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呱呱坠地,哇哇大哭。
他是不是也已预见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所以才要这么撕心裂肺地哭泣?
他还没来得及学会走路,就已被母亲扔到坟堆里。
他本就是个死人,本就从未活过。
腐肉的气息越来越浓,秃鹫铺天盖地地飞在他的头顶。
它们擦亮了眼,磨利了爪,等待他渴死饿死的那一刻。
它们看着他,他才出生不久,还是块极其鲜嫩可口的肉。
但秃鹫没能得逞,狼群嚎叫着呼啸而过,一匹狼把这被抛弃的孩子叼走。
雨夜里,四处都是狼眼幽幽的绿火。
狼群散去的时候,一个拾荒的老人偶然捡到了他,他本以为自己有了归宿,但不久又再度被人抛弃。
他就是件廉价低劣的货物,卖也卖不出去,只能被无数人转手销售,像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他不明白,他那样低贱的生命,上天为什么还要他活下来。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一天天长大。
他去偷,去抢,和蛇鼠为伍,与山里的野兽和镇上的屠夫搏斗。
他实在太过瘦小,藏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就像是一大块行走的骨头。
他的眼睛却又大又亮,像是藏着一团永远不可熄灭的野火。
他蹲在墙角,像只小鬼一样阴魂不散。
他扑了上去,他很得意,他抢夺食物的速度,已比饭馆门口那条大黑狗还要快。
他叼起那块残留着一点肉渣的骨头就跑,他四肢并用,跑起来的样子,和那条大黑狗也没什么两样。
他的身后追着屠夫和伙计,他们宁愿把骨头给狗吃,也不会给这狗都不如的小鬼吃。
他跑过巷子,跳过墙头,他一边跑,一边啃骨头。
他太得意了,所以他跳下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底下是一张带刺的大网。
罗网缠住他的咽喉,刺穿他的脏腑,人群的声音远去,而黎明迟迟未至。
他似乎就要这样死去。
他小小的心里忽的悲愤不已,他不甘!他不服!
他嘶哑着发出一声哀鸣:“不——!”
十二岁的柳无咎浑身烫的厉害。
他不住抽搐,又不住冒出虚汗。
“无咎,无咎!”
贺青冥紧紧地抱住他小小的身躯,将他从梦魇里唤醒。
柳无咎被烧的神志不清,他扑在贺青冥的怀里,哭诉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哭着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为什么我还没有去死!”
贺青冥抱着他,直视他的眼睛:“你不会死!”
柳无咎忽的停了哭声,看着贺青冥。
“你不会死。”贺青冥道,“我也不会让你死。”
柳无咎这一病,就病了半个多月。
他来贺青冥家里不到一年,便已生了太多的病。
他从前倒是不常生病,从前他若是生病,便只有死。
这一年来,他每一次生病,贺青冥都在照顾他。
一年来,柳无咎虽老是生病,却重了不少,反观贺青冥,倒是清瘦许多。
邻里邻外渐渐有些风言风语,说柳无咎不祥,贺青冥收留他,只会为自己带来灾祸。
柳无咎来找贺青冥,他低着头,抬眼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放下书,抱了抱柳无咎。
他只道:“嗯,是长了些身体。”
柳无咎的脸红彤彤的,贺青冥又让人把药端来,柳无咎喝了一口,道:“甜的?”
贺青冥笑了笑,道:“从前星阑生病吃药,吵着说太苦了,我便往他药碗里加些冰糖蜜饯,这样就不苦了。”
柳无咎心绪波动,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话。
贺青冥道:“是我忘了,你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他便让人又舀了一碗药来,这一次只加了一块糖。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在他短暂的生命里,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温柔。
贺青冥道:“睡不着吗?”
