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
孟亭曈说牛文武一时内急去了厕所,多等他一会儿。陆承渊调整了一下工作安排,说明日飞去申城,和岳维平导演和一位叫柏先生的学者见面。
“申城?”
“嗯,岳导是申城人,前几日来京小住,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回去了。”
孟亭曈点头,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情绪。
等了一会儿牛文武方才回来,孟亭曈不着痕迹地扫了人一眼,侧头别开了视线。
——“他很害怕,一直重复说不会有证据的,没有人会查到他的身上,就算你全部想起来,也根本没有办法可以定他的罪。”牛文武向人汇报他听到了什么。
“你再找人,吓唬他一顿。”孟亭曈垂着眉眼,抬手压了压自己的眉心,轻声道:“我想最后验证一下我的猜想。”
-
申城,柏家。
柏先生家养了很多猫,院里院外,光是只孟亭曈这一路上见到的,都有二三十只那么多。
柏先生年岁已高,已是耄耋老人,一头银白的发,将那双浑浊的眼衬得更加不甚清晰。
他腿脚似是不好,快要穿单衣的季节还要盖着厚厚的毯子,脚边上放着个理疗灯散发着较高的温度,烘着他的小腿。
腿上的毯子上睡着只猫,来了客人也不动的。
岳维平互相介绍着来人,柏老很亲切的样子,招呼着家里的好客的小猫来和人打招呼。
孟亭曈礼貌坐下,摇头,委婉地表示他有些怕猫。
柏老便也没再强求,那双满是皱纹的手颤巍巍地带上花镜,拉着岳维平,和人讨论着这些补充批注的设定问题。
空闲时候,陆承渊侧目看人,孟亭曈方才还说他不喜欢小猫,说他不喜欢那种毛茸茸、软绵绵的手感。
可陆承渊却看着孟亭曈不经意间朝着那柏老的脚下看了好几眼,有只小猫应该是觉得那里有热源睡起来比较暖和似的,蜷成一团几乎是贴在那理疗灯前睡,睡得小猫一侧的胡子都被烤得卷了些。
孟亭曈低头,轻轻拿脚将那只小猫推开。
过了一会儿那小猫又睡了过去。陆承渊见孟亭曈垂眼的时候还小声叹了口气,再次将那小猫挪开了些,怕那小猫半个脸都被火烤成焦色。
陆承渊侧目看着人。不喜欢小猫?
——“将军的设定差不多聊完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细节想问。”岳维平道:“需要让他知道,他还有这个孩子存在吗?”
孟亭曈低头喝茶,柏老思索一会儿,“他本以身殉国,再难许卿,若是知道的话,最后那一幕身坐累累白骨之上望天,眼里更多的是一份悲情与柔情吧。”
岳维平又看向陆承渊——陆承渊定下的就是这个角色,他颔首,似乎也同意这么一个英勇赴死的枭雄,在最后一刻,露出对孩子和家人的柔情,刻画出一个丰满的悲情人物,是会更触动一些的。
岳维平在本子上修改了些什么,一侧的孟亭曈却突然开口:“他不知道。”
岳维平一愣,却见孟亭曈神色如常,还是那副温润学子的晚生模样,慢悠悠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我觉着,他最后那一刻,是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国的。”
“他不知道,所以于他而言,他是死而无憾的,他的抱负和谋略,都在他护下这一城的人之后,将他的死亡推至了另一种巅峰。”
“他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悲情太过,柔情太多,就失了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洒脱与血性了。”
岳维平觉得孟亭曈所言也有道理,“那青楼女子……”
“她读过书,接受过新思想的热潮,她不读《征妇怨》,没有那份昼烛的无望,她不轻视她的职业,她还曾帮助过不少女学生……”
“我不认为她是一个只会独坐深闺怨叹自己不幸的人。”
“于她而言,她自己,她的孩子,和那个男人,都是组成她短暂生命的一部分。”
岳维平导演感慨:“她活得很乐观。”
柏老也有一瞬间的怔愣,“她……从未觉得自己悲惨。”
岳维平若有所思:“如若我们带着怜悯的眼光去看待她,平白给她身上添加一丝凄苦,这对她而言并不公平。”
孟亭曈偏开视线,再度喝茶。
陆承渊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旁落,细心捕捉着孟亭曈的每一份情绪。
“那这位老学者……”岳维平导演问到了他最想问的问题,“我总觉得这个角色有一些不落地,他太纯粹了,他这一生都在为了那份信仰奔走,纯粹的仿佛只是一个符号的象征,一份传承的化身,总觉着这个人物有些落不到实处,在这部影片中,和其他人的画风不对。”
柏老说:“他传道受业,至纯至善,他走到哪里,都在帮助别人,这样的人物太过于神化了,他没有弱点。”
岳维平:“他还资助学生。”
柏老:“他对谁都提供帮助,岂不是对谁都一样的?”
