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双眼睛也似一对钩子,能够勾人魂魄。
眼波流转之间,仿佛有万千风情。
但贺青冥看着她,和看着一尊木头人没什么区别。
她的笑声美的好像她腰间的一串银铃。她笑道:“贺公子难道不怕小女子在茶里下毒吗?”
贺青冥淡淡道:“那也已是没法子的事。”
他和柳无咎已经喝了一小壶茶了。
贺青冥仍然那么云淡风轻,在场的其他人却脸色一变。
他们自然想不到,贺青冥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喝茶。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在茶里下毒。
他们下的每一步棋,看似都抢先了一步,却不知贺青冥一直都。
他们忽然觉得在这个人面前,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
一人道:“贺青冥,把金蝉衣交出来!”
又一人道:“还有浮屠珠!”
这两个人正是昨日看上去十分懦弱的瘦老爹和只会一味护短的独眼老太太。
贺青冥却不再看他们,他只看着柳无咎,道:“无咎,我有没有跟你介绍过,这些江湖朋友?”
柳无咎也只看着他,道:“没有。”
“那么我便与你一一道来吧。”
“那位话很多的姐姐,便是‘勾魂一吻’曲盈盈,她手里的那根鞭子,叫做‘钩吻’。”
柳无咎忽道:“‘钩吻’是什么?”
“一种毒药,可以置人于死地。”贺青冥道,“曲盈盈不仅会使鞭子,还很会用毒,因为她是牵机阁门下,是牵机阁阁主曲星河的义妹和得力干将。”
曲盈盈目光一闪,贺青冥竟然似乎对她和牵机阁的事情非常清楚。
柳无咎疑惑道:“牵机阁?”
贺青冥对待孩子似乎总是很有耐心,他道:“牵机阁是江湖里的一个暗杀组织。”
曲盈盈忽然忍不住道:“牵机阁并不是只做暗杀。”
贺青冥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接着道:“她旁边那位话很少的哥哥,便是曾经鼎鼎有名的‘龙凤双刀’晏云之,他的独门武器,便是他佩戴的那一对腰刀。”
柳无咎又道:“曾经?”
贺青冥点了点头:“晏云之曾经是江湖豪侠,只是飞来峰与塞北三雄一战受了重伤,此后沉寂数年不见踪影,直到最近方才重现江湖,只是不知为何拜入了牵机阁门下。”
晏云之目光一暗,眼里似乎有几番怀念,几番沉痛。
曲盈盈不禁看了他一眼。
“靠窗的两位,是一对亲兄弟,一个是‘天罗地网’游来时,另一个是‘愿者上钩’游归去。他们原本以打鱼为生,后来江上水匪洗劫了整个渔村,当地门派却不管不顾,游家兄弟便想办法灌醉了那些水匪,用渔网将他们网住,用鱼钩将他们杀死,而后一把火烧了村子,从此成为游侠。”
柳无咎看了游家兄弟一眼。
他的意思也很明显:这兄弟二人也算得为民除害的义士,为何如今却变成了杀手?
游家兄弟已不能再看柳无咎。
过去有时候是慰藉,但更多的时候,它只在人们平静如水的生活里倏忽跳出来,恶作剧般地在人的心里投下一道惊雷,惊雷化作滂沱的大雨,而过去已经过去。
贺青冥侃侃而谈,将几人身世娓娓道来,在场的人都已禁不住冒出冷汗:贺青冥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贺青冥依旧只淡淡的,甚至还轻轻为柳无咎擦去了嘴边的酥饼碎屑。
柳无咎的脸红了红。
在场的人盯着贺青冥,身上冒出的汗水却更多。
他们为什么还不出手?
是怕自己也和昨夜的蓝衣汉子一样?
还是他们也想听听同行的秘辛?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每个人都想听听别人的秘密。
“下一个……”
贺青冥那似乎比曲盈盈还要勾人魂魄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
瘦老爹突然暴起,他大喝一声,只见他左手持一乌铁算盘,右手一抹,一枚赤金铜钱骤然飞出,直取贺青冥的凤池穴!
贺青冥头也不回,只待那枚铜钱将要飞临之时,左手衣袖轻轻一挥,而后用茶盏罩住了那枚铜钱。
“出手的这位,唤作‘青面老爹’庞老爹,与旁边的‘独眼老太’庞老太、‘吉利娃娃’庞娃娃是搭档。”
柳无咎道:“他们是一家人吗?”
