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周佑虽说不是第一次跟进问询室做问话的工作,却是第一次跟黄正启搭档帮忙做记录,他没想到黄正启问话会是这个风格,心下也觉吃惊,他不敢打断黄正启的节奏,便闭紧嘴巴在一旁听着,同时仔细观察张皓杰。
警校毕业的警员,都学习过最基本的察言观色,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其作出的反应、情绪和声调等等,只要仔细辨别就会发现都是有差别的,只是这一套技巧,远比网上公开的那些所谓的微表情动作之类的教学说明要更加复杂,更不是听别人解释完就能学会的。
哪怕是已经毕业的警员,都还需要在办案过程中积累经验,只有经验越丰富才能越快也更轻易地作出识别判断。
而黄正启这个从警多年老刑警的经验,显然要比周佑这个实习警要丰富不知道多少倍,也就基本没有周佑插嘴的余地。
张皓杰几乎能称得上是恶狠狠地瞪住黄正启,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总而言之,葛子萱那个毒妇杀了我们三个孩子是事实,监控录像拍得清清楚楚她别想抵赖!我身为几个孩子的父亲,不管你今天在这里跟我说什么,我都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帮我的三个孩子讨回公道,把葛子萱这个杀人凶手送上法庭!我不仅要她接受审判,还要她被判死刑!对我跟我父母来说,只有她死了给三个孩子偿命,才能算是真正的赎罪!”
黄正启也站了起来,微微弯腰一手按在桌子上,盯着张皓杰一字一字道:“你放心,这案子要真的另有隐情,我们刑侦一定不会让孩子白白冤死,更不会让一个无辜的女性受害者替任何犯罪者背锅。”
出租车停在小区入口,并没有要开进去的意思。
沈藏泽打开车门下车,走到保安亭跟保安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然后说明情况也做了登记后就进去了。
位于郊区的住宅小区,相较于繁华的市中心而言要安静许多,没有那么多的车流声,也没有那么多城市里才有的各类噪音。
哪怕还在白天,周遭也一片安静。
沈藏泽找到葛父葛母住的那栋楼,已经有些年头的住宅区不像市中心那些新建的住宅楼那样进出都要刷住户卡,一楼大厅里连管理员都没有,沈藏泽直接就走进去坐电梯上楼,找到资料上的门牌后按响了门铃。
过了好几分钟,紧闭的大门才被打开一条门缝,里面的人站在门后,低声问了一句:“哪位?”
透出苍老感的沙哑男声,即便只是两个字,也已经听出浓重的疲惫感以及正备受煎熬的复杂情绪。
“警察,我姓沈,是刑侦支队的大队长,目前你女儿的案子已经交由我们刑侦支队负责,我的同事应该已经通知过你们今天之内就会有刑警上来问话。”沈藏泽又一次把自己的警察证掏出来,举到了门缝前。“这是我的警察证。”
站在门后的人缓缓走出一步到门缝前,一张已经生出不少皱纹还有老人斑的脸出现在门缝中,花白的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往前凑去看沈藏泽出示的警察证。
“沈……藏……泽……”老人念出警察证上的名字,继而又扶了一下眼睛抬头看门外的青年,眼神中带着一点不明显的质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门把门锁上的防盗链取下,然后重新开门侧身让沈藏泽进去,“进来吧,不用换鞋了。我老伴在卧室里,沈队长你先去客厅坐着,我去把老伴叫出来。”
老人不算太高,不知是因为刚发生的惨案还是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后背有些佝偻,他关上门后就颤颤巍巍地往屋子里走。卧室的门没有关死,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后就又把房门给掩上了。
沈藏泽在门口环视了一圈屋子,目测不超过一百五十平,厨房、饭厅、客厅的格局划分得很清楚,除了卧室还有两个房间,门都关着,估计一个是葛子萱之前的房间,另一个大概是书房。
厨房的推拉门只拉开了一些,看不到里面是什么状态,只是从饭厅和客厅来看,东西都收拾得很干净整齐,沙发上还有两叠已经叠好的衣服,可见两位老人很注重生活环境,平日都很勤于打扫。
饭厅的餐桌上有一个木制的餐盘,上面放着一小碟榨菜和一碗没吃多少的白粥,估摸也已经放了一段时间,粥面已经是半凝固的状态,多半是其中一位老人因为惨案吃不下东西才这么放在餐桌上。
沈藏泽打量过屋子的情况,放轻了脚步走到客厅沙发坐下,等两个老人从卧室里出来。
没一会,葛父扶着葛母从卧室里出来,沈藏泽听到声音回头看过去,随即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瘦弱的老妇人依靠在葛父怀里,脸色已经不仅仅是苍白憔悴那么简单而是覆着一层明显的病气,更不用提那双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若是没有葛父搀扶着,葛母怕是根本就站不起身也走不动路。
两位老人走得很慢,从卧室到客厅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两位老人却花了将近七八分钟,才总算走到客厅的另一侧沙发前一起坐下。
第九十一章
