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有期道:“我又不在山庄常住, 再说了,原先大重山总堂也不在这。”
祝云卿环顾一周,道:“你们练过剑了?还是玉山剑法?”
“前辈你怎么知道?”洛蘅道, “方才贺前辈与我指点了一番。”
祝云卿来了兴致,道:“不若我也与你指点一二?”
梁有期奇道:“祝公子还会用剑?”
“那当然, 我可是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可是我怎么从未见你佩剑?”
贺青冥忽道:“我已教了她三招, 你若再教,怕不是误人子弟。”
“诶, 飞卿怎么这样说, 怎么我教就是误人子弟了?多多益善嘛……”
祝云卿腆着脸凑过去, 贺青冥却已转过身,不再搭理他了。
几人同行, 祝云卿碰了一鼻子灰, 自讨没趣,却也自得其乐,一路上叽叽喳喳,比林间的鸟儿还要聒噪。
祝云卿赞叹道:“今日众人游园, 此处却鲜有人迹,水幽林密,天光乍开,真是别有一番胜景。”
柳无咎忍无可忍,冷冷道:“蝉噪林逾静, 鸟鸣山更幽。”
梁有期差点笑出声,祝云卿哼了一声,道:“虚实相生,动静相宜,两个人走在一起,总该有人活跃一下气氛,洛姑娘,你说对不对?”
“啊?我,我……”洛蘅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柳无咎道:“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用不着外人操心。”
祝云卿道:“问道有先后,长者尊、幼者亲,身为弟子,不该横加干涉长辈的选择。”
柳无咎瞪了他一眼,还长幼有序,祝云卿自己就是个最不守礼教规矩的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这话也不怕蹦了他的牙。
梁有期和洛蘅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俩人会夹枪带棒,好像恨不得拿唾沫星子糊对方一脸。
柳无咎低低道:“他怎么样对我,怎么样看我,都与你无关。”
“你太过年轻,太过执拗,他有他的路,他不会想要一个老妈子来管他。”
“你却太过花心,有太多的退路,太多的余地。”
两人谁也不让谁,祝云卿道:“飞卿,你看你徒弟,诶,飞卿——?”
贺青冥却已懒得理会他们的唇枪舌战,自己走了。
时近傍晚,黄昏之中浮动几抹春光,花色烂漫,山色连绵,万世千生的色相皆欲迷人心眼。
不远处传来一段伶人唱腔,却是一折《惊梦》。
贺青冥望见满园花色,不由吟了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洛蘅奇道:“前辈还会走戏?”
贺青冥道:“我只会这一段《皂罗袍》。”
柳无咎望着他,忽道:“那《山桃红》呢?”
祝云卿目光一闪,梁有期咂出一点古怪: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柳无咎在调戏师父?
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身后伶人念道:“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柳无咎慢慢道:“……怎为我似水流年。”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你背错了。”
入夜,柳无咎慌慌张张地起床,燃起一支烛火,他闯到夜里,却在夜色里见到了独立桥边的贺青冥。
贺青冥道:“你怎么回事?”
柳无咎支支吾吾,道:“我,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我拨开冰雪,寻着了一支梅花。”
他穿过雾气,来到了贺青冥面前。
桥边有一棵已近枯萎的梅树,贺青冥就站在梅树底下。
梅树似也开出来一支梅花。
春夜的雨水悄然落在贺青冥额头,柳无咎拨开一支春色,拂去了贺青冥额头的露水。
“好一个‘柳生梦梅’。”
祝云卿笑着跟了过来。
他道:“可惜梅花已谢,如今是桃花的时节。”
柳无咎盯着他,道:“梅花虽谢,但其凌霜傲雪之姿,更引人心折。”
他们都问贺青冥:“你喜欢什么花?”
贺青冥莫名其妙,道:“我不喜欢花。”
天色已亮,这一场大梦终于惊醒。
柳无咎捂着脸,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来贺青冥的脸。
他已逃不开,躲不掉,挣不脱这一世色相。
“无咎?”
贺青冥的影子已透过窗户映入眼帘,他这一声呼唤,已变作一道叹息。
他这个人也似已变作一道叹息。
柳无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腾地一下翻身,慌慌张张道:“等,等一下。”
他稀里糊涂地收拾了一通,又打开窗户透气,这才打开了门。
贺青冥道:“你再不开门,饭菜便要凉了。”
“昨日游园之后,你怎么一直心神不宁?”
贺青冥环顾一圈,皱了皱眉。
这屋子看上去像是被山匪打劫了一通。
柳无咎的屋子从没有这么乱过。
不仅屋子很乱,柳无咎整个人也衣冠不整,他的外衣甚至还穿成了左衽。
贺青冥叹了口气:“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柳无咎一动也不敢动了。
贺青冥解开他的衣带,便要重新为他把衣服穿好。
两人呼吸相闻,贺青冥的手竟然有一点不稳,系了好几次也没能把衣带系好。
“我来吧。”
柳无咎按住他,背过身去。
贺青冥不知怎么,也退了几步,转过了身。
他们竟似已不能再面对彼此。
贺青冥望见桌上饭菜蒸腾的热气,忽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若失。
他和柳无咎竟已不能像从前那样亲近。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彻底改变,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是为什么。
他们虽已分开,虽已不再住在一起,他却并不能戒掉习惯。
他已习惯了柳无咎的陪伴,习惯了柳无咎在他身边。
两人一同用饭,柳无咎忽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你。”
贺青冥怔了怔,柳无咎又道:“我知道我只是你的弟子,你的事,我不该过问太多,但是你好像很熟悉这个地方,也很熟悉这里的一些人……你似乎总是有很多心事。”
他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在做什么,要去哪里,想你瞒着我的那些秘密。”
贺青冥低着头,几乎已不敢看他:“无咎,你……”
柳无咎却道:“我说过,我不会对你再有别的秘密。”
贺青冥忽地流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他欲言又止,似乎正在犹豫。
柳无咎伸出手,挽起他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
两人皆怔了一怔,谁也没有想到,柳无咎会这么做,连柳无咎自己也未能料到。
贺青冥看了他好一会,终于道:“小时候,我曾经和我父母来过听水山庄。”
“那时候,山庄还不姓梁,也不姓钱,它姓李,赵郡李氏的李,我母亲的李。”
柳无咎惊讶道:“听水山庄……原先是你母亲的产业?”
