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的只不过是一团迷茫的雾气。
时值正午,两人走了一路,找了一家面馆,坐下来吃一顿便饭。
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阳春面,汤鲜面韧,汤面上还洒了一撮切的细细的碧绿的葱花。
街上时不时传来卖艺人的吆喝声,三五成群的大汉们吞刀吐火、摔跤碎石,引来过路行人阵阵喝彩。
柳无咎活了十多年,还未见过大千世界,他不由有了一点好奇,却又不愿让贺青冥轻看自己,便只偷偷瞧了一眼又一眼。
贺青冥看了看他,他立马把目光挪了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你也可以看一看的。”
柳无咎道:“反正都是假的,有什么好看的?”
贺青冥却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想学得他们那一身功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柳无咎道:“你好像对他们很熟悉?”
贺青冥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悠长,道:“小时候,我家会请一些伶人班子入园表演,我也便跟着梨园师傅们学了一阵子。”
柳无咎来了兴致,贺青冥还从未讲过他小时候的故事。他道:“那后来呢?”
“后来……”贺青冥一顿,又笑了笑,道,“后来师傅嫌我五音不全,天资愚笨,便将我逐出门下,让我打熬身体,转投武行去。”
柳无咎已有一点忍俊不禁,他从未想过,贺青冥也有被批“天资愚笨”的时候。
第51章
这时忽地传来一阵龙吟般的剑鸣,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道旁舞剑。她一身麻衣,脸色红彤彤的, 却不是因为体力的消耗, 而是因为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卖艺, 所以方才也没有吆喝。一个小姑娘,混迹在一群杂耍汉子当中,也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却又充满了一种蓬勃不屈的生命力。
她虽则体量纤细,一招一式之中, 却蕴藏着无穷的气势, 动静相生、刚柔兼济,只力道和速度稍显不足、变化不够, 但其武功路数, 已是江湖上一流的剑法。
这样的剑法, 显然不是寻常卖艺人会有的。
柳无咎看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一点似曾相识, 贺青冥却道:“你当然会觉得眼熟, 因为你见过她的剑法。”
他道:“她使得是由洛英创变后,正宗的玉山剑法,洛十三的急风剑,本也源自玉山。”
柳无咎有一点惊讶, 道:“她是玉山派的人?”
“不止。”贺青冥道,“她手中所持宝剑乃玉山镇山之剑‘坠露’。坠露剑本为洛英佩剑,洛英与洛华隐居后,将坠露解下,赠给了师门玉山。后来坠露剑便被用作掌门传位的信物之一。月前贺七他们来报, 玉山派掌门洛伊辞世,如若我所料不错,她便是玉山新一任掌门。”
柳无咎惊道:“她是玉山派掌门?可是玉山乃八大剑派之一,堂堂一派掌门,怎么会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境地?”
说话间,方才那小姑娘已舞完了一套剑法,人群爆发出阵阵彩声,小姑娘红着脸,捧着一块捡来的木板不住道谢,这么一圈走下来,竟也收获颇丰。
那姑娘细细数了数铜钱,开心地笑了笑,不料收剑时一个不慎,将木板打翻,春天顿时下起来一场金灿灿的钱雨。
行人蜂拥而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就这么被一扫而空。
那姑娘几乎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也只叹了口气,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低头弯腰,捡回剩余的零星散落的钱币。
最后一枚铜钱,却已蹦到柳无咎的脚下。
柳无咎捡起来,把铜钱递给了她。
小姑娘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有人会帮她捡东西。
