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和柳无咎,已亲密得不能再亲密。
但这一切也已太过不可思议。两个令整个江湖心惊胆战的人,两个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爱的人。何况他们还是两个男人,何况他们还是一对师徒。他们已打碎了一切陈规,冲破了一切桎梏,一些人似又想起落英双剑,想起闹的沸沸扬扬的明黛和唐轻舟……江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情意,叫人不可思议。
但一些人,已不能接受,不能忍受。
岳天冬正是这样的人。
贺青冥和柳无咎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挑衅。
他本过的很体面,本有一桩很体面的婚姻。但他们已将他那体面的遮羞布扯了下来,他的面具已四分五裂,已彻底被击碎。
或许真正的爱情,本来就是要面目全非。
岳天冬暴喝一声,持剑刺向两人!
贺青冥仍然没有动,柳无咎也仍然只看着贺青冥,他只挥剑轻飘飘地削了三下。
转瞬之间,岳天冬的剑已被青冥剑断成三截!
岳天冬颓然坐在雪地里,望着他的华胥剑。
他的华胥一梦,而今已然梦碎。
他为了名利放弃的东西已不会再回来,但他为了名利得到的东西却已彻底失去。
他已不再是崆峒派掌门,不再受人尊敬,他的声望已一落千丈,他的财富已一贫如洗,他的婚姻已一败涂地,他的家庭已一地鸡毛。
而今连他的剑也已毁灭。
他不禁捂着脸哭泣,他坐在那里,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柳无咎似乎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你的妻子,你的儿子。”
岳天冬他们这样的人,从一出生得到的,就比他穷尽一生得到的还要多。
他们有家,有自己的家人。
那都是柳无咎二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不珍惜这一点。
或许人总是学不会珍惜。
岳天冬看了看他,又更加痛哭。
他似也记起来了,少年的时候,他只要看见秋玲珑的笑容,自己便会很开心。
他们一块奔跑,一块嬉笑,一块长大。
他记起来,那一天秋玲珑答应和他成亲的时候,他欣喜若狂,激动不能自抑,几乎彻夜跑遍了整个崆峒山。
他记起来,秋冷蝉出生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看见孩子小小软软的一团,好像一个小小的水晶瓶,他生怕把他摔碎。
他终于记起来了那被他遗忘的一切——他曾经那么真心地爱着他的妻子,爱着他的孩子。
第255章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同走了过来。
一切已尘埃落定, 青冥剑也已物归原主,但有人却高兴不起来。
贺星阑在看见柳无咎亲贺青冥的时候,脸色便已从惊喜变得铁青。何况柳无咎还一直厚颜无耻地搂着贺青冥的腰, 他还恬不知耻地去牵贺青冥的手!
贺星阑快气炸了!
贺青冥却似乎已知道了他的心思, 道:“星阑, 我很喜欢无咎,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要讨厌他。”
于是贺星阑只有答应。
他不得不答应, 他知道他父亲这样的人,本已很难喜欢什么人。贺青冥这样的人, 往往用情到了十分, 也未必会说出来三分。
洛十三泪光不住闪动,他在看见贺青冥现身的那一刹那, 整个人几乎定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 阔别两年,贺青冥竟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这简直好像一场梦。
贺青冥却已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
洛十三禁不住扑了过去, 一把抱住贺青冥,喊道:“青冥!”
十多年了,他早不再是当年那个桀骜不羁的少年,他的性子早已变了, 脾气早已收敛,可今日他竟已不能再控制自己。他抱住贺青冥,如同抱住自己的骨肉至亲,他的亲生兄弟,他的泪水也已砸下, 也已落到贺青冥身上。
他们虽不是兄弟,却已胜似兄弟,他一向把贺青冥当做他的弟弟。
贺青冥拍拍他的肩膀,这已是无言的安慰。
洛十三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
贺青冥温声道:“我还在。”
洛十三点点头,终于收敛了一点形容,贺星阑抱住他,也似安慰他。
贺青冥、柳无咎又同洛蘅、谢拂衣、杜西风等人挨个打了照面,他们也已激动万千,也已展露笑颜。
一人却站在他们身后,贺青冥看去,却是温阳。
两年了,温阳风流之气尽敛,他似乎再不是那个荒唐放纵的不夜侯了,他已变得沉稳许多,已当得上温家后人,温侯之子。
温阳见到贺青冥,却已泪流满面,他的一张脸竟都已湿透了,他似乎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贺青冥道:“听说你又被小重山赶出来了?”