不过短短几日,葛胥和郑盼苳已经被这噩梦般的现实折磨得没了半条人命。
郑盼苳原就身子弱,如今骤然失去三个外孙,凶手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宝贝女儿,这样残酷的事实让年过六十的老人直接病倒,若不是这案子还在调查中,葛子萱又还在医院里拘留不到移交检察院的时候,郑盼苳恐怕此刻已经住进医院里了。
葛胥虽然一向都身子骨硬朗,可这打击来得突然又沉默,他一开始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女儿竟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等他缓过最初那阵情绪后又要照顾病倒的老伴,还要配合调查,之后又要去找朋友托关系找到一个靠谱的律师,几番奔波下来,整个人身上都透出了沧桑的疲惫感与绝望,就连背都已无力再挺直。
对于三个外孙的死,葛胥和郑盼苳感到无比的悲痛,然而在悲痛之余,也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他们的女儿是被逼到何种程度,才会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行为。
沈藏泽看着肩上披着一条厚披肩,从卧室里出来到此刻在沙发上坐下一直都在低头用手帕抹眼泪的郑盼苳,斟酌了一下用语后才放轻声音用尽量温和的态度说道:“伯父,伯母,请节哀。我知道发生这样的事让你们很难接受,打击也相当大,在这种时候还一再打扰要你们配合调查,我也明白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只是现在案子已经移交给我们刑侦支队查办,依照规定,我还是要再跟两位重新录一份口供,也有便于我们之后的调查。”
葛胥缓缓摇了摇头,一手揽抱住妻子的肩膀,另一手则握住妻子的手,声音十分沙哑:“还有什么好调查的,有监控录像为证,拍得清清楚楚,就是小萱杀了三个无辜幼子。”
郑盼苳听到这话,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低着头肩膀耸动得更加厉害。
取出录音笔打开放到茶几上,沈藏泽说道:“伯父,葛小姐的身体情况,我相信你和伯母都有一定了解,在患有严重抑郁症的情况下,葛小姐做出的行为未必是完全受控。作为刑侦的大队长,我也想以我多年的办案经历说一句,有时候我们表面所看到的,未必就是事件的全部真相。”
“我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懂。警官你也不用拿话术来安慰我们,我女儿犯下大罪是事实,拿什么抑郁症来当借口属实没必要。更何况,抑郁症这东西纯粹就是近这几十年西方那边搞出来唬人的,说白了不就是自己情绪拧巴承受力不行吗?”葛胥叹了口气,松开郑盼苳的手,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痛心道:“我以前是教书的,在初中当了一辈子老师,没想到临了,自己的孩子竟做出这么可怕的事,真是作孽啊。”
沈藏泽听着葛胥字句都在批判葛子萱,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舒服,却到底也没表现出来,只问道:“我听说葛小姐曾经跟你们提过自己想离婚,是吗?”
葛胥点点头:“对,生小丫儿,就是我们那二孙女儿,还有怀三孙龙龙的时候,小萱都提到过说自己想要离婚。”
“既然葛小姐曾经多次提出想要离婚,为什么最后都没有离呢?”沈藏泽又问。
“小萱也就是一时冲动,都当母亲的人,孩子也不止一个,还老想着自己。再说,一个女人,结过婚生过娃,都三十了才说要离婚,传出去别人怎么想?离婚的女人不光彩,她就是不顾着父母的面子,总得要顾一下自己的面子,为孩子们考虑。”葛胥说话时情绪非常克制,并且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语速和平稳的语调,显然是多年的教书生涯留下的习惯,“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小萱如今想不开铸成大错,我对她很失望,也是我为人父的失败,是我没教好她。”
“你还说!你还这样说!”被他拦住肩膀的郑盼苳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她泪眼婆娑地推打的老伴,用哑得不成调的嗓子哭诉道:“当初我就不看好她跟那个姓张的,是你说他老实说他靠谱,我才勉强同意小萱跟他结婚。后来小萱生了大孙子,当时生的时候是难产你们谁放心上了?生完大孙子她说不想再生了,姓张那一家人怎么说的?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呢?小萱生了孩子过得不开心,你是都看不到吗?!我们自己的女儿,回家求助爸爸妈妈,可你就会说什么嫁了人不能只想着自己,要懂事!小萱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不懂事了你说!你就只会怪女儿,女儿这两年多痛苦,你都看不到!怀龙龙之前我就说了,小萱想离婚就让她离!我们会养不起她吗?!出了事只会怪女儿,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生生害了我女儿!!”