柳无咎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看他入了神,便点了点头。
于是贺青冥哼了一首歌。
他的声音很低沉,哼歌的时候,却有一种别样的沉静。
柳无咎这时候还不知道这歌是贺青冥走南闯北时四处拼凑来的曲子,也不知道贺青冥歌声里那种特别的感觉,其实是他跑调了。
他原是为了哄贺星阑睡觉的,如今也拿来哄柳无咎。
但柳无咎还没完全睡着,贺青冥已经撑着下颔睡着了。
他实在是累了。
十九岁的柳无咎坐在床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贺青冥,看了好一会。
贺青冥的眼睫很长,睫毛底下,有两团乌青。
他不禁笑了笑,眼里泪将落未落。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他伸出手,慢慢地靠近贺青冥,想要和他的手扣在一起。
但他没有能握住贺青冥的手,他的手穿过了贺青冥的手,他的身体,也已经穿过贺青冥的身体。
他仿佛是穿过了岁月,穿过了过去。
他看见自己穿过山岭,在原野上疾驰而去。
那是几年前,柳无咎第一次出门的时候。
柳无咎望着自己远去的背影,忽的很想知道,他不在的时候,贺青冥在做什么。
贺青冥已经等了七天,七天后,柳无咎还没有回来。
夜色如水,柳无咎站在床头,看着贺青冥。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抚摸贺青冥的脸。
但贺青冥却睁开了眼睛。
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贺青冥披衣起身,在月光下走到书房,燃起一盏橘黄的孤灯。
他翻书来看,却不小心掉下一本诗集。
柳无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已认出来,那正是他这些日子看的诗集。
贺青冥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眼里似乎已有了一点笑意。
除了练功,柳无咎平素最喜欢这些诗词歌赋,往常闲暇之时,他们还会坐在花荫下弹琴对诗。
这一点风雅,自然为许多江湖人不屑,但柳无咎跟他却很默契,无论他说什么,柳无咎都能在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
贺青冥抚摸着那本诗集的扉页,翻开一看,却不禁顿了顿。
那一页上,有一句诗被柳无咎用朱笔圈了出来:
“上有青冥之长天。”
他又从头到尾将那诗集翻了一遍,却见不少诗句都被圈了出来。
“昔人因梦到青冥”
“上有青冥之长天”
“行尽杳冥青嶂外”
“回合青冥万仞山”
“……”
每一句诗里,都带有“青冥”两个字。
柳无咎已有些脸红。
贺青冥却很久都没有什么神情,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叹了一声。
他重新把诗集放回了书架。
柳无咎望着那本诗集,心中忽的几多怅惘。
他对贺青冥的感情,是不是也像这本诗集一样,只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被永远搁置下去?
这一夜,贺青冥并没有入眠,柳无咎则一直站在他身边,一动也不动地瞧着他。
烛影东倒西歪,柳无咎瞧着贺青冥,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日月倒转,沧海变作桑田。
他的人生,岂非一直在望着贺青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柳无咎轻轻道“今日何日兮……”
他终于凑近了贺青冥!
第34章
贺青冥抿了抿嘴, 面上忽的露出一点迷惑的神色。
一阵夜风掠过,一室烛火忽的剧烈晃动起来。
屋子刹那倾倒,柳无咎只觉头痛难忍, 整个人好像要四分五裂。
回忆的碎片纷纷向他袭来, 一刀又一刀割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忽的望见一树绯红的花。
贺青冥站在花树底下, 他说:“无咎,你回来了。”
他侧着头,看着柳无咎, 似乎笑了一笑:“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过来?”
柳无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冲到贺青冥面前, 又蓦地停下。
春风拂面, 吹皱一池春水。
贺青冥脉脉地瞧着他,眼眸似乎也像是一池春水。
他的长发也好似风中的柳丝。
贺青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柳无咎喉头一动, 欲言又止。
贺青冥瞧着他的眼里似乎已有些期待, 但期待转瞬又变作失落。
“罢了……”
贺青冥叹道, 拂去了柳无咎肩上的落花。
柳无咎心绪波动,忽道:“我喜欢你!”
他低着头, 抬眼看着贺青冥, 道:“我只有这一件事瞒着你。”
他实在是很忐忑,很害怕,他害怕贺青冥会生气,会再也不理他, 不要他。
但贺青冥竟没有生气,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还微微笑了,笑容里又似乎还有种特别的羞涩。
柳无咎睁大了眼,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贺青冥。
贺青冥捧着他的脸, 叹了口气:“傻孩子……”
他慢慢凑近柳无咎,慢慢地吻住了他。
柳无咎浑身一颤,心中大动!
