只不过这两天下雨,尸体被雨水冲刷出来。”相比起来他说的内容,他的语气已过于温和,几乎不像他平日里的样子。上官飞鸿他们看着他,却忽然发现,这个少年似乎对这些事情很熟悉,他说起来死人的时候,倒比跟他们几个大活人要更亲近。
柳无咎当然很熟悉。山林、野兽、死人,除了连绵不断的春雨,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
顾影空懒得搭理这堆骨头,这里死了什么人,他也并不关心。他只在一旁扒拉树丛,却忽然见到树枝上挂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这是什么?”
沈耽的脸色变了:“这是她的发钗。”
顾影空一望,笑了:“原来走的是这条道。”
上官飞鸿道:“看来冯虚子往北边去了。”
几人继续往北前进,走了没一会,便见到有一串断断续续的脚印。雨天泥泞,冯虚子带着阿芜,不可能长途奔袭,一路都用轻功,尤其是阿芜,她不会武功,势必要在路上留下脚印。柳无咎心下疑惑,还不待他把疑惑说出来,顾影空已道:“沈夫人的脚,比起来寻常女子似乎稍大了些。”
他已近乎轻佻,轻佻而近乎挑衅。沈耽闻言,果然没有好脸色,道:“她本来就比寻常女子高些。”
“哦?”顾影空意味深长,“你这位夫人倒是有点意思。”
“姓顾的——!”
上官飞鸿拦下二人,又对顾影空道:“这个时候了,你还说笑?”
顾影空冷笑道:“我只是要他小心枕边人,听说她在济海楼的时候,曾和魔教有勾结,焉知此刻不是如此?”
沈耽更怒,然而他一腔怒火又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发泄,只盯着顾影空。顾影空却也盯着他:“沈耽,我可是好心提醒你,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
102/186 首页 上一页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