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捏紧酒杯,“你什么都清楚,仍要一头栽进去。”
裴玉垂着眼帘,语气轻缓而平静:“佛门说世间有八苦,于我而言,生老病死是顺应天命,唯独爱别离最令我痛苦难熬。心之所至,情难自抑。”
屋外,段昀坐在月色铺展的屋脊上,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当初我该将你送出京城,送回故乡,从多年前你和段昀就不该相识……”
裴真喃喃几句,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叹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随你们去吧。”
裴玉提壶为他斟满,温声慢语地说:“大哥别为我挂心,段昀对我极好,可谓千依百顺。今后即使我不在京城,也会时常给你写信。”
裴真面色缓和,沉吟道:“你们打算去何处?我劝你别去什么苦寒蛮夷之地,白白浪费了满腹才华。你素爱青山绿水,不如回江东定居。”
裴玉:“我正是打算去江东,收集诗书古籍、拜访大儒,日后建个书院。”
“如此甚好。”裴真颔首,动筷给他夹菜,“趁热吃。”
裴家的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旦动筷,屋内就没了说话声。
直到酒足饭饱,放下碗筷,裴真才再次开口:“你长途跋涉,今夜早点歇息,明日我们再聊。”
裴玉起身开门,一路将裴真送出庭院。待人走尽之后,他悠悠转身,仰头望着屋顶,勾了勾手指。
段昀倏然掠向地面,如一片浓云瞬息而至,弥漫的黑煞从头到脚笼罩着裴玉。
他握住裴玉抬起的手,微笑道:“见过你大哥,总算安心了吧。”
裴玉眸光闪动:“你从哪看出我心不安?”
“猜的。”段昀捏了捏他的手,“你习惯瞒着心事,我只好多加揣测了。”
裴玉神色不变,踮起脚贴近几分:“怎么语气有点酸?”
段昀确实有点酸。
他本以为裴玉失忆后,对旁人都会冷漠淡薄,怎知裴玉不仅牵挂兄长,而且见面依旧亲切熟稔,一如从前。
怪他生得晚。
倘若他早生十几年,在裴玉幼年丧母缺乏关心的时候,将人接走照顾,哪轮得到裴真占据一席之地。
“我酸得很。”段昀低沉道,“真想把你藏起来,谁都见不着,眼里只有我。”
裴玉扬着脸,温热的鼻息拂过他面颊,声音又轻又柔:“你会吗?”
段昀问:“你怕吗?”
“我当然怕。”裴玉说,“谁知道你会如何折腾我,若是再喂一粒忘忧,我岂不是又要重新认识你。”
裴玉今晚喝了两杯酒,此时酒意上涌,脸颊泛出微醺的淡红,黑白分明的眼眸沁了水,尾音似钩子抓着段昀的心。
段昀一时忘了回话,心中那点醋意似乎蒸腾成酒意,令他醉得目眩神迷。
“溯光,”裴玉再度问他,“你会吗?”
段昀眼神炙热,周身黑煞洇透了裴玉的衣袍。他稍微低头,汲取到一丝甘美的气息,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回答:“不会,我不会做令你恐惧害怕的事。”
而后他环住了裴玉。
满院的灯火刹那间熄灭,裴玉眼底是晚春的夜色。
到了卧房,门窗一关,温暖潮湿的春意彻底融进了黑暗里。
裴玉睡醒时,太阳已经晒到了屋顶上,窗户透着柔和的光。他睁开眼却不想起床,慢腾腾地翻身侧躺着。
段昀原本坐在桌案前,见裴玉醒了,他走到床头蹲下身,与裴玉面对面,问:“难受吗?”
“有些累。”裴玉侧着躺也不太舒服,换成伏趴,双手交叠垫在下颌。
段昀的手伸进被子里,掌心轻按着裴玉后腰:“里面肿了。”
“……”
“夜里我为你沐浴,发现里面磨肿了。”段昀指腹揉了揉尾椎骨,“怕你难受,涂了点药膏,你没感觉到吗?”
裴玉将脸埋在手臂间,没理他。
段昀指尖往深处滑,想探一探里面是否消肿。
裴玉偏过脸看他:“手拿开,不准摸了。”
段昀老老实实收回手,又问:“渴不渴?饿不饿?我买了你喜欢的春糕,要不要吃?”
