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
但贺青冥到百里客栈,并不是为了喝酒。
他下了马车,牵起柳无咎的小手,走到店里,点了一壶“秋露兰生”。
“秋露兰生”是百里客栈的一道香饮,香饮师傅将新鲜的竹蔗和马蹄切成小丁,辅以甘草、薄荷、桂皮等材料,加入兰花,用早就收集窖藏好的四季露水文火烹煮三个时辰,方才得了这么一壶“秋露兰生”。
贺青冥接着点了几道菜,分别是平遥牛肉、糖醋鱼、太原稍梅、鹌鹑茄子和烧豆腐,又吩咐小二让后厨将这几道菜做的软烂可口些。
柳无咎正在换牙,只能吃软烂一些的食物。
柳无咎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贺青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永远都是那么不急不缓,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贺青冥吃的慢条斯理,他每吃一口,柳无咎也就跟着吃一口。
门口来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的关系似乎很是亲密,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笑着向他撒娇。
男人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拎起大包小包的行李,往他们的房间走去。
他们看上去感情很好。
女人环顾一周,看见贺青冥和柳无咎的时候,眼睛一亮。
她凑过去跟他们聊天:“小兄弟,你的样子真可爱。”
柳无咎面无表情,继续吃他的饭。
她不以为意,转过头,又对贺青冥道:“他是公子你的弟弟吗?”
贺青冥于是看着她。
这是一个很大胆、很热情的小姑娘。她穿着比夏天还要热烈的裙子,有着比夏花还要娇艳的脸庞。任何人在看见这样的小姑娘,都不会继续冷着脸的。
贺青冥道:“不是。”
“难道他是你的儿子?”小姑娘很是吃惊,她打量了一遍贺青冥,道,“公子你这么年轻就成亲生子了?”
方才和她同行的男子过来,淡淡道:“你果然在这里。”
小姑娘眼睛里闪着光,笑着道:“我就知道,小晏跟我最是心有灵犀。”
小晏道:“只因我知道,你一看到美男子,就会忍不住上去搭讪的。”
小姑娘讪讪地笑了笑,她抱着小晏的袖子晃来晃去,娇声道:“小晏,我的好小晏,你可知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一大一小两位公子气度不凡,我只不过有心上前结交,跟他们闲聊几句,你总不至于生气吧?”
小晏“哼”了一声,脸色缓了缓。
小姑娘的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她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小晏的脸红红的。
他的脸上本来有一道丑陋的瘢痕,现在看上去竟然也有一丝好看。
柳无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的手。
小姑娘脸上多了一抹娇羞,道:“我和小晏还有三个月就要成亲啦!”
“我也想要一个小孩,不,是很多个小孩,不过我听家里的老人说,小孩子都很难带。”
她说着,看见柳无咎的小脸,又笑道:“当然不是说你啦,你这么乖。”
她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我和小晏的孩子像谁,要是像我就不好了,成天爬树下塘,浑身滚的脏兮兮,还爱唠叨,不行不行,太闹腾了。”
“像小晏呢,也不太好,家里有一个闷葫芦就够了,总不能再来一个小闷葫芦。”
一直沉默的贺青冥继续沉默着,柳无咎也和他一样沉默。
发现自己好像无意间指桑骂槐了,小姑娘赶忙澄清:“哈哈我不是说你们父子,你们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唉,还是你们男人好,不用带孩子。”
小姑娘十分扼腕地总结了一句,又对贺青冥道:“对了,尊夫人呢?她一定很美丽很温柔吧。”
小晏忽道:“你的话已太多了。”
小姑娘嗔他一眼:“我就问问怎么啦?”
贺青冥忽道:“孩子是我带的。”
“嗯?”
他慢慢道:“拙荆已经不在人世。”
“啊!”
小姑娘惊讶地叫了一声,又觉自己不太礼貌,连连向贺青冥赔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我多嘴。”
“无碍。”
柳无咎看了贺青冥一眼。
贺青冥并没有向他提起过他妻子的事情。
他只知道贺青冥有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儿子。
踩了人家的雷池,小姑娘再没好意思多话,只一味埋头喝茶,这下她倒是比小晏还要安静了。
斜对面的娃娃却忽然哭闹起来,吵着要吃柳无咎面前那道糖醋鱼。
“我就是想要,他有的我都要!”