贺青冥摇头,道:“庞老爹二十年前,本是江南三十六漕帮杜老大的左膀右臂,那年庞老爹奉杜老大之命从湘西迎回省亲的漕帮少夫人,路上却动了不轨之心……之后,又重伤了杜老大的义子,与他一同长大的杜少明,裹挟帮内财宝逃跑,被杜老大下令追杀。”
柳无咎想,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庞老爹一击不中,下手却更为狠决,他连发十数枚铜钱,誓要将贺青冥全身罩门锁住。
柳无咎看明白了,那些铜钱并不是普通的铜钱,庞老爹的铜钱,边缘一圈都有一排锋利的锯齿。
旁人的算盘上都装着算珠,庞老爹的算盘却装的都是钱币。
贺青冥坐在柳无咎身前,仍然一动也没有动,但那些铜钱,都被他尽数打落,在桌上排成了六朵五瓣梅花。
庞老爹的算盘,已经空了一小半。
他脸上肌肉不住抽动,眼里闪着几近癫狂的异光:“那都是那个女人自找的!那一晚大家都喝醉了……谁叫她也喝酒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分明水性杨花,分明是故意勾引我,她不但风流成性,还太不中用……杜少明,他也被那个女人迷惑了!我和他相识二十年,他竟然要为了一个不中用的女人,向杜老大告发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动了手……他们逼我的,都是他们逼我的!”
他脸上神色几变,一会轻蔑,一会怨恨,一会惊惶,一会又变化出一抹疯狂。
庞老太不禁转头瞪了他一眼,只因他们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忍着没有发作。
曲盈盈却忍不住嘲道:“照你这么说,你奸淫掳掠、残害朋友、背弃主上,不忠不义的事情都已做尽,这一切倒全是女人的错了!”
柳无咎忽道:“只有无能的懦夫,才会把一切都怪在别人身上。”
庞老爹失声道:“懦夫!”
柳无咎冷冷道:“难道你不是?”
“是,是……”
庞老爹嘶哑着声音,眼皮却翻出一点藏不住的阴狠。
古语有云“穷寇莫追”,就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一个走投无路的贼寇,会做出什么事情。
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一个已近癫狂的疯子。
庞老爹目中阴光闪闪,他突然大喝一声,将铁算盘上剩下的数十枚铜钱尽数朝贺青冥击出!
这一招他用了十成的功力,谁都看的出来,他这次才是真的起了杀心。
贺青冥已经动身,但与此同时,庞老爹的算盘也已经到了柳无咎面前。
贺青冥要保柳无咎,就避不开那数十枚铜钱,要避开铜钱,就保不了柳无咎。
庞老爹这一招算盘显然打的很响。
无论贺青冥如何抉择,赢的都是他庞老爹。
贺青冥一掌击出,一大半铜钱瞬间落地,变作一条条死鱼。
青冥剑出,贺青冥护在柳无咎身前,一剑击退了庞老爹的算盘。
但谁也没有料到,先前庞老爹的铜钱里还有三枚好像忽然活了一般,在空中变了方向,直指向贺青冥的脊背!
这才是庞老爹真正的杀招!
柳无咎撕下了庞老爹的遮羞布,激怒了庞老爹,谁都以为,庞老爹一定会杀了柳无咎。
但殊不知,一个本就没脸没皮的人,怎么会为了自己的脸皮做这样的事呢?
他的目的,从来都是贺青冥手里的金蝉衣。
他在这三枚铜钱上,灌注了一股柔韧而奇特的内力,他早已算好贺青冥的招式,只要贺青冥出招,在两股内力的夹击下,那三枚铜钱势必会变向打向贺青冥背部。
电光火石之间,贺青冥智谋再远,也想不到有此奇变,他武功再高,也难以变招。
贺青冥脊背的门户已然洞开!
庞老爹的嘴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金蝉衣是他的,击杀青冥剑主的名头也是他的。
江湖不过是名利场,有了名利,谁就可以控制一切。
到时候还有谁敢与他作对?就算是杜老大再世,也要给他几分薄面,何况是那个只会仰仗老子威名的白脸大少爷?
他会让杜少明为当初的选择后悔,不过,到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他会让他好好颐养天年的。
刹那间,剑光一闪而过。
那是何等的灿烂,又何等的夺目!
尽管旁人看来,那只是一线与天际相接的粼粼水光,若即若离,若隐若现。
只见青冥剑从斜方刺出,忽的转了一个弯,击落了三枚铜钱之后,剑势不停,直指庞老爹的咽喉要害。
庞老爹大惊,急忙拨弄算盘出招御敌。
但他已忘了,他那孤注一掷的一招,已经散尽了所有的钱财。
铁算盘如今只不过是一个空算盘罢了!
