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自由的“小白花”
顶楼的观景台是悬浮式三角钢结构, 中央铺着整块冰裂纹玻璃,放射状的纹路在脚下蔓延,将阳光切割成无数道利刃。
观景台边缘,方琢正坐在围栏外, 两条腿大咧咧地悬在空中。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过头来, 看到是沈知言, 轻轻勾了勾唇。
此时, 方琢的脸上一扫之前双目猩红的暴戾, 又恢复了往日里与沈知言相处时的模样。
“来了。”
当沈知言看到坐在观景台边缘的方琢时,心脏陡然一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佯装镇定地走上前去,想也不想,便用左手撑住围栏, 借力翻了过去,坐到了方琢身旁。
“齐正均在下面被阿昭揍得够呛, 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看风景?”
见沈知言翻过围栏,方琢皱了皱眉, 在听到对方的话后,又无奈地笑了一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
“还好我给他们留了医药费。”
他靠在围栏上,侧头看向沈知言, “顾杨曾在华信银行租了个保险箱,里面有留给你的东西。等顾总将正均他们放了后, 会有人把钥匙寄给你。”
沈知言挑了挑眉,语带戏谑,“阿琢, 你威胁我啊?”
他本是在打趣,但方琢听后,却异常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是。”
看到方琢这幅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沈知言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长睫微垂,轻声道:“我知道。”
沈知言担忧地看着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方琢,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嘴里的话。
“阿琢,顾家的仇,你报完了吗?”
当年顾老太爷害得方琢家破人亡,方琢要报复的,并不仅仅是顾拙峰一人。
所谓对等报复,就是“我”的家破人亡,要用“你”的家破人亡来偿还。不管是曾经利用顾铄,还是现在借助顾铮,他报复的一直都是整个顾家。
方琢知道沈知言想问什么,他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中透着一丝释然。
“顾拙峰死了,牢里我也安排了人。至于剩下的……已经够了。”
顾家剩下的人,只有顾铎和顾楠。
对于顾铎的“够了”,沈知言大抵能懂。
虽然顾铎解决了‘北海航运’的事,但顾铮的钱被方琢掏空了,天御的损失已然拿不回来。况且,今天寿宴上闹了这么一出,顾铎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也不得不忍痛割肉。
但……顾楠呢?
沈知言的疑惑被方琢看在眼中,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复杂。
“作为顾家的少爷,蹉跎半生却一事无成……足够了。”
方琢的话让沈知言想起,在顾杨死后,顾楠也先后经历过几次创业,可无一不是血本无归。
他震惊地张了张嘴,“当年徐肃野找上顾楠……”
“嗯,我怂恿的。”方琢敛眸,淡淡地应了一声,“当时顾铮不想放过顾楠,我算是顺势而为吧。”
“可是……”沈知言眉头紧拧,有些犹豫。
自从他在车祸中救下顾楠后,二人的往来并不算少,每次提起顾杨时,顾楠眼中流露出的骄傲和崇拜,沈知言看得一清二楚。
他迟疑地开口道:“……顾楠很喜欢他哥哥。”
“是啊,不然正均也不会每年都去看他。所以我说,足够了。”
随着方琢的话落,二人陷入一阵沉默。
观景台外围的风很大,呼啸着将他们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打乱了额前的碎发。
过了许久,沈知言缓缓开口。
“我曾经说过,要带你离开。既然你已经大仇得报,阿琢,跟我走吧。”
看着沈知言眼中的郑重,方琢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将视线平静地从他的身上移开。
“哪有那么简单。”
他扬着头,迎着热烈而刺目的阳光,微微眯起眼睛。
“顾铮能走到今天,从来不是孤家寡人。今天寿宴结束后,消息一旦传出去,你猜,顾铮的人,以及与他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会不会放过我?”
说着,他扯了扯唇角,笑容有些苦涩,“言言,我没有活路。”
“我送你出国。”沈知言斩钉截铁道:“阿琢,我送你离开这里,等这场风波过去了,不管你是继续待在外面,还是想回来,都可以。”
“然后呢?”
方琢的眼神很淡,不同于看向顾家人时的冷漠,而是无悲无喜的淡然,往日的光彩不复,只剩下空茫茫的虚无。
“就算离开了,然后呢?”