柳无咎眸子一暗,贺青冥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柳无咎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他并不是会因为有人想抢他的糖吃就不高兴的孩子。
柳无咎又低下了头,继续吃他的饭。
那娃娃活像个胖乎乎圆滚滚的不倒翁,他衣着富贵,脖子上戴了个大大的金镶玉璎珞圈,腰上挂了个镂雕的乌木箱子,里边坐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傀儡娃娃。
这显然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他的奶奶也的确很惯着他,一见到他装腔作势地要掉眼泪,便连声叫着“我的乖乖”,把他搂在怀里,又是心疼又是怜爱。
她一转过脸,横眉怒目对着她那不成器的儿子道:“你看看你都把我宝贝孙子饿成什么样了!”
她那儿子人到中年,却比她的孙子要瘦的过分,脸色更是好像一滩青菜。
瘦老爹心里叫苦不迭,却也不敢悖逆老母亲的命令,只好灰溜溜地让小二加菜。
不一会儿,他就更加灰溜溜地回来了。
小二说,店里的鱼已经卖光了。
胖娃娃不依不挠:“那他怎么有!”
他指的正是柳无咎。
柳无咎好像从始到终就没看见这么一个人,继续吃他的饭。
他吃的很慢,似乎很珍惜他吃的每一口饭。
从前每抢到一口吃的,他都要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不然就会马上被别的小乞丐抢走吃掉。
但现在他已经不必了。
他学着贺青冥走路,学着贺青冥吃饭,每一件事,他都学的很好。
胖娃娃见他竟然敢无视自己,更生气了,他鼓着腮帮子,就像一个气鼓鼓的皮球。
他吃不到的,也不能让别人吃到!
胖娃娃虽然胖,走起路来可不慢,他仿佛不是走过去的,而是滚过去的。
他走到柳无咎面前,正要把他的饭菜掀翻,要让热热的汤汁菜汁淋他个狗血喷头。
柳无咎还是没有动。
胖娃娃也没有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
他的胖手已经被贺青冥的手拿住,一点也动弹不得。
胖娃娃欺负得了小孩,却欺负不了贺青冥这样的大人,何况贺青冥的脾气也并不那么好。
小孩子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有撒泼打滚放声大哭。
胖娃娃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破口大骂贺青冥。
在场的人竟似都已经惊呆了,他们想不到一个小孩子,也会骂的这么恶毒,这么下流。
柳无咎终于不再继续吃他的饭,他放下了筷子。
贺青冥却握住了他的手。
柳无咎便又拿起了筷子。
一旁的渔家兄弟实在看不过去,胖娃娃已经让他们忍无可忍。
兄弟俩道:“看来还是不成亲比较好,要是有这样一个孩子,真是让人受不了。”
胖娃娃见竟然有人敢说自己的不是,于是又冲过去,这一次冲到半路,却不小心被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的渔网绊倒,摔了个大马趴。
小小的不倒翁颠倒了个个,爬也爬不起来,老太太心疼不已,颤颤巍巍地把他抱起来。
胖娃娃依偎在她怀里,好像一个没出月的奶娃娃。
他又哭了起来,哗啦啦地止也止不住,抽抽啼啼道:“就是他们,他们打了我!”
渔家兄弟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可理喻的熊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颠倒黑白,仗势欺人。
老太太睁着眼护短,要瘦老爹给她孙子讨回公道。
瘦老爹仿佛变成了夹心酥饼,里里外外不是人。
他也终于忍无可忍,忍不住说了老母亲一嘴。
老太太怒不可遏,抓起拐杖就追着他打,胖娃娃坐在地上破涕为笑,拍手叫好。
这一家子闹剧,连一直旁观的小姑娘也看不下去了:“这娃娃太过分了!”
小晏拦住她:“人家的事,你管什么?”
“姑奶奶我还偏要管!”
小姑娘撸起袖子,走到胖娃娃跟前。
胖娃娃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眼前的漂亮姐姐,竟然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小姑娘站定,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理取闹呢!”