她一路寻来,许多人也只是无视和轻视,更有甚者,还会嫌她扰了他们游春的兴致。
柳无咎见她没有反应,便索性将铜钱放到了她的手心。
臭烘烘、冷冰冰的金钱躺在她的手心,她握了握手,竟忽然觉出一丝温暖。
天边淅淅沥沥,下起来一阵小雨。
贺青冥和柳无咎就走在一片朦胧的烟雨里。
人行画中,也似变作画中人。
他们跟在那姑娘身后,那姑娘在雨里一路小跑,来到了一座破庙。
这座破庙便是她这些天来的住处。
寺庙本来不是凡人住的地方,更不是女人住的地方。
但总有人被俗世赶出来,住到了寺庙里。
而原先的僧人们,早已在人间不见了踪影。
破庙里闹哄哄的,住满了老弱病残,还有各方游历的浪子、各方周旋的妓女……人世间下九流的一切,都在这里一览无余。
大殿中央,一座塌陷了半边身子的世尊庄严地凝视着座下的众生。
十多年来,僧人们受尽了攻讦,而曾经热衷于捐功祷告的信徒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会走,就有人会来。
来的人正是曾经不被准允入内的女人,不够资格入内的穷人。
香火已灭,但香火的余烬之中,却复又燃起了烟火。
烟火之中,佛祖终于得以平等地庇护众生,众生亦虔诚地拜诵佛祖。
众生之中,亦有方才街上的那一群卖艺人。
他们盯着门口,盯着那一个小跑回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终于也感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今天以前,他们看到她,会露出温暖的笑容,会上前帮她拿东西,还会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食物分给她吃。
但今天,他们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堆顽固而冷漠的石头。
哪怕她特意买了一只烧鸡,哪怕她想要把烧鸡分给他们。
小姑娘站在门口,竟似已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一人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是一个身形精瘦、气度精干的男人,他也是这些卖艺人的头领。
他们都称他作“狼头”,他们虽然流浪,却似狼群一样,很有组织,也很有纪律。
但这一刻,他看着她,他的目光却变成了一头贪婪而妒忌的鬣狗。
小姑娘道:“我,我只是看你们卖艺,想着我也可以。”她忽地笑了笑,道:“而且我给大伙带了——”
他们却不待她说完,一人怪笑道:“想不到,真想不到,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竟瞒着我们,藏着这般绝技。”
又一人道:“大哥,我看她压根就是个白眼狼!”
“是啊!这么些天,真是白对她好了!”
小姑娘急急辩白:“我没有……”
狼头盯着她,慢慢道:“你可知道,你已坏了规矩?”
小姑娘一头雾水,她第一次卖艺,哪里知道什么规矩?
狼头撇开了头,沉声道:“既然坏了规矩,那便留不得你了。”
大殿里,已传来一连串惨叫。
却不是小姑娘的声音,而是其他卖艺人的。
小姑娘气喘吁吁,拳头抵着狼头的鼻梁,狼头原本贪婪凶悍的目光里,竟已流露出一丝怯意。
她到底松开了他,她站起身,看见周围哀嚎打滚的人群,心下一片凄凉。
她已分不清脸上淌下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汗水和泪水,都是一般的苦涩。
她忽地翻出包袱,撒开钱囊,道:“无论你们信与不信,这些钱,我本也是要与你们分享的……”
其他人神色各异,她拿起坠露剑,踩过满地的铜钱,而后再一次孑然一身地步入了红尘。
贺青冥二人跟在她身后,走出了破庙,走入了街头巷尾。
雨已停,她也停了下来。
柳无咎几乎要以为是她发现了他们。
她却只是站在那里,拿袖子抹了抹泪水。
她无声地哭了一会,而后便又挺直了脊梁,大步朝前走去,只留下一个渐渐淡去的背影。
贺青冥轻轻道:“她毕竟是玉山的弟子。”
柳无咎道:“那些人不会放过她,可是他们也打不过她。”
贺青冥道:“他们自然也有靠山。”
柳无咎点头,道:“他们虽是地头蛇,却也只是一群被人瞧不起的小喽啰,在这一片土地上,一定还有一方保护伞,可以呼风唤雨、遮天蔽日。”
贺青冥道:“无咎,你可记得,这附近一带,是哪门哪派的地盘?”
