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钧勾了勾唇角,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刺激着禺强的神经,毫不在乎自己的话会不会是火上浇油:“这可不是你说了算数的。”
殿内只余一片死寂,禺强不说话,也不移开视线,先前按在桌上的双掌缓缓紧握成拳头。
而秦琢,他的脑海顿时空白了,只能茫然地去看坐在对面的海神之徒虹陀,却发现这条海蛇比自己还茫然。
伪装成古钧的人,是北方海神禺强的叔伯?
世间传闻,禺强是黄帝轩辕的孙子,那岂不是说这冒牌货是黄帝之子?!
黄帝长子玄嚣,也就是后来的白帝少昊,秦琢已经见过了,伪装成古钧的人居然是玄嚣的弟弟?
据记载,黄帝共有二十五个孩子,不知眼前的是哪一位?
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修为高深又能存活至今,还有模仿他人外貌的能力,秦琢的心底已经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于是他想了想,直接开口打破了大殿内的寂静。
“所以,你根本不是古掌门。”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让禺强和虹陀都向他投来了无奈的目光,但他视而不见。
假古钧挑了挑眉,唰的一声展开了折扇,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从露出的双眼来看,此时的他仍是笑着的。
“我确实不是古钧,不过嘛,如果昆玉愿意继续唤我衡石兄,我依然会应下。”
秦琢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用认真的眼神看了看他,然后笃定地说道。
“你是混沌,四大凶兽之一的混沌,对吗?”
眼前的冒牌货还保持着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没有丝毫被戳穿身份的慌乱:“昆玉果然聪慧。”
《左传·文公十八年》记载:“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混沌)。”
其中的帝鸿氏,指的就是黄帝。
如此说来,禺强确实是混沌的侄儿。
混沌举止优雅地摇了摇扇子,随即将其啪的一合,抬眼直视禺强:“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站在这里,我只问一件事——轩辕夏禹剑在哪里?”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禺强将腰背挺得笔直,不屑地俯视着他,“执掌轩辕剑?哼,你也配?”
“是吗,看来你的确知道轩辕夏禹剑的下落。”混沌眼中的狡诈一闪而逝,笑得冷漠,“我乃轩辕之子,为何不配!”
禺强勃然大怒:“住口!你已堕为恶神,轩辕之名因你蒙羞,你竟然还敢以黄帝之子自居!”
“恶神……”混沌翘起的嘴角逐渐被压得平直,收敛起了虚情假意的笑容后,面上终于只剩下冰冷与恶意。
当秦琢以为混沌会说什么话反驳之时,却见虚影一晃,混沌一脚将身前的桌案踹翻,陶盘瓷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散落在铺着绒毯的地面上,明明灭灭,映照着宝珠璀璨的光华。
“你——”虹陀急了,这都是龙宫的财产啊!混沌不心疼他心疼啊!
然而他刚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审时度势的老龟捂着嘴摁了回去,只好气鼓鼓地坐回原位,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混沌。
老龟同样冷汗直冒,要知道,先前与他交谈的可是四凶之一的混沌,弄死他这种徒长年岁不长修为的小妖比杀鸡还容易,而他居然还觉得混沌风度翩翩,很好说话。
他错了,他忏悔,原来这位主才是真正的煞星啊!
相比之下,屠尽烛阴宴的秦琢反倒不算什么了。
混沌一脚踩在被踹翻的桌子边缘,姿态和街边游手好闲的泼皮没什么两样,连神情也是痞气十足,一瞬间就从谦谦君子变成了土匪强盗。
“是啊,我是恶神,可我为什么成为恶神,愚蠢的凡人不清楚内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恶神?你以为我愿意失去自己真正的名字而成为混沌?”
“你们是怎么形容我的?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
“哈哈哈,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不是说我是凶兽、是恶神吗?好,那我就凶恶给你们看啊!”
混沌的嗓音越来越尖锐,仿佛化作了一根根长针,刺得秦琢耳朵生疼。
大殿内只回荡着混沌近乎癫狂的叫嚣,他的五官扭曲成一团,渐渐看不出古钧的模样了,整张面孔不断变化着,始终没有定型。
“禺强,我的好侄儿,这是你欠我的!”
“不只是你,还有黄帝、女魃、夸父……他们都欠我的!”
