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咎顿了顿,道:“你想说的是这个?”
贺青冥道:“你记得那么多,如今我要你再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无咎忽而有些生气,道:“你要我照顾自己,那你呢?言传身教,以身作则本该是第一位的,可你自己都不这样做,却要我记得照顾自己?”
贺青冥顿了顿,道:“是。”
柳无咎差点又气着了,道:“这简直是不讲道理!”
“你就当我不讲道理吧。”贺青冥道,“你说过,你会记得我说过的话的。”
柳无咎没有回应,贺青冥忽然不知所措,只好又唤了一声:“无咎?”
柳无咎实在是拿他这样子没有办法。
他又拿贺青冥有什么办法呢?贺青冥一共也没有几个心愿,难道他要拒绝满足他的愿望吗?
柳无咎狠狠握了握他的手,好像是在怪贺青冥太过蛮横无理,又好像是在唾弃自己太过软弱多情。他顿了顿,几乎是在哄人,道:“我记得。”
贺青冥正要松口气,柳无咎却又看着他,道:“你说过的话,我会每一刻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于是贺青冥那口还没松缓的气又提了回去。
他忽然觉得,柳无咎好像在威胁他。
威胁他要活得更长一点,威胁他不能抛下他。
他们一个一边强迫一边示弱,一个一边纵容一边威胁,师徒竟做到这种地步,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贺青冥忽觉自己这师父当的有点失败。
他又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却已恢复了素日那副温良体贴的模样。
失败?不可能。
那一定是他方才一闪而过的错觉。
二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点微妙的平衡,好像悬崖上岌岌可危的一根绳子,两个人各走一头,至于走多远,走多近,却不敢高声,只能一步步试探。
天长日久,风吹日晒,这根绳子已被磨的愈来愈细瘦,愈来愈脆弱,好像总有一天要被打翻,要他们一同坠入崖底。
贺青冥歇了一会,渐渐恢复如常。
方才微微摇动的树丛仿佛忽而被惊扰了,林间刮过一道带着腥秽的晚风。地上的沙石战栗了,好像和着悼歌,草丛里突地传来一阵古怪的,好像什么在啃食的声音。
柳无咎拨开草丛,却见方才被他扔掉的沾了血污的衣服正在不住耸动,他拔剑挑开一角,眼前景象十分骇人:十几条乌黑棕褐,如成人男子手臂一般长壮的蜈蚣竟爬到衣裳底下,嘴部不断窸窣张动,正在贪婪地吸食衣服上残留下来的那些巫奴的血肉!
它们见有人来了,非但不避,反而朝着柳无咎扑了过来!
柳无咎一剑刺穿一只蜈蚣的腹部,那只蜈蚣死了,掉了下来,又引来更多成群结队的蜈蚣,还有身后乌泱泱爬行、横行的蛇蝎,它们都爬了过来,爬到同类的身体上,占据着它死后的躯壳。
柳无咎道:“这是——”
“五毒。”贺青冥道,“天龙、小龙、北斗,天魔女把它们放出来了。”
它们是天魔女的爪牙,它们来了,天魔女也一定迟早会追过来。
贺青冥道:“可是这也太过古怪,按理说不应来的这么快。”
柳无咎劈开一群毒虫,然而虫群却汹涌如潮海!他这么一剑剑劈下去,只怕要劈到天明,劈到海枯石烂。
毒物们忽而停下来脚步,又忽而一齐掉头。
它们成群结队,井然有序,竟好像是一队士兵,正要吹响号角,开拔去战场上打仗。
柳无咎道:“它们往西边去了,那里是五毒林!”
贺青冥道:“那里一定有古怪,无咎,咱们去看看。”
柳无咎又揽着他,二人于林间穿梭,好像一对疾驰的弓箭。他们追着它们的方向,来到五毒林的地界,只听得一阵金铁振振之声。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
这里有人,而且一定是天魔女的敌人。
他们想的没有错,闯入五毒林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明黛和唐轻舟。
原来贺青冥他们走后第二天,唐轻舟与两名师弟下山采买,明黛也一块去了。然而他们午休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怪事:两位唐门弟子好端端地睡在自己房里,但唐轻舟来寻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已不见踪影。
他们的房里,却残留着一种难闻的黏液。
二人一路寻访,发现不只是他们,附近村镇这段日子以来,也有不少人有类似的遭遇。那些人失踪的时候,就好像忽而从人间蒸发了。
他们再问,镇上的人却都噤口不言,直到一个小孩脱口道:“是五毒林!我娘说五毒林有毒神,专吃人的!”