看到这样的方琢,沈知言喉头一紧,心中涌起丝丝缕缕的酸涩。
他努力稳住声线,一字一顿,“然后丢掉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
听到“重新开始”四个字,方琢垂下头去,低低地笑了起来,随着他的笑声,肩膀微微耸动。
他将头埋在胸前,沈知言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言言,我的人生已经重启太多次了。”
等笑够了,方琢才抬起头来,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睛空洞地看向远方。
“作为沈晏清的人生,作为顾杨的人生,作为方琢的人生,以及……被华清礼毁掉事业后,从头再来的人生。”
顿了顿,方琢再次开口,声音无力又有些干涩。
“言言,我太累了。”
听到方琢的话,沈知言瞬间红了眼眶。
他想起了在游轮上与方琢的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方琢西装笔挺,严谨干练,举止从容有度,一派意气风发。
那才是方琢应有的样子。
他仰起头,将眼泪强行忍了回去,平复着濒于失控的情绪。
“阿琢,刚刚在宴会厅,我想起来了。”
沈知言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在空旷的观景台上,悄然落入方琢的耳中。
“禁闭室的那个小男孩,我见过他。”
方琢平静的眼波中骤然泛起一丝涟漪。
他怔愣地看了沈知言半晌,忽然,唇角微挑,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
“真好,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方琢说起他的弟弟,他的声音不由变得温柔起来,眼中充满了怀念。
“他叫方珩,是我的弟弟。他很像我母亲,聪明、漂亮,可性格又随我父亲,是个小犟种。如果他能平安长大,也会像你一样优秀。”
沈知言看到方琢在提到家人时,眼中流露出的眷恋,心中一动。
他偏了偏头,认真地看向方琢,试探着问道:“阿琢,让我来做你的家人,好不好?”
沈知言的话,打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方琢一个措手不及。他错愕地看着对方,一时无言。
注意到方琢的反应,沈知言趁热打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物件,将手伸到方琢面前,缓缓摊开。
一个小巧的银色香球出现在他的掌心。
哑光丝绒质感的昙花栩栩如生,上面镶嵌着虹彩贝母 ,在阳光下,从银灰色渐变为流溢着虹彩的珍珠白。花瓣中央托举着一颗水滴状的磷灰石,色泽浓郁深邃,转动间,蓝绿交织的光晕变换流转。
方琢接过香球,放在指尖细细摩挲着。
空气中弥漫着昙花清冽的冷感,中调的复活草带着醇厚的木香,与尾调的沉香木完美融合。
方琢转动着手中的香球,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他喃喃道:“其实,我们本该是一家人的。”
如果当年成功逃离京市,他本该带着沈知言在佛罗伦萨生活。他们会像家人一样彼此依靠,参与对方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我们就是一家人啊。”
沈知言最擅长打蛇上棍,他向方琢的方向凑了凑。
看到沈知言的动作,方琢一惊,忙出声制止道:“你别乱动!”
“阿琢,你不好奇吗?”
沈知言目光灼灼地盯着方琢的眼睛,眼中涌动着别样的色样。
“你不好奇我们本该一起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吗?你不想知道我在学校的经历吗?我以前很怕水,后来为了拿下客户,我在利沃诺港,跳上了一艘游轮。虽然那艘游轮搁浅了,但我却谈成了生意,从此也不再怕水。我将它称为‘重生之港’,那艘游轮是开往马赛的欧罗巴号,你想不想去看看我重获新生的地方?”
沈知言语带希冀,越说越兴奋,他的眼中满是朝气,生机勃勃地侵蚀着方琢眸中的灰败。
“乌菲兹美术馆有一个耳边有痣的保安,他总会用一杯咖啡换我给他讲画。学校后门有一个花市,我在那里取景的作品,到现在还被教授挂在展览厅里。阿琢,你去看看好不好?沿着阿诺河走一走,去圣马可广场喂喂鸽子,看看维琪奥王宫的星空穹顶,在但丁故居的巷口喝杯咖啡……这些我们本该一起做的事,你去尝试一下,好不好?”
方琢静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沈知言,仿佛时间倒转,看到了当年那个永远精力旺盛的小男孩。
恍然见,沈岁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沈晏清,快来!院长带来一个好漂亮的小娃娃,眼睛亮亮的,一抱就笑。不过,抱他那人,得长得像我这么好看!”