喊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平稳自己的呼吸,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禺强,眼眶的形状千变万化,唯一不变的只有瞳孔深处粘稠如实质的恨意。
禺强没有被他镇住,而是冷静地解释道:“你,还有其他三位凶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并非黄帝等人的本意……”
“哈,你瞧瞧,又是凶兽,还是凶兽!”混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这不是黄帝的本意,难道就是我们的本意了吗!我们干什么放着好好的人不当,要变成现在这非人非兽非神非鬼的样子!”
把禺强堵得说不出话,混沌又扭头斜睨秦琢:“还有你!昆玉!凭什么连弱小无用的帝江都能在玉书上留下真灵,而我们却留不得?”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拯救山海界,那我们四个呢?我们就不是山海界的生灵了吗?你为何偏偏不愿给我们留一线生机呢?!”
“啊?我……”秦琢没想到战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一时讷讷无言。
说起来,无论是哪个版本的《山海经》,好像确实都没有关于四凶的记载呢。
至于背后原因?他也不知道啊,这个问题得问当年的昆玉,而不是现在失忆的秦琢!
见他窘迫,禺强立即叱喝道:“你堕为……一事与昆玉阁下有何关系?你不要胡搅蛮缠!”
“好,那就说点有关系的!”混沌语气不善,他的脸上已经连嘴都找不到了,说话时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缥缈虚幻且回音不绝。
禺强胸膛剧烈地起伏,显然被混沌气得不轻。
混沌道:“想来我的好侄儿还没有忘记,自己是如何成为北方海神的吧?”
面对禺强阴沉晦涩的目光,他坦然地说出下一句话:“从这点来看,你欠我一个人情。”
禺强咬牙切齿:“不妨有话直说。”
“要不这样吧,你把轩辕剑的位置告诉我,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如何?”混沌轻笑一声。
第93章
“呼……”
禺强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在评估着混沌这句话的可信度。
混沌面带扭曲的笑意,静静地等着禺强的回答。
秦琢张了张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最后选择保持沉默,不论是从叔侄的角度,还是从神灵的角度,他们的恩怨都轮不到秦琢插手。
叹息过后,禺强垂下眼皮掩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狡诈,随后抬眼看着混沌道:“好,我带你去找轩辕剑,此间事了,你与我再无瓜葛。”
混沌咧开深渊一般的巨口,口中没有舌头和牙齿,只有一片翻滚的黑雾,他发出的笑声回荡在殿内,显得局势愈发诡谲。
“好!禺强,我的好侄儿,父亲说的没错,你永远都能做出最合时宜的选择。”混沌拍了拍异化的双手,随后双臂张开,向上首缓缓走去,“走吧,让我们去见一见神剑的光辉!”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只答应了带你去轩辕剑所在之地,并不能保证你一定能带走它。”禺强负手而立,沉声说。
神器择主,如果轩辕夏禹剑不认可混沌,拿混沌顶多得到一把破铜烂铁——还不如破铜烂铁呢,毕竟废料还可以卖钱,而神剑不行。
混沌不以为意:“用不着你操心。”
见他这副自信的模样,禺强也不多说什么了,他只是吩咐老龟将虹陀带走,又让秦琢跟他们一起去。
秦琢自然是欣然应下了,他也很乐意亲眼见一见轩辕剑,另外还想看看这北方海神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禺强懒洋洋地冲他们挥了挥手,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走吧,我带你们去。”
大殿门被侍卫们重新开启,入眼是列甲呈兵的一众虾兵蟹将,连身姿娉婷的姬妾们也流露出了肃杀之气,手持兵器严阵以待。
“哟,这么大阵仗,我该为此荣幸吗?”混沌闷声笑了起来。
禺强懒得理他,众将士主动让开了一条路,禺强在前,混沌在后,秦琢不远不近地跟着。
整个龙宫被一个透明的球形屏障笼罩在内,隔绝了水压和水流,禺强没有带任何侍卫,三人一起绕到了龙宫后方,走入了一座隐秘的小花园里。
“你把轩辕剑藏在这种地方?”混沌上下打量着花园的石门,伸手在纹样朴素的石门上轻抚一把,竟摸下了一层碎石粉末。
他没料到用整块岩石凿成的拱门会如此脆弱,看着满手的粉末愣了一下。
混沌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相互捻了捻,碎石尖锐的棱角硌着他的指腹,他模糊不清的五官扭曲得更厉害了。
秦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从混沌那张五官乱飞的脸上看出了一股被欺骗的怒意和怨气。
“禺!强!”混沌暴怒地看向禺强,“你故意的!”