温阳一笑,终于不再哭了。他道:“分明是我不要他们。”
贺青冥道:“多谢。”
温阳一怔,忽而已明白了。贺青冥是在感谢他为自己仗义执言,不只是贺青冥,柳无咎看着他,似也在感谢他。
温阳笑道:“我早看不惯他们了,他们只知道师兄的死跟你有关,却压根不管前因后果,师姐也没办法。不过,我不像师姐,至少不用焦头烂额地劝他们。不只是小重山,还有很多人,我也都看不惯,当年我阿爹是一个样,如今对上你这件事,他们还是一个样,我早烦死了。”
柳无咎忽道:“侯府修好了吗?”
温阳哼道:“我就算再穷,也不用你来——”
柳无咎淡淡道:“若是没有地方去,我不介意收留你几天。”
温阳一怔,一时不能分辨他这是嘲讽还是……嘲讽?
贺青冥却笑道:“他不是开玩笑。”
二人终于走到明黛面前。明黛已是一教之主了,可她看见他们,仍然热泪盈眶,她同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虽然热泪盈眶,却已然笑了,二人看着她,也一同笑了。无需多言,一切都在一笑中。
明黛调侃道:“贺兄,你可算回来了,这两年柳兄都快为你哭死了。”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道:“别听她胡说。”
三人又笑,明黛又道:“贺兄,白鹿崖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回来的?”这个问题,却是所有人都想要问的问题,所有人都很是好奇。
贺青冥道:“这却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那日他同金先生一块坠下白鹿崖,又没入滚滚的江河之中。
其时正是秋汛,河水大涨,二人被白鹿河裹挟当中,金先生拽住贺青冥,与他在河水之中打斗,他竟浑不管身处何方,又是何等境地,他的眼里、心里都只剩下贺青冥,只剩下要跟他的宿敌决一生死这件事。
然而金先生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他敌不过天地自然的力量,一个浪头打来,二人都已没入水中,随波逐流。贺青冥的青冥剑自此沉入河底,又不知被冲到了什么地方。
待他们再次挣扎醒来的时候,却见到一方天坑,他们被河水冲到了这里。二人浑身都已湿透,都已气喘吁吁、形容疲累,贺青冥已太累了,他不得不倚在石上,金先生却盯着他,仿佛一头猛虎。
于是这最后一刻终于到来,这最后的一战,终于拉开序幕。这时候,二人却都再无兵器,只剩下赤手空拳,贺青冥身形本来就不及金先生高大,气力也不如他,更遑论他如今已大为孱弱,单论拳脚,他远不是金先生的对手,可金先生要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也许他已活够了,已觉得世上没什么兴趣,他渴望与贺青冥一决生死。
贺青冥却也似忘却了生死,这一战,他早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什么拳脚相加,于他而言都似毫无知觉。他们扭打在一起,缠斗在一起,他们已将自己的血肉骨骼作为盾牌和武器,金先生压制着他,把他抵在石壁上,贺青冥的脊背已被石头磨得生疼,金先生的一对铁手又来扼住他的咽喉,贺青冥已近乎窒息,只消再有一刻,他便要永远不能呼吸。
他却忽地看见金先生的眼睛,他从金先生那无一丝波动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头上戴着的,柳无咎送他的那根木簪。
八年了,这根簪子竟一直陪伴着他。一生到头,这最后的时候,竟不是青冥剑陪伴他,而是这根簪子。
贺青冥拔出来那根木簪,用力刺入金先生的脖子。
金先生恍惚一愣,而后竟笑了,鲜血喷薄而出,好似昔年落霞谷的漫天飞霞。他的身子朝后倒去,他却并没有放过贺青冥,贺青冥伏地喘息,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喷薄而出的血珠化作嗜血的弹丸,又或是那些年他化名为普渡和尚时候,身上戴着的那串佛珠。旁的佛珠虽然无情,却对众生有情,他却始终只道万物皆为空谈。佛爱众生,他却要灭众生。
血珠突地射出,打在贺青冥周身穴道上。
金先生倒在一旁,已然气绝身亡。
贺青冥也再不能动弹了,他趴在地上。潮涨潮退,天光忽而变暗,又忽而变明,明明暗暗,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他却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终于要走到尽头。他看见小小的水洼里,他的皮肤迅速苍老皲裂,不一会的功夫,他便成了一个耄耋老人了,他却忽地很想要笑一笑: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到这个年纪。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五蕴炽已彻底控制了他,待到他的骨血都已枯竭,一身血肉化作一架枯骨,他便要长眠在这异域了。
他其实很是欣慰,甚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太累了,这么多年,他四处奔波、游走,为了仇恨也好,后来为了别的也罢,他已把他的生命燃烧殆尽。他知道他只要活着,就很难安息,而今他终于可以安息了。
贺青冥的意识已越来越模糊了。
他忽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柳无咎,梦见他们别离前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柳无咎的手,柳无咎想要转头看他,他却道:“别动。”
柳无咎忽地回过头,贺青冥在哭。
没有声音,只是泪流。
那一天,柳无咎如果回头看他,就会知道贺青冥在流泪。
一滴泪蓦地落下,滴在贺青冥额头。
他眉目一动,又见到柳无咎,谁知柳无咎竟反握住了他的手,极认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哭了?”