想到过去的场景,方琢不由笑出了声。
他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看了看手中的香球,将它收起。
方琢审视着沈知言,挑眉道:“你这么不管不顾地跳了出来,是想跟我使苦肉计?”
心思被方琢戳破,沈知言索性装都不装,诚实地点了点头。
“嗯,本打算来个……you jump,I jump。”
方琢先是一怔,随即被逗乐了,“拿自己的生命威胁别人,蠢不蠢啊?”
沈知言无所谓地撇了撇嘴,“这种蠢事我就干过两次,一次是对顾铎,一次是对你。但我觉得,方法虽蠢,胜在管用。你觉得呢?”
方琢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随即话锋一转,“我的动态被华清礼时刻监控着,一旦订票,不管是任何出行方式,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你要帮我偷渡吗?”
得到了方琢的变相答复,沈知言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他弯了弯眼睛,笃定道:“不,我要让你光明正大地离开。”
……
寿宴上发生的事,无论是对天御还是对顾家,影响都不小。想要完全堵住在场所有人的嘴,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像阳光福利院的勾当、顾杨的身世、老太爷对方家犯下的恶行……这种会让天御股市动荡的消息,决不能曝出。
出席寿宴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长时间扣留在会所并不现实。顾铎只能先诱之以利,暂时堵住悠悠众口。而后,又通过几轮“钓鱼执法”,揪出几只散播消息的出头鸟,杀鸡儆猴。这才堪堪平息了风波。
虽然私下里,依然会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但只要不摆到明面上,那就只是坊间流传的名人轶事而已。
顾铎甚至推波助澜,在原有流言的基础上,添加了一些完全站不住脚但足够劲爆的信息,真真假假,混淆视听。最终,将寿宴上发生的事,完全坐实为流言。
华清礼是在方琢一夜未归后,才得知的寿宴那日的事,他当场就掀了桌子,气势汹汹地要去将方琢抓回来。
此时,方琢已然休假,住进了东江瑞锦。
可在前往东江瑞锦的路上,华清礼却被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是高筝。
高筝在华清礼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中,按照顾铎的吩咐,将宴会厅的监控视频交给了对方。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返回车里,扬尘而去。
高筝走后,过了许久,华清礼的车一直迟迟没有动静。
车里,华清礼颓然地将头抵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耸动。视频中方琢恨意滔天的声音,像是一把刀,正在将他片片凌迟。
那天,他到底还是没有去找方琢。
对于方琢,华清礼又气又恨。
他气方琢时至今日还没有学乖,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布下如此大的局,还在人家寿宴上活生生气死了顾铎的爷爷。
而他恨的是,方琢心里装着血海深仇,却从未向自己寻求过哪怕一丝帮助。
他想将方琢抓回来质问,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立场呢?
毕竟对于方琢而言,自己只是他的“泥潭”。
大仇一朝得报,他不知道方琢此时的心情,但想必不会平静。如果待在沈知言身边能让方琢安心,区区几天的自由,现在的他是愿意给的。
其实,自从上次方琢闹绝食后,华清礼对他的管控就松了许多,甚至允许他借着沈知言生病的名义,夜不归宿。
华清礼不想在这个时候将人逼得太紧,便安排了人手,日夜蹲守在东江瑞锦,随时向他汇报方琢的行踪。
而在他给方琢的“假期”里,华氏能源正好也有大事临近。
由国家能源局牵头组织的研讨会即将召开,华氏能源作为研究新能源与传统能源协同保障体系的领军企业,需要基于近五年的数据,在会上进行重要发言。
研讨会的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而在研讨会召开的当天,一辆卡宴堂而皇之地驶离了东江瑞锦。
常晋是一名兢兢业业的保镖,这些年,没少帮华清礼做一些欺方霸琢的事。
八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拦道截车事件中,他是故事中隐身的司机。在华清礼将方琢关进地下室的32天里,他是任劳任怨的家政。在方琢得到华清礼的允许可以出门后,他又是监视方琢一举一动的眼线。
八年的“不务正业”,让他的主业日渐荒废。不过欣慰的是,最近老板对方主管的态度越来越软和,常晋想,作为一名光荣的保镖,离他返岗的日子不远了。
94/101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