禺强从容不迫,语气冷静淡然:“何出此言?你倒是说说,我哪一句骗你了?我这不是带你来找轩辕剑了吗?”
混沌不断变化的相貌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阴晴不定,他双拳攥紧,喉咙里挤出了一声野兽般的悲愤嘶吼。
“可恶!凭什么!你们——你们怎么敢这样玷污他的剑!”
秦琢一手握住了曳影剑,一个捏了捏乾坤袋里的铜灯,一看情况不对,就随时准备跑路。
这几位恶神对黄帝的态度实在令他费解,饕餮一边憎恨恐惧着黄帝,一边对他留下的一切敬重非常,混沌一边说黄帝亏欠于他,一边坚定地认为自己仍是黄帝的子嗣。
而他见过还同行过一段时日的梼杌,倒是没有表现出过他对黄帝的态度,但是梼杌极其仰慕羲皇,对西王母允许陆吾弹奏伏羲琴一事至今耿耿于怀。
混沌说的对,好端端的人族,怎么会堕落成凶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他所接触过的三位凶兽来看,他们对那些世人口中的正道先贤的感情都很复杂,怨恨之下带着尊敬,景仰之中混着憎恶。
很像秦家年轻子弟对师长的态度——自己可以有事没事抱怨两句,但别人一句坏话都不能说,只不过那几位凶神要更极端一点。
到时候问问禺强吧,禺强不说,他就去问周负,但周负诞生的时间远远晚于黄帝时期,秦琢觉得他未必会知道。
“如果祖父在这里,他也会选择这么做的。”面对混沌的无能狂怒,禺强不咸不淡地说道。
混沌怒目圆睁,一双眼睛几乎完全占据了上半张脸,显得恐怖又诡异。他像是一口气从西山跑到了东海似的,剧烈地喘着粗气,胸膛重复着扩张收缩的过程,浑身因愤怒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要杀了你们。”他发出痛苦的低吼,“我迟早把你们全都杀了!”
这次轮到禺强露出轻蔑的神情了:“你找的轩辕剑就在这里,只看你有没有胆量把它拿走了。”
混沌似乎冷静了一些,看着禺强便嗤笑道:“有何不敢?它本就不该在这里!”
发完疯的凶神迈开稳健的脚步,缓缓踏入了园中。
见秦琢还在踌躇,禺强态度温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昆玉阁下,不打算一起进去看看吗?”
秦琢犹疑道:“轩辕剑……到底怎么了?”
禺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正面回答:“您进去看一眼,就会知道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秦琢不进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抬起脚,沿着石板路,一步一步走向了花园深处。
混沌的脚步看似缓慢,实则快如飓风,两三步就消失在了秦琢的视线里,禺强看上去并不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笃定了混沌今日带不走曳影剑。
秦琢留心观察了一下花园的环境,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很难想象海底居然能有这样的盛景,但是本该生机勃勃的景色,却让秦琢从心底泛起一股凉飕飕的寒意。
这个地方……死气好重啊……
他强压下了那股不适感,默默地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小路的尽头,矗立着一个白袍身影,从背后看,秦琢还是觉得像极了古钧,但他清楚这并不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书剑派掌门,而是四凶之一的混沌。
混沌抬着一只手,整个人凝固在了那里。
他的脚下是一片粘稠的泥潭,泥浆时不时咕嘟翻滚一下,色泽黑中带绿,令人作呕,而他身前似乎插着一把长剑,想来就是传说中的轩辕剑了。
因为被遮挡了大半,秦琢看不清楚剑的模样,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像古籍中记载的那样,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剑柄一面书农耕畜养之术,一面书四海一统之策。
脚底下的泥潭翻涌着,不断地想往混沌身上扑,却被凶神浑厚的灵力尽数隔开了。
秦琢看着那片泥潭,本能地感觉到了厌恶,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喘了一口气才抑制住了想要逃离的欲望。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但潜意识已经将这片泥潭的名称告诉了他。
——穹阙。
虽然看起来像是一片恶心的泥潭,但这确实是一个已经被镇压住了的穹阙。
和众帝之台边那个无害的穹阙不同,这个穹阙散发着无尽的针对一切的恶意和破坏之力,不断地向外扩张着自身,最核心处却被轩辕剑死死钉住。
“北海底部居然有一个穹阙……”秦琢深深地震撼于北方海神的胆大妄为,“禺强阁下,您居然把您的府邸建在穹阙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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