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蘅几乎已因着怒气颤抖起来,她道:“先师临终前,曾嘱咐过我,要我摒弃前嫌,与七大剑派修好,可是,可是你叶风眠!你三番两次辱我师门,我实难顾及门派之谊!”
叶风眠蔑笑道:“你若是留下坠露剑,我还能保你一命,不然……”
他环顾一周,众人也都玩味地笑了起来,他沉声道:“不然,怕是连你的人也要一并留下!”
言罢,他抽剑出鞘,翻转剑刃,当空一剑劈了下来!
这一招却是化剑为刀,大重山剑法以劲力取胜,昔年霍秋山集百兵之长,以刀、枪入剑,创出了一种大开大合、侠气纵横的剑法。
只是,他也绝不会料到,在他去后数十年,这股锄强扶弱的侠气,早已变作恃强凌弱、同室操戈的戾气。
洛蘅侧身躲过,她并不正面御敌,而是避其锋芒、旁敲侧击,用坠露之利来化解叶风眠的刚猛劲头,这样十招下来,两人竟也堪堪平手。
叶风眠见她仗着神兵利器,自己竟一时也讨不到便宜,便彻底撕破了脸皮,一连专攻人身上最薄弱之处,洛蘅虎口早已被震得发麻,一时应对不及,只能一再后撤,便要被他削到左臂!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洛蘅却发现,叶风眠的神色忽然变了。
他脸上竟露出了一点惊惧,一点慌乱。
洛蘅也已感到一阵寒气。
一点寒星从她背后掠过,直刺入叶风眠的胸前。
春天总是温暖的,但这一剑,却似要倒逼得春天变作冬季。
这一剑,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剑。
柳无咎一剑刺出,一手却抓住洛蘅的手臂,帮她化解了对面的一波袭击。
洛蘅定睛一看,却是之前那一位少年。
墙头乱花摇动,落到他的人,又落到他的剑,然后被削成两半。
剑与人,都是一般的冷漠,一般地令人胆寒。
这一个人,好像也是从天而降的一个人。
一声惨叫,原来千钧一发之际,叶风眠急中生智,随手抓过狼头做挡箭牌,那一剑便刺入狼头的肩胛。
他怕是以后也再不能杂耍卖艺了。
他被叶风眠扔到地上,摔成一滩烂泥,什么人都可以踩上一脚,却再也爬不起来的烂泥。
他愈加痛苦地叫着、吼着,却已不是为着疼痛,而是为着日后愈加悲惨的命运。
再没有人比他清楚,狼头一旦变老,就会被踢出狼群,然后在流浪的路上死去。
因为他也就是这么当上狼头的。
许多年来,他们这些人,也就是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大打出手,而那一方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影,仍一代代刻进他们的骨子里。
大重山的人,从他的头顶上跨过,遮住了原本热烈的日光。
刹那间,繁花迸飞,而繁花之中,又有飞迸的血珠,鲜血将鲜花染得愈加鲜红,染出这一幕荒诞得几近浪漫的血色。
叶风眠见势不妙,便要独自逃跑,却被一人一剑拦了下来。
贺青冥,和他的青冥剑。
贺青冥一剑抵住他的咽喉,道:“你是梁有朋的弟子?”
叶风眠不住后退,不防被石头绊住,一屁股摔到地上,他见贺青冥来者不善,一时冷汗涔涔、哆哆嗦嗦,脑子却还在疯狂地运转。
贺青冥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青冥剑又进前一分。
叶风眠只好道:“是,是……”
贺青冥又道:“十二年前,温侯——”
但他还没有说完,脸色便忽地一变。
叶风眠的脸色也陡然变了。
他们都听到了群马嘶鸣的声音。
这一场打斗,却到底惊动了巷子外的一群烈马和猎狗,它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马群冲散了人群,叶风眠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撒丫子便跑。
贺青冥在奔马之中跃起,他便要再一次安抚惊马,但这一次,却不知哪里窜出一条猎狗!
贺青冥一怔,一时没能拉住缰绳,身子被马儿拽着往前一倾,几乎便要撞上墙头那一棵硕大的花树!