柳无咎略一思索,道:“大重山派。”
狼头点头哈腰,拜来了十几名大重山派的弟子。
他们虽对外称是大重山派门下,但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只不过是大重山打杂烧饭的伙计,或是习武不久的外门弟子。
多年以来,他们便是借着大重山的名头,在地方狐假虎威、耀武扬威。
狼头进到大重山分堂的时候,他们一群人有的正在下六博棋,有的在搂着姬妾寻欢作乐。
他们虽是习武之人,身子却已软成了一滩肉泥,大重山的分堂,也似一个硕大的泥潭。
狼头借花献佛,把捡来的钱都孝敬给了这群泥菩萨。
他们听说这件事,也仍然兴致蔫蔫,像滩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太久的青菜。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本欲打发狼头便是,但一个年轻人却忽道:“你说,那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狼头看时,只见一人长身长衫,虽坐在美人堆里,却似很有一番傲然的气派。
他不知道这却是大重山派的大弟子,梁有朋首徒叶风眠。
叶风眠今日不过是例行巡查,却恰巧碰到了狼头。
狼头笑了笑,自作聪明道:“而且那丫头长得还算不错。”
叶风眠笑了一声,其他人不明所以,却也纷纷笑了起来。
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跑在闹市之中,狼头拼命跟着他们,便也似一条家养的猎狗。
狗吠深巷中。江南的青石小巷,总是格外悠长、婉转而又惆怅。
但今日,一群犬马已踏破了一方宁静。
十几骑卷过长街,闯过闹市,踢过人群,掀翻了一路果棚酒肆,陈年的花雕酒混合着鲜红的果酱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地摔到地上,落花四溢,流水无情,半条街巷顿成一片人仰马翻的汪洋。
马蹄子胡乱挥舞,马上的人嬉笑玩闹,和街上的行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哀叫哭号,众人来不及避开,互相推搡,一些人被绊倒、推倒、摔倒在地,顷刻间便要葬身在马蹄之下,变作一滩滩恶臭难闻的果酱。
贺青冥几步追上跑马,眨眼之间已与马头并驾齐驱,他伸掌一拍马颈,马儿痛叫一声,登时仰着身子,将背上的主人摔了下来。
他一蹬路边梁柱,三步上马,翻身跃到马背之上,而后立马挥缰,死死制住了它。
此时正值午后,白日当空,贺青冥一身青衣,立于枣红骏马之上,身后的路一片混乱,而不远处的花会仍旧灿烂欢呼不断,千般花样、万般花色一齐怒放,人群又哭又笑,又悲又喜,只他一人神情依旧肃穆,平静一如春水。
“别,别……大爷饶命!”
贺青冥一扬马蹄,于是这只大重山的猫又变作老鼠,他身子不住扭动闪避,又不住哀求祷告。
但贺青冥只是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第52章
此时的柳无咎, 已经抢马追上了前边的大重山弟子。
他们死死地咬在那姑娘身后,却并不急着动手,只一面戏弄, 一面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那姑娘抱着坠露剑, 不住拼命逃跑, 她汗如雨下,竟似已筋疲力尽。
她虽是玉山门人,她的师父, 却并未来得及教她更高明的轻功心法,便已撒手人寰。
所以她只有跑!拼了命地跑!
最要命的一次, 她的头顶已似有一道粗重的马儿的鼻息。
但她终于还是跑掉了, 她终于跑入了深巷之中。
这一处窄窄的小巷,自然是不能容纳那十几匹高头大马的。
叶风眠带人下马, 堵在了她的面前。
一些人上下打量着她, 嘿嘿笑道:“看你还往哪跑!”
她却并不说话, 只盯着一个人。
叶风眠排众而入,看见她的时候, 竟笑了一笑, 似乎还有一点恭敬,道:“洛掌门,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只可惜他这一点恭敬, 也只不过是一种嘲讽和戏弄。
其他人登时大惊“这个小丫头就是洛伊?!”
“不对啊!”又一人道,“洛伊不都三十多了吗?”
那姑娘目光一黯,叶风眠又笑道:“胡说,月前洛伊掌门已经病逝,这位是洛掌门的弟子, 也是新一任玉山掌门洛蘅。”
其他人登时明白了,一些人装模作样、故作惊怪道:“什么?洛伊掌门去世了?”
又一些人起哄道:“大师兄,您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我也是三日前才知道的。”叶风眠看着洛蘅,道,“三天前,这位小洛掌门曾经来访听水山庄,向我派求援。”
他目光下移,却落到了坠露剑上,又道:“大重山门规,任何人都要解剑入园,她却不愿。”
“姓叶的,你别一派假惺惺!”洛蘅忍无可忍,道,“八大剑派同出一源,你欺我年少,不懂得门规么?大重山立派百年,从未有过解剑一说!季掌门曾三令五申,八大剑派需同舟共济、休戚与共,你却因为觊觎坠露剑,欺上瞒下,不肯让我面见梁掌门!”
叶风眠目光闪动,道:“季云亭已死,你所在的地界也不是她华山派,而是我大重山,我怕你是在玉山那方寸地待久了,早已忘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了吧!”
他忽又笑了一声,道:“也是,是我忘了,自洛英去后,你们玉山一直手足相残,又哪里还懂得主客之礼呢?如今玉山早已变作破落户,就连上一届论剑,若不是季云亭季掌门,你们怕是连大会的门槛都摸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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