他吻着贺青冥的指尖,仿佛很是心痛地道:“我也很想你。”
他说:“我会一直想你,每一个昼夜,每一次轮回,我都会想着你——我想你和我一直在一起。”
贺青冥指尖一动,他的手忽地紧握,好像是要紧紧握住柳无咎的手。他却没有握到柳无咎,只握到了柳无咎送他的木簪。
他的手心忽而刺痛,蓦地醒来!
这里却没有柳无咎,也没有什么人在流泪,只是岩洞的滴水。他挣扎着摊开手心,似乎是想要笑一笑。他到底没有丢掉它,可惜,它已经折断两半,已经沾染血污,却不知是金先生的血,还是刺痛了他手心的血。
他也看见自己,他本不愿看见自己,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一定很是难看。
他看见自己的一刹那,却愣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活”过来:他那已经皲裂枯萎的皮肤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修复,慢慢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原本光滑的样子,他脸上的那些皱纹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仔细抚平,斑点也被擦去了。他竟从七老八十又一步步退回到二三十岁的样子,他的心跳重新跳动,呼吸重新畅通,他的嗅觉、视觉也已渐渐恢复,他已看清了眼前的自己,眼前的这一个世界!
他竟又活了过来!
贺青冥动了动手脚,却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还是不能行走,他的膝盖被金先生的血珠洞穿,他走不了,却可以仰起头,他拼命去够头上滴下来的雪水,雪水滋润了他的嘴唇和咽喉。他不管不顾,也不论自己如何狼狈,如何污秽,他要活,活下去!
他就这样又活了一天,可是他的外伤仍没有好,也没有足够的食物,他已感到自己饥肠辘辘,腹中空空如也。他时昏时醒,恍惚之间,看见一点新生的绿色,他努力抬动手指,却见从他的指缝间竟生出来一枝绿芽,只可惜它太弱小了,只一滴水落下来,对它而言便似陨石砸下,贺青冥拼着力气,稍稍翻动右手手掌,他这只手曾是拿剑的手,曾经有太多仇敌小人在他手下一命呜呼,而今这只手却变作一把伞,撑起来一方小小的天地,为那枝初生的绿芽挡去汹涌的风雨。
贺青冥笑了一笑,他看着它,忽觉它比什么参天大树都要更灿烂辉煌——于绝境之中迸发的生机,是何等璀璨夺目!
他的目光却已又模糊了,昏迷之前,他似看见了一个白衣白发的老神仙,飘飘然朝他走来。
第256章
山中不识日月。
贺青冥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他却已不在泥泞的山洞里,而在一间小屋里,他睡在一张竹榻上。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 却仍清朗而有力的声音传来。
贺青冥想要动身, 想要看看那是谁, 却一动也不能动,他浑身十数处穴道已被金先生伤透,稍一动作, 便是钻心刻骨。
那声音又道:“你最好别动。”
这一次,贺青冥到底看清了那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样貌清癯, 举止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耄耋老人。
贺青冥道:“你救了我。”
老人道:“不错。”
贺青冥道:“你是谁?”
老人道:“沧溟老人。”
“沧溟老人?”他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
沧溟老人却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他负手一笑, 踏步而去。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 他们只偶尔有过几句交谈,贺青冥神志彻底恢复, 他已发现, 沧溟老人口齿有些含糊,许是太久没有与生人交谈的缘故。在这偶尔几句交谈里,他已得知,这里是白鹿崖下的一处洞天福地, 位置很是隐蔽,在他之前,没有人进来过,沧溟老人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把这里叫做“沧溟洞天”, 自己号为“沧溟老人”。至于他原本姓甚名谁,贺青冥却并不知道。
贺青冥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沧溟老人为他把脉,说再过不了多久,他的身体便可痊愈,只是膝盖损伤严重,恐怕很难恢复正常行走。贺青冥喃喃道:“五蕴炽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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