五毒林当然没有什么毒神,有的只是天魔女和她豢养的一群毒虫。
他们守在五毒林入口,看见一队蜈蚣,它们两两结伴,背上都驮着一个已经昏迷的人,迈着碎步回家去了。那些人里,其中两个,就是唐轻舟的师弟们。
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毒虫,铺天盖地爬了过来,它们张牙舞爪,誓要把猎物生吞活剥!
唐轻舟骂道:“可恶!”
他一棍子扫去,如挥落叶一般,又碾死一群毒虫。但一群毒虫死了,又有更多的爬过来,它们不知疲惫,不知恐惧,只知道爬到他们身边,爬到他们身上,再在他们脖子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咬上一口、刺上一针,然后人们便被麻痹,只能束手待毙,成为它们接下来饱餐一顿的食物。
唐轻舟的棍子已裹满血肉,红的、蓝的血,还有一片惨绿。一枝蒿已变作一根诡异的研墨棒。
它们又扑了过来,却还没有扑到唐轻舟脚下,便纷纷栽倒,仰面朝天,抽搐个不停——它们的身上都嵌着一颗血红的红豆。
明黛掷出相思子,解了唐轻舟之围。她喝道:“我身上带着的相思子快用光了,你不是唐门弟子吗?暴雨梨花针呢?铁簇藜呢?快用啊!”
“我没带!”
“你没带?”明黛不可思议道,“这你都不带,你还好意思自称唐门弟子吗?”
唐轻舟道:“我是下山采买又不是下山打架,带什么暗器?还有,暴雨梨花针那是什么时候都能用的吗?那是用来对付劲敌的,你当它无限量啊?”
明黛狠狠白了他一眼!
毒物愈来愈密了,似已变作一场贴地而行的滚滚黑雾。明黛二人不得不缩紧了,唐轻舟后背撞上明黛,又忍不住分开,却被明黛一把拉了回来,喝道:“你干嘛呢,找死啊!”
唐轻舟不知道怎么动口,只好动手。他把一股子莫名的闷气都撒到了罪魁祸首头上。
他们的敌人却太多了,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
弱小如虫蚁,尚可抱团以吞象,何况是这一大群裹满了毒汁的蛇蝎蜈蚣?
一道劲风袭来!
风有春夏秋冬,也有南北东西,然而这一道风,却好像是从天上劈来,从地府里卷来。
毒虫们战栗着,又停了一瞬间,而后陡然炸开,纷纷退回洞穴!
它们竟也怕了——什么还能比它们更可怕?
明黛大汗涔涔,却兴高采烈地往前跑了两步,喊道:“贺兄!”
第157章
贺青冥从夜色深处走来, 他收剑入鞘,又忍不住咳了两下。
明黛担心道:“贺兄,你不要紧吗?”
贺青冥道:“无事, 我歇一下便好了。”
柳无咎扶他过来, 道:“方才你不该出剑。”
贺青冥道:“我只是没有多想。”
唐轻舟见到贺青冥如此情状, 心中一怔。
贺青冥这个名字,他已听说过太多年。太多年了,这个名字已近变作武林中的一个神话。
他好像从没有败过, 也不会败。
这么一个不败的传奇,就伴着江湖上年轻一代的弟子长大。
唐门长老们对贺青冥颇有微词, 颇存敌意, 但在唐轻舟这一代眼里,贺青冥只是一个武林前辈。
在唐轻舟的想象里, 贺青冥应该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中年人。但昨日他看见贺青冥的时候, 贺青冥既不是中年人, 也并不威风凛凛。他只是一个很憔悴、病弱的青年人。
今天晚上,他又看见了贺青冥。
贺青冥一剑出手, 便救了他们, 但他似乎已不能消耗太多。
唐轻舟拱手拜谢,道:“晚辈唐轻舟,多谢青冥剑主救命之恩。”
贺青冥道:“唐岚的弟子?”
“正是。”
贺青冥道:“唐门出事了。”
唐轻舟道:“是,我们……我和明姑娘, 还有两位师弟下山采买,师弟他们却被天魔女豢养的这些毒物掳走了,听镇上的居民说,近来这样的事,已发生过不止一次。”
贺青冥道:“以今日情形看, 他们是被掳去炼毒了。”
明黛道:“我记得天魔女是南疆最厉害的巫师,最擅下蛊用毒,也喜欢拿人炼毒,手段残忍,邪门得很。不过,自六年前季掌门夺回河西之后,西边一众宵小皆闻风而逃,天魔女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猖狂,行径收敛许多,也早不再有拿人炼毒的传闻了,怎么如今季掌门复归,天魔女却反而旧态复萌了?”
柳无咎道:“我们今天也遇到过天魔女。”
“你们也遇见她了?”