“后来便不是了。”贺青冥道,“我母亲这一脉虽源自赵郡,却已脱离家族很久了,百年以前,我母亲的先祖被宗族除名,踏上了闯荡江湖的道路。”
“但到了我母亲这一代,却已厌倦江湖,她年少的时候,与我的父亲相遇,后来便结为夫妻,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恩爱的日子,但不久之后就开始争吵,为了平息争吵,便有了我。”
柳无咎瞧着他,轻轻道:“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法子。”
贺青冥笑了一声,道:“这法子确实不怎么管用,因为就在我们从江南回去之后,他们便又陷入了新一轮的争执之中,我父亲开始酗酒,而母亲也变得越发偏执和无法控制。”
柳无咎道:“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是长安人士。”
他道:“陶氏兄弟,他们是十二年前从长安南迁至此,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不错。”
“你这次来扬州,也是为了十二年前的事。”
贺青冥又笑了笑,他道:“……无咎,我的家虽不能算是一个家,可那毕竟也是我的家。”
“十二年前,若不是八大剑派,若不是他们……我本该是有一个家的。”
柳无咎静静地瞧着他,柔声道:“你的家是什么样子?”
“我不太记得了。”贺青冥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它对我来说,已变成了一个梦。”
“那你的梦呢?”柳无咎道,“你的梦是什么样子?”
“好像很大,却很空,能听到我自己的回声,我跑了一天也到不了尽头,也找不见旁人,直到最后我看见一片竹林,那是我从前练剑的地方。”
柳无咎道:“和这里一样吗?”
贺青冥摇了摇头,道:“比这里的竹林还要茂盛,还要望不到边际。”
柳无咎道:“我记下了。”
贺青冥失笑道:“你记这个做什么?”
柳无咎道:“等我们回到西北,我就去种竹子。”
贺青冥道:“西北可不好种这么大片竹林。”
“那就长安。”
“长安已成一片焦土。”
“那也没什么。”柳无咎道,“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
贺青冥笑道:“我怕你要变作一个小老头!”
柳无咎也便笑了笑,过了一会,贺青冥又道:“听祝云卿说,镜湖派等人不日便要前来听水山庄。”
柳无咎喝了一口热粥,嘟囔了一句:“怎么又是他?”
“什么?”
“没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从前并没有见过他,他只不过跟在我身边,跟了一个月。”
柳无咎怔道:“可是他说……”
“他这人颠三倒四,倒是让人想起来温阳。”
柳无咎道:“你也和温阳认识。”
“我有没有说过,我曾经来过扬州,而且不止一次?”
贺青冥道:“我上一次来扬州,也是来问天枢阁,但天枢阁语焉不详,并没有给我答案。”
“可是天枢阁从来有问必答。”
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所以我这一次来,一定要问个明白。”
柳无咎道:“你不是说,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我只找到了一些人,但还有一些人,他们藏在各大门派,我也不能都找出来。”
“他们不出来,却可以引蛇出洞。”
“不错。”
“所以你让七叔他们先行来了扬州。”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也许他们已经有所怀疑。”
贺青冥道:“他们虽然怀疑,却也不敢动作。”
“若他们想要保住名誉和地位,便不能有所动作。”
柳无咎又道:“那温阳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曾经帮过我,还帮了不止一次,何况他的养父还是温灵。”
“温灵之死已成武林一桩公案,我猜十二年前那帮人,与温灵之死也脱不了干系。”
柳无咎明白了,道:“所以温阳为父报仇之前,折剑叛出了小重山师门,从那以后,他便与八大剑派断绝一切往来。”
“温阳也早有怀疑,可是他一直没有证据。”
“但他不是说这次不会来扬州吗?”
“他来与不来,都没有关系。”
贺青冥道:“判书总会如期而至。”
第66章
山色影影绰绰、浮浮沉沉, 在雾气里看不分明,猿啼爬过悬崖,渡过大江, 攀上一轮倦懒的太阳, 一只只大船小船划开晨雾, 迈入破晓时分。
王伯打了个哈欠,昨晚他跟人下棋熬了半宿,这会三魂七魄尚未归位, 便似个酒葫芦一般,走两步便要晃一晃, 眼前更是摊了两团浆糊, 水天浑沌一体,再也分不清高低、清浊。
他抹了抹眼, 只见船头竟立着一位风华正茂的姑娘家, 她一袭长衫白衣, 从头到脚既无珠翠点缀,也无绫罗矫饰, 一笑之时, 便是浑然天成的一枝芙蓉花。
王伯蓦地一激灵,不由急跑几步,高声喊道:“小姑娘!莫要做傻事啊!”
谁料他忧心他人,却没留神脚下, 他左脚绊住右脚,把自己绊了个乾坤颠倒。
好在一只秀长而又有力的手已扶住他,他抬起头,只见方才还站在船头的那位姑娘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
苏京爽朗一笑,道:“老人家, 我已三十有余,不再是小姑娘啦。”
王伯怔了一怔,道:“你,你不是要寻死?”
苏京狡黠地眨眼一笑,道:“我还没活够呢。”
“天下还有数不清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还有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我还未见惯天地,看惯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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