岂料她一番话只讲了个开场白,胖娃娃就变得眼泪汪汪,抽抽搭搭。
小姑娘一脸懵,其他人也一脸懵。
只有瘦老爹知道为什么,老太太追了两圈终于累的气喘吁吁,瘦老爹也终于从他母亲的追打里逃了出来。
他抱起胖娃娃,向小姑娘道谢又道歉,原来胖娃娃,天不怕地不怕,却最听漂亮姐姐的话。
第4章
月已经挂上来了。
海角天涯,总有一轮明月相随。
贺青冥牵着柳无咎的手,走在月光下。
他的步子只迈了一半,只因他要迁就柳无咎。
他似乎总是在迁就柳无咎。
柳无咎抿了抿嘴,他并不喜欢贺青冥这样迁就他。
他知道贺青冥这样做,是因为他还太过弱小。
父母迁就子女,自然是天经地义,可是贺青冥不是他的父亲,他也不是贺青冥的儿子。
他们并不是父子,即便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但柳无咎知道,总有一天,贺青冥不用迁就他,他也可以站在贺青冥的身旁,与贺青冥同行。
柳无咎又感受到贺青冥的手,温暖、干燥、有力的一只手。
贺青冥握着他的手,就像苍穹笼罩着人间。
他忽然又想起另一双手,那一双十指交扣的手。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一丝距离。
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
柳无咎目中忽然有了一丝痛苦。
他从前也很痛苦,可是那是从未得到的痛苦。
现在却是可望不可即。
他身边走过去一家三口。
垂髫小儿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母亲和父亲揽在一起。
三个人都笑的很开心,脸上都有了皱纹。
他从未见贺青冥这样笑过。
他和贺青冥再亲近,也不过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人。
他们这样的人之间,又岂止一个天涯?
贺青冥牵着柳无咎,走进了天衣坊。
他要给柳无咎置办一套新衣。
贺青冥让柳无咎试衣,自己去排队给柳无咎买一盒双合玫瑰饼。
柳无咎望着他,贺青冥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热闹的人群里,消失在暖洋洋的灯海里。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贺青冥亦从未来过江湖。
柳无咎的目光没有动。
他的目光不会变,也不会死。
贺青冥买回玫瑰饼的时候,看见穿了一身新衣的柳无咎,被一群小女孩围住了。
她们好奇地瞧着他,想要和他说说话。
柳无咎手足无措。
贺青冥笑了笑,柳无咎本就十分英俊,虽然现在柳无咎还只是一个孩子。
他蹲下身,给柳无咎整理衣服。
柳无咎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从高处看着贺青冥。
方才贺青冥笑的时候,背后是一片橘红的灯海。
贺青冥的笑,也许就是这样,被染上了一点暖意。
他望见桌上有一只灯笼,灯笼外有两只扑腾的飞蛾。
一只晕头转向,撞的半死不活。
另一只被烫的烧掉了半边翅膀。
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地飞呢?
柳无咎不再看那两只飞蛾。
他只看着贺青冥。
“好巧啊!”
一个活泼娇媚的声音传来。
小姑娘挽着小晏,她看见这一幕,吃吃笑了起来:“公子你可真是一位慈父。”
原来他们也是出来逛街的,路上碰见贺青冥在给柳无咎买玫瑰饼,就一路跟了过来。
小姑娘语气兴奋:“今天晚上太原城里有灯会,可热闹了——哎呀!”
她无不懊恼地道:“要迟到了!”
她匆匆和二人道别,而后拉着小晏一股烟跑了过去。
贺青冥看着青年男女的身影,若有所思。
柳无咎看着他,忽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妻子。”
贺青冥看了他一眼,道:“不是。”
柳无咎低着头,抿了抿嘴,过了一会,道:“你若想去,我可以陪你。”
贺青冥半晌没有说话,柳无咎几乎以为他要发笑。
但贺青冥没有发笑,他只是说:“好。”
灯会设在汾河河畔,河道曲折,河面上满是各色各样的花灯。
汾河好似变作了一条群星闪烁的银河。
柳无咎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方才贺青冥沉默了好一会。
灯会上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和夫妇,这样的场合,没有人会带着一个孩子。
柳无咎并不是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故事。
在他出生成长的那座边陲小镇上,就有不少暗娼私坊,柳无咎就听着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入眠。
但从前他并不觉得那有什么,那些人与他在路边见到的媾合的野兽并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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