最后一刻,马儿却忽地好似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击中,而后偏转了方向。
贺青冥自然也毫发无损。
惊马呼啸着跑走,大树底下,留下一支开得正好的桃花。
但这棵树并不是桃树。
摘花飞叶,能做到这一点的,必定是一位江湖上一流的高手。
墙头似乎闪过一道浅金色的影子。
贺青冥足尖一点,飞身跃起!
他整个人便似一道旋风掠过半空,而后轻轻一点,借着墙头的反力,随即翻身而立,又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他追在那人身后,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从身形上看,这人约莫是一个成年男子。
贺青冥运功高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却并没有回答他,转瞬之间,便已如鱼入江海,没入了扬州城的千家万户。
贺青冥只好折回去与柳无咎二人汇合。
此时小巷已是一片狼藉,大重山的人已都负伤逃了开去,只余柳无咎、洛蘅二人和一个已近废人的狼头。
洛蘅走到狼头面前,蹲了下来,递给他一个瓷瓶,道:“这里边装的是我派疗伤圣药,你拿去用罢。”
狼头见她走近,本已战栗不止,这下一脸惧怕已然凝固,又融化成混合着讶异与动容的复杂情绪。
他终于还是低低地哭了起来:“……谢谢……谢谢妹子。”
在今天以前,他本一直拿她当妹妹照顾的。
第53章
太阳已又升了起来, 悠悠地在屋舍间行走。
兴春面馆前,又聚拢了一群行人。
香气扑面而来,但他们并不是来吃饭的, 而是看人吃饭的。
洛蘅已吞了两大碗汤面, 桌上的碗面, 比她的脸还要大,她的肚子却似还没有填饱,又一口气干了第三碗面。
路人目瞪口呆, 似乎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饭量竟这般大。
贺青冥和柳无咎就坐在她对面, 一句话也没有说, 柳无咎只静静地看着她吃面,贺青冥则负责掏钱。
洛蘅终于打了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擦了擦嘴角, 道:“谢谢你们。”
“不必。”贺青冥道,“我请你, 只不过想问你几个问题。”
洛蘅点了点头, 道:“好,你问,我答。”
贺青冥道:“你来找梁有朋,是你师父的嘱咐?”
“是。”洛蘅面上有了一点哀痛, 道,“我师父临终前,将坠露剑交给我,让我来向梁掌门求援,请他出面挽救玉山颓势。”
贺青冥目光一闪, 道:“他们这些年,彼此之间还有联系?”
洛蘅没有多想,摇了摇头,道:“早些年间,师父和梁掌门不知为何,就已不再来往了,不过梁掌门毕竟帮过师父,二人本为故友,所以师父临终嘱托,便是要我来寻求梁掌门的助力。”
贺青冥没有再说什么,他忽而叹了一声,道:“你师父这辈子实属不易。”
洛蘅心下一痛,又道:“先生认得我师父?”
贺青冥却道:“我只不过听一个人说起过她。”
“什么人?”
贺青冥道:“洛十三。”
洛蘅目光一动,一旁坐着的柳无咎,似也目光一动。
“师叔祖?!”洛蘅激动道,“他果真还活着?先生您见过他?”
贺青冥道:“我与他曾是故交,月前济海楼上,我亦见过他一次。”
“太好了,太好了……”洛蘅几乎喜极而泣,喃喃道,“师父,玉山振兴有望了……”
她又道:“那敢问先生,您可知师叔祖他去了哪里?”
贺青冥道:“他去了西北,去见两个人。”
“哪两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死去的是一个女人,活着的那个是她的孩子。”
洛蘅顿了顿,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师叔祖曾经有一个喜欢的人,而且这个喜欢的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的夫人?”
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本人:“……”
贺青冥道:“洛十三虽还活着,却早已脱离了玉山,他已不再是玉山弟子。”
“我知道……”洛蘅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师叔祖双亲相继离世,玉山虽接纳了他,却待他不好,后来师叔祖和门派的关系也一直未能得到缓和。”
“不过。”她道,“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
贺青冥意有所指,道:“这一试,也许并不会成功。”
洛蘅却道:“为了玉山,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拼一拼的。”
贺青冥忽道:“你来找梁有朋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他?”
洛蘅道:“听大重山的人说,他那天并不在府上。”
“哦?”贺青冥道,“那他去了哪里?”