柳无咎点头,与她把事情原委大概讲了一遍。明黛松了口气,拍着心口道:“幸好幸好,贺兄你没有大碍,这么说你只是一时中毒了?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重病呢,吓死我了。”
柳无咎欲言又止,但有唐轻舟在侧,他不能放心和盘托出,便没再说什么。
他又瞧了瞧贺青冥,却见贺青冥微微侧头,神情淡淡的,又似有一丝哀愁,似乎在跟他说:“你我已伤心够了,又何必让她也跟着伤心?”
唐轻舟皱眉道:“天魔女一向深居简出,而今倾巢而出不说,还搞出来这么大阵仗,一定有所图谋……”
贺青冥又咳了一下,这次却不是难受,而是被呛的。
唐轻舟当然不知道,天魔女图谋之一,便是抓他和柳无咎去给巫后当男宠。
贺青冥道:“唐公子说的不错,天魔女此行恐怕并不简单,五毒林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明黛听他言下之意,便知贺青冥也动了心思。她道:“贺兄要和我们一块救人?”
“与其坐以待毙,等她追来,不如直捣黄龙,一探究竟。”
五毒林坐落于乌头峰西,东面为愁予峰,皆为天魔女所辖。五毒林共有五大林区,分别为“天龙林”“小龙林”“北斗林”“二宫林”“社公林”,其中“二宫林”又可分为“蟾宫林”和“守宫林”。五毒林虽名为“五毒”,林中豢养的却不止五大毒虫,还包括蜘蛛等毒物,以及各色奇花异草,均为天魔女用来炼毒制蛊的材料,可谓是她的后花园了。
贺青冥四人走过天龙、小龙、北斗三林,方才三毒被青冥剑剑气所摄,此刻纷纷退避回穴,因此一路行来倒也平静。
夜光高悬不见月,月色却已满林原。
月华流转,静照流水潺潺、林叶深深。整座山林已变作一座银白的宫阙,恍惚不在人间。
几人奔波半夜,已有些渴累了。
柳无咎让贺青冥坐下歇息,自己去附近找水。明黛道:“柳兄,我也去!”
唐轻舟正要起身,二人却已走远了。贺青冥道:“唐公子也渴了么?”
唐轻舟讪讪一笑,又道:“明姑娘……跟你们很相熟吗?”
贺青冥道:“她算得我和无咎的朋友。”
唐轻舟道:“她好像很喜欢交朋友。”
贺青冥道:“唐公子不也是她的朋友吗?”
“我?”唐轻舟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和她老是吵,她不服我,我也不服她,顶多算半个武林同道。”
明黛打了个喷嚏。
她当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她。
明黛嘟囔一句,揉了揉鼻子,又露出来一个亮闪闪的笑容,道:“柳兄,我还没问你呢,你跟贺兄怎么样了?”
柳无咎道:“你追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明黛道:“那我也不能当着贺兄的面问你啊。”
柳无咎顿了顿,道:“老样子。”
“啊?”明黛心道,“可我看着不像啊?”
二人相依相伴,举止亲近,若其中一个换作姑娘家,只怕要被人认成夫妻。
明黛心中腹诽,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还是老夫老妻。
说话间,柳无咎已寻到一处池子,池水清澈,几无纤尘,只有几簇寻常芳草和数尾游鱼,悠然摇曳、游戏,如闲人散步自家庭院。
柳无咎从怀中取出银匙,在池中搅动片刻,见匙子并未变色,这才放心,拿出别在腰间的牛皮水囊取水。
明黛道:“你怎么随身还带着汤匙?”
柳无咎不愿过多解释,道:“出门在外,有什么稀奇?”
明黛心中疑惑:可他俩从前也不自己带啊?
这俩人一定有什么古怪。
明黛哼了一声,跑去另一边洗了把脸,忽听得“呱呱、咕咕”二声,抬头一看,却见芳草之中金光烁烁,一株碧色芝草微微颤动。明黛心下一奇,正在回想天底下有哪样奇珍如此金碧交辉,还没等她把相思门藏书阁的本草目书籍都翻一遍,便对上了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
“……蟾蜍!”
明黛惊呼,这声动静却似吓着了它,它慌忙跳了两步,明黛这才看清楚了,这只蟾蜍样貌十分奇特:三足,通体金黄,头上有双角,背上长有一株碧玉芝草。
柳无咎道:“有毒?”
他似乎便要拔剑,明黛却制止了他,道:“我姑姑说过,蟾宫林中,共有三种奇蟾,乃是南疆神物,轻易不与外人道,分别是‘万岁金蟾’‘碧空寒蟾’和‘混沌玄蟾’,这三种蟾蜍之中,只有‘混沌玄蟾’有剧毒,其气呼之,可致人死地;‘碧空寒蟾’无毒,却可使人致幻;至于这‘万岁金蟾’,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之兆。”
118/186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