他忽的紧紧抱住了贺青冥!
他们忘我地亲在一起,柳无咎抱着贺青冥,露出一个笑容:“终于——”
他忽的愣住了。
贺青冥脸上飞快地长出皱纹,一头乌发也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变白了。
不一会的功夫,贺青冥竟已变成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
万物萧瑟,花已都落了,只剩下一片枯黄。
“怎么了?”
贺青冥的声音也已经变得缓慢而苍老。
但他看着柳无咎的神情仍是温柔的,似乎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柳无咎只笑了笑,又重新亲了亲他:“没什么。”
贺青冥有些接不上气,又有些头晕。
他道:“无咎,我好像很累。”
柳无咎凝视着他,贺青冥已变得和那棵枯萎的古树一般了。
他的头发已全白了,皮肤又老又皱,还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暗沉的斑点。
柳无咎道:“那你歇一歇,我带你回家。”
贺青冥闭上眼:“……好。”
柳无咎抱起他,贺青冥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入眠。
就像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贺青冥也是这样抱着他。
柳无咎只觉自己每走一步,贺青冥都要更轻一些。
等到他停下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早已是一架白骨。
柳无咎的目光仍是温柔的,他轻轻地把那架白骨放下来,慢慢地亲了亲白骨的额头。
天地骤然失色,混沌之中,一片飞沙走石。
“无咎。”
黑暗里,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他。
贺青冥竟然又活了过来!
他不仅活了过来,还上挑着眉眼看柳无咎。
这一眼,竟似有几分风流。
他走到柳无咎面前,展臂抱住了他。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贺青冥竟好像是化在他怀里的,因为贺青冥竟开始解他的腰带,一只手也从衣襟那里伸了进去。
柳无咎握住他的手。
贺青冥瞧着他,又笑道:“难道你不想要我么?”
他说着,整个人竟已和柳无咎紧紧地贴在一起,柳无咎已经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肌肤,他的呼吸。
心上人就在自己面前,又这般风情,这对世间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柳无咎自然也是男人,何况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
他平息一瞬,压住翻腾不定的心神,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贺青冥”顿了顿,笑着说:“无咎,难道你不认得我了?”
柳无咎却道:“你不是他。”
他忽的大喝一声:“破!”
“贺青冥”的形容陡然扭曲,变作一个身形瘦削,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
柳无咎剑气一震,那男子随即被震了出去!
和他一块被震出去的,还有他那一柄碧色的长剑。
这一方世界陡然坍塌,碧霄高楼都化作飘飞的烟尘。
柳无咎站着的,还是那空旷的金蛇帮大厅。
竹叶青倒在地上,捂着胸口伤处,他看见柳无咎,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你并不是他的儿子,原来你对他怀着的竟是那种龌龊下流的心思!”
“想不到青冥剑主竟给自己养了一个意图不轨的不肖子,哈哈哈哈,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他看着柳无咎,目光不住闪动,道:“想必贺青冥还不知道吧——他若知道了,怎么还会留下你呢!”
柳无咎面色一冷,随即拔剑!
他的剑已架在竹叶青的脖子上,只消不到一寸,便已要切入竹叶青的颈动脉。
竹叶青看着他,眼里却似无丝毫惧色,他嘲弄而轻蔑地啐了一口,道:“怎么,不敢杀我么?”
“哦——”竹叶青暧昧道,“你一定是为了贺青冥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细细品来,青冥剑也的确是有那么几分姿色,何况你不过是一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又与他朝夕相处,自然抵挡不住。可惜啊,人家夫妻伉俪,故剑情深,有你一个兔儿爷什么事,我要是贺青冥,知道了你的心思,一定恶心得要命!”
竹叶青不住大笑,笑声牵动了他胸前的伤口,他不住咳嗽起来。
一人道:“你不该不听我的话,闯到阵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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