他的脸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庞老太和庞娃娃同时出手,庞老太的拐杖直刺向贺青冥的手腕脉门,庞娃娃的傀儡娃娃却蹦蹦跳跳地砸向了柳无咎。
贺青冥左手一把揽住柳无咎,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脚尖一点,整个人瞬间凌空飞起,好似一只云霄里展翅腾转的青鸟,而后却反手一剑,刺入了空空如也的铁算盘,贯穿了庞老爹的喉咙。
庞老爹的眼里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而后他低下头,惊讶地看着自己咽喉处的那把剑。
“你,你们……”
庞老爹喉头咯咯作响,他目光几变,青筋暴起,目眦欲裂。贺青冥回剑之时,庞老爹的身躯没了外力支撑,随即轰然倒地。
“老爹!”
庞老太又痛又怒,她被贺青冥的剑气重伤,摔到一旁,一点一点地爬向庞老爹。
庞老爹的眼睛还瞪的大大的,似乎到死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如果庞老太和庞娃娃一同出手营救庞老爹,庞老爹未必不能得救。
但是庞老爹生死一线的时候,庞娃娃选择了抛弃他。
背叛朋友、抛弃朋友的人,岂非最终也会被朋友背叛和抛弃?
只可惜庞老爹到死也未能明白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
只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这世上仍有朋友愿意救他。
第6章
柳无咎被贺青冥抱在怀里,他看见贺青冥的白衣在空中飘飞,广袖尽头是收势的青冥剑,好像凤凰尾上一根长长的青翎,再往下,便是喷薄而出的红血。
贺青冥的神色依旧沉静如水,好似一尊云宫里的神祇。
然而下一刻,柳无咎就被贺青冥推了出去。
柳无咎只觉自己被一道十分轻柔的力道托起,而后整个人如同青鸟身上的羽毛一样,轻轻地飘了下来。
然后整间客栈,突然暗了下来。
骤然的黑暗,会让人视觉受阻,失去一瞬间的判断。
这一瞬间并不长,却足以让一个武林高手因为来不及反应而丧命。
但这世界上却有两种人,是不惧黑暗的。
一种是盲人,另一种,是木头人。
贺青冥已经踏入了庞娃娃的陷阱,尽管他还未来得及落地。
庞娃娃阴惨惨的笑声在暗室里显得尤为可怖,而且几乎是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一个人没有了视觉,还有听觉,但现在,他要将贺青冥的听觉也一并摧毁!
傀儡娃娃,四面八方的傀儡娃娃,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它们也都咧着鲜红的嘴,笑着、哭着、叫着,还有的傀儡娃娃,竟然开始互相吵闹、争抢、打架。
它们要抢的,自然是贺青冥的青冥剑。
庞娃娃跳到二楼高台,操纵着他的傀儡娃娃阵。
没有人可以逃得了他的傀儡娃娃阵,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也没有方向,即便人们想逃,也无处可逃。
何况贺青冥还飞在空中,空中最不好借力使力。
何况曲盈盈的钩吻鞭、游归去的子牙钩也已一同出手。
“娃娃吵,娃娃闹,娃娃拍手娃娃笑!”
“娃娃哭,娃娃怒,娃娃跺脚无路逃!”
贺青冥究竟是神,还是魔?
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但他无论是要成神还是成魔,他总归是一个人的,一个血肉之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但凡是人,就有死的那一天。
人死去的方法有千百种,有人死的很容易,有人死的很困难,但无论是谁,无论你是皇帝老儿,还是街头乞丐,都不得不死。
这是造物赐予人类最无可奈何,又最毋庸置疑的一项天赋。
但贺青冥到底没有死。
他总会死的,但他还不到死的时候。
贺青冥在半空里已经没有凭借,也没有依靠,但他手上还有剑。
他的足尖在青冥剑尖上轻轻一点,旋即冲向暗无天日的上空!
他似乎就要冲破楼顶,飞向天空。
但他并没有飞到天空,也并没有冲破楼顶。
只因楼上有一张长满了崎岖倒刺的大网。
天罗地网!
这群人勉为其难地凑在一起,费尽心思、机关算尽,竟是给贺青冥设了一个连环计。
贺青冥的右脚脚踝已被曲盈盈的鞭子缠住,他的青冥剑也被游归去的子牙钩勾住。
他的头顶,是顷刻罩下来的天罗地网,他的四周,是叫嚣着扑过来的傀儡娃娃。
这岂非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娃娃吵,娃娃闹,娃娃拍手娃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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