郑盼苳越说越激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就没缓过来厥过去,吓得葛胥半句反驳都不敢有,只敢扶住她肩膀轻拍后背给她顺气,嘴里低声应和着:“是是是,是我不好,都怪我,怪我,你别激动,医生说了你要是再控制不好情绪,心脏是会受不住的。”
沈藏泽并没有因为郑盼苳的情绪失控而有太大反应,尽管看得出来郑盼苳是真的身体孱弱差点真的一口气没上来,但因为葛胥及时在旁安抚,沈藏泽并没有急着要拿手机叫救护车,而是等郑盼苳平复下来后,他才跟葛胥确认道:“伯父,需要我帮忙去给伯母拿些什么药吗?速效救心丸之类?”
郑盼苳紧攥住手里湿透的手帕,豆大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葛胥抽了几张纸巾替她擦眼泪,对沈藏泽说道:“不用了。”
沈藏泽等了一会,又给了点时间两位老人,才小心地继续问话:“除了不想继续生孩子,想要离婚,葛小姐是否还有提到过其他事?”
葛胥又叹了口气,道:“没有了,小萱翻来覆去说的就是那些,再不然就是说想重新找工作去上班。”
“张皓杰几个月前给葛小姐安排了心理医生治疗,这件事,伯父伯母知道吗?”
“知道的,我和亲家都觉得那是浪费冤枉钱,还浪费时间,只不过小萱去做那什么心理治疗后,状态看起来是好了一点,我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葛胥边说边摆摆手,神色黯然,“结果现在也看到了,根本就没用,说不定就是因为去做那心理治疗才会搞成这样。”
沈藏泽不会对葛胥的话和想法做出任何不必要的评价,只是最后又问了句:“伯父,我想请问,你们请的辩护律师,是葛小姐自己想要找的吗?”
“是小萱自己要找的,这事发生后,我们也见不到小萱,说是犯罪嫌疑人的犯罪情节严重不可取保候审,后来警方通知我们,说小萱在录完口供后表示要请辩护律师,让我们代为委托。”葛胥说道,他跟郑盼苳一直都想跟葛子萱见一面,然而警方告诉他们以葛子萱的情况是不能取保候审的,并且由于情况不稳定,目前是保外就医在医院接受看押的状态。
“好的。谢谢伯父伯母的配合,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沈藏泽收起录音笔,他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郑盼苳,双手按在膝盖上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对葛胥说道:“伯父,有件事我想向你说明一下,首先抑郁症并不是西方搞出来唬人的,而是确实存在的精神障碍,患者不仅会情绪低落,发生自残等行为,严重的还会发生躯体化,甚至还会可能发生妄想、幻觉等精神病性症状。而葛小姐,经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诊断,她已经不是单纯的产后抑郁症,而是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既有躁狂症又有抑郁症,同时还伴有严重焦虑症状以及精神高度紧张无法入睡的病症,而这个病,会对大脑的功能造成损害。你可以不理解自己女儿,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葛小姐一直以来都备受精神疾病困扰,会发生这个惨案,并不是葛小姐一个人的错。”
如果只是抑郁症,他们公安机关是不可能同意保外就医的,而葛子萱在医院被看押,是经过严格的医生诊断,判断她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并且病情严重,这才批准安排保外就医。
沈藏泽站起身,他知道自己不该多嘴,身为侦查案子的负责人,他的职责是查出真相逮捕犯人还受害者一个公道,而不应该对犯罪嫌疑人的家属说这些非必要的话;葛子萱虽然投案自首又有监控录像证明她就是凶手,然将案子前后梳理完,在他个人的角度,葛子萱同样也是受害者。
明明也是受害者,明明之前那么努力的发出求救,却始终没有人真正向她伸出援手。
直到现在,葛子萱自己要找辩护律师,在这样身心俱毁的绝境中,她还在努力想要救自己。
第九十二章
指纹认证,然后输入密码开门。
沈藏泽进门时已经将近晚上八点。
有案子的时候,其实这个时间沈藏泽多半还在市局里加班,不然就是在外面奔波,有时是跑现场,有时则是蹲守跟案件有关的可疑关系人,又或者是有其他行动,总之不可能晚上八点到家。
虽然,现在他回的也不是自己家。
在门口换好拖鞋,沈藏泽一进客厅就看到林霜柏坐在吧台前,旁边还多了一把高脚椅。
吧台上放着几已经做好的菜,还有两碗藜麦饭。
而林霜柏正在用平板电脑处理工作,听到他进门的声音也没有转头看一眼,只全神贯注地敲打键盘。
沈藏泽走过去,拉过林霜柏旁边那高脚椅坐下,看到吧台上的一盘蒜蓉蒸排骨,一盘白切鸡,还有一盘西兰花拌木耳胡萝卜和蛋角煲。
再加上藜麦饭,蛋白质、蔬菜和碳水全都顾及到了。
不是让人丧失食欲的健身餐,即使是家常菜也非常的营养均衡,也非常的林霜柏。
“你等我回来吃饭啊?”沈藏泽摸了摸饭碗,还是温的,几个热菜看起来也都是能直接开吃,不用再重新加热,“等多久了?其实你可以先吃,不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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