裴玉的确腹中饥饿,但不想吃甜食糕点,他踌躇了片刻,小声说:“我想吃芙蓉鱼羹。”
段昀站起身:“我马上去做。”
“你做?”裴玉想起他曾经烧的鱼,犹疑道,“还是让厨子做吧。”
“放宽心,我已偷师学艺,这回肯定做得好。”
段昀前脚刚走,阴煞凝聚的鬼影后脚出现,默不作声站在墙角,毫不掩饰地注视着裴玉。
裴玉对此习以为常,兀自趴了两刻钟,翻过身,费劲地坐起来。
薄被从他肩膀滑至腰际,布满红痕的上半身露在空气中,鬼影立刻走到榻边,拎起衣衫披到他身上。
裴玉穿好衣衫,伸腿想下床,鬼影又屈膝半跪,替他套上足衣。
“你让开,我自己穿。”
鬼影仿佛听不懂,一声不吭,继续为他穿靴。
“段昀,别装傻。”裴玉缩了缩脚,“我知道他们都有你的神智。”
鬼影停下动作,若无其事地松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裴玉下了床,推开窗户,只见外面晴空朗日,春风吹来清新的草木芬芳。
他靠着窗沿,饮完一盏清茶,段昀端着汤盅走进屋内。汤盅搁在桌案上,段昀掀盖盛了半碗,递到他面前:“尝尝。”
这鱼羹色相颇佳,鱼肉雪白无刺,野蔬翠绿鲜嫩。裴玉尝了一口,滋味十分鲜美,与他昨晚吃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玉连吃了两碗,心满意足,神态懒散地问:“你从哪学的?”
段昀笑道:“上午你睡得熟,我去皇宫转了转,碰见御膳房杀鱼做羹,我从头看到尾,做法牢记于心。”
“原来如此……”裴玉眉梢微动,“你闲来无事为何去皇宫?”
段昀目不转睛地看他,眼神深幽而复杂,半晌缓缓说道:“昔日戎族巫医进京献药,曾说忘忧入腹,前尘皆忘,无药可解。但我反复思量,当真无解,太医必定不敢将其收入御药房。于是我今日入宫,找到当初验药的太医,问他解法。”
“然后呢?”裴玉轻声问。
“如我所料,巫医私下告诉他,有一秘法可令服药者恢复记忆。”
段昀抬起手,将裴玉微散的鬓发撩至耳后,随即托着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裴玉,往事于你有喜有悲,我不知该不该让你恢复记忆。”
裴玉轻轻笑了笑,说:“哪有该不该,只有想不想。”
“不过呢,你若是要讨我欢心,就该带我找回记忆。”
他倚着窗台,乌发垂落,面容带笑,肌肤在春光里似白玉般柔润无瑕,整个人透着一种惬意的散漫感。
段昀静静地看着裴玉,凝重的情绪便随之消散,又听他慢悠悠道:“毕竟我着实好奇,当年我是如何对你暗生情愫的?”
“我真是……”段昀嗓音带着笑意,“庸人自扰。”
他俯首亲吻裴玉,倾泻着满腔缱绻的温情。
暮春过后,天气转热。
裴玉想趁盛夏之前在江东安顿下来,因此只在京城待了半个月。离开那日,裴真给他送行,亲自送到城门外,按着他的肩膀说:“记得给我写信。”
裴玉道:“自然不会忘,等我安家落户,大哥闲暇时可来江东避暑。”
段昀站在苁蓉的绿荫下,轮廓冷峻的面庞静如死水,盯着两人的侧影,连眼珠都不转。少顷,他拍了拍追风,示意它去找裴玉。
“如今你也算有家室的人了,以后遇事切莫冲动,千万不能再做损害自身的事。”裴真嘱咐道。
裴玉笑吟吟地说:“谨记大哥教诲。”
“我差点忘了问,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
裴玉还未回答,肩膀被马首轻撞了一下。他侧过头,追风看着他,发出一声催促的低鸣。
“我知道了,很快就走。”
裴玉对它说完,又转向裴真:“皆已恢复,往事记忆犹新。”
“好。”裴真舒了口长气,后撤几步,朝他摆了摆手,“去吧,一路保重。”
天光明朗,云淡风轻。
裴玉抬脚走向段昀,从日光下踏入暗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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