洛蘅道:“听说是去巡视马场。”
贺青冥道:“马场是谁在打理?”
“叶风眠——”
洛蘅顿了顿,忽地怔住了。
贺青冥瞧着她,慢慢道:“梁有朋去了马场,却没有带上打理马场的叶风眠。”
“这不可能……”洛蘅惊愕不已,道,“梁掌门为什么,他没道理不见我,何况我带了师父给他的印信……”
“这只是一种可能。”贺青冥垂眸,道,“也许叶风眠不止骗了你,还骗了大重山其他人,也许其他人骗了你。”
柳无咎看了看贺青冥,又看向洛蘅,道:“你还要去听水山庄吗?”
洛蘅道:“我还是非去不可。”
她道:“师父交给我的嘱托,无论如何,我也要完成。”
她尚且年少,一张脸还满是稚气,这一刻,却已露出几分坚毅之色。
洛蘅起身行礼,道:“二位救命之恩,洛蘅没齿难忘,来日如有机会,我一定涌泉相报。”
她又看向桌上三大碗阳春面,略有点羞涩地笑了笑:“……至于这汤面,我现在囊中羞涩,无以为报,但我也不能白吃二位的面。”
她抱了抱拳,道:“江湖儿女,相逢便是有缘,我便为二位打一套拳法,聊做赠礼。”
贺青冥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已耍起了拳。
一时间拳风过处,行人无不退步,然远远望之,却又一派轻云拂月之气,恍如玉山倾倒,煞是好看。
一套拳法下来,洛蘅也蒸出来几滴汗珠。
贺青冥却道:“玉山拳法养逍遥之气,虚实相生,形神兼备,你这套拳,却未能悟得根本。”
洛蘅睁大了眼,欢喜道:“多谢前辈指点!”
他只不过说了两句,便一下子从“先生”变作“前辈”,这样的待遇,饶是贺青冥,也有点吃不消。
贺青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带着柳无咎走了。
天色已近薄暮,二人来到附近一家客栈,住下两间房间。
几年以前,他们住在一间房,睡在一张床上。
后来柳无咎长大了,他们便只住一间房,睡两张床。
出门在外,本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这样本也足够。何况就像影子不能离开人,人也不能离开影子。
他们本就是这样的形影不离,亲如一体。
但今日,柳无咎却订了两间房,而让柳无咎疑惑的是,这一次,贺青冥竟也没有再疑惑。
他们心照不宣,都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柳无咎走进了贺青冥的房间,他没有敲门,贺青冥也没有关门。
他径直走到床边,开始收拾行李。
贺青冥正在喝茶,他差点呛到了。
他似乎已有一点不好意思。
他虽有很高的本领,动手能力却远不及柳无咎,而柳无咎的衣食住行,简直是一丝不苟。
所以他虽已收拾了一遍,但在柳无咎眼里,却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柳无咎有一点疑惑地看了看他。
贺青冥只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只好倒了一杯茶递给柳无咎。
柳无咎饮了一口茶,忽道:“你很欣赏她。”
贺青冥放下茶盏,道:“临危受命,已是不易,她却还能保持往常心性,玉山若有未来,这未来便不在洛十三,而在她的肩上。”
柳无咎道:“洛十三一度沉湎于过去,她却活在当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担起未来。”
贺青冥盯着他,道:“你似乎对洛十三很有意见?”
柳无咎没有回答,只又饮了一口茶。
他借着饮茶的时候,飞快地看了贺青冥一眼,而后又要饮一口茶。
但他只有一杯茶,那杯茶里的茶水,也早就被他喝光了。
“无咎”
贺青冥忽然道:“你过来。”
柳无咎便走了过来,贺青冥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琥珀一般的水流似乎隐隐有一点颤抖。
贺青冥看着他,慢慢道:“你究竟是对他们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柳无咎怔了怔,他没有想到,贺青冥会这样问他。
他的心一时竟也有些闪躲。
贺青冥瞧着他,道:“无论你有什么不满,都要尽早告诉我。”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贺青冥,似乎已换了一个人。
他忽然有一点没来由的心慌,他握住贺青冥的手腕,道:“我没有。”
“没有……”柳无咎抬眼看他,道,“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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