岳维平:“他终身未娶,膝下无子,他太大公无私了,他身上的人性……”
柏老也幽幽叹气:“他没有私心的。”
孟亭曈垂眸,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他轻声开口:“他有私心。”
几个人的视线都投过来,连窗外透过树叶缝隙钻出来的阳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跃动的金光斑驳在他的黑发上,在人周身泛起一丝淡淡的光晕。
“他的那份私心……或许可以设定在他曾救助过的一个学生身上,”
孟亭曈淡淡地:“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舍得把那个学生领进他终身所为之奋斗的事业当中去。”
岳维平导演一拍大腿,觉得这个细节将人物刻画的更丰满立体了些。
柏老那双浑浊的视线也看过来,“他和这个学生……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关系。”
岳维平导演想了想,神色更激动了,“就是因为没有这份血缘或者亲情的关系,所以才更显得他这份伟大无私中,多出了一份人性最本真的情谊所在啊!”
“他们是陌生人?那么这个学生岂不是是谁都可以,随便挑一个就行的?”
孟亭曈默了一瞬,“或许,可以在那孩子刚出生时,给他们一个缘分,建立起一段联系。”
“我觉得可以,”
岳维平点头,“比如他在奔走时路过哪户人家,刚好遇到了那个孩子出生,因着他老学者的身份,给那孩子取了一个名字?”
孟亭曈端着茶杯的指尖一顿。
柏老:“多年之后再次相遇,这个由他取名的孩子,对他来说会有着更加不一样的意义。”
“他将对那份未来所抱有的所有美好的期待,都倾注到了这个与他没有关系、但是同为同胞的孩子身上!”
“对,所以他对这个学生的那份私心,就更具象化了!”
岳维平:“宋先生,想不到你对角色的一些理解和把握,竟这么与生俱来的,真是准确又细致!”
孟亭曈只笑,说过誉了,他只是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随便说说而已。
柏老还在推敲细节,说有一幕,要拍摄饭店门口的戏份,需要几个小乞丐在附近流连的场景设置,如果只有几个小乞丐去找过路人要施舍,这个剧情有点可有可无。
岳维平:“那个戏子不是要暗藏身份去传递情报吗?他如果给了钱财,总觉得有点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在外人表现出来的人物设定可没这么心善心软。”
柏老:“可要是不给,就又显得这个人物有些太无情了,而且这几个小乞丐上前讨要的戏份也没了作用,就成了废戏。”
二人沉思琢磨,这也是为什么岳维平一个剧本推敲到现在,迟迟没有定下最终稿的原因之一。
孟亭曈看向窗外,有只黄鹂鸟落在树枝上婉转鸣叫着,清脆悠扬。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思片刻,又放下了什么。陆承渊看到人单薄的肩头轻轻提起了些,随后慢慢沉落,以一个更为放松的姿势,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孟亭曈低笑着开口:“或许他可以在拿钱夹的时候,不小心掉落出来一些,被那些孩子们捡到。”
岳维平导演眼睛都亮了:“对啊!”
柏老似乎也对这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很是满意,“所以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无意的?”
“这就需要观众们去猜了嘛!”
岳维平导演笑:“那样一个风流又无情的戏子,到底是一时心善故意弄丢了银钱,还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做了好事?都在他人的一念之间啊。”
柏老也点头认可:“妙,这个设定真的很妙。”
岳维平:“如果还有一个本就饿着肚子的小乞丐会拾金不昧,那这份孩童纯真,就更戳人心中柔软了啊……”
孟亭曈盯着手中那澄亮的茶水没动,他仿佛突然看到了那个年仅六七岁的小光头,举着那张银钱追了他半条街,只为了将他丢下的钱还给他。
当时的孟亭曈不解,“你怎知就是我丢的?你捡到了,那便是你的。”
光头小乞丐一双眼纯净无比,“我自是见到了,你的就是你的,我不能明知是你丢的钱,还要昧下不给,万一你这钱对你很重要呢?”
后来每次孟亭曈再路过此地,都要趁那小光头不注意,才能将银钱丢下。
可再后来,小光头死于流弹之中。
……
孟亭曈听着人探讨,一下午的时光,敲定了很多设定细节。
天色将晚,二人终于是谢别柏老,婉拒了人留下用饭的好意,起身离开。
岳维平再次看着人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先将那份邀约给咽下了。
孟亭曈拒绝过一次这个剧本,现下愿意来陪他探讨,能给出这么多很巧妙的意见,他已经很欣慰了,便没好意思再提让他来选角色的事。
少年人自有少年人不愿言说的苦衷,他或许现在已弄不懂少年心性,可他也曾是少年过。
没必要太逼着他。
岳维平视线幽幽的,满是欣赏。
也不知是否是因着今日那落日熔金的余晖太过于灿烂,岳维平似乎在那个少年的身上,重新看到了那份独属于他的少年朝气。
那鲜活的、有着生命力的东西终于不再像那日那样,只是虚无地萦绕在人四周,而是和着那橘红粉橙的夕阳,落在那单薄的肩上,熔融进人骨血之中——
少年走入进那火烧一般灿烂的云霞之中。
这份带有着浓厚的诗意、和宁静又壮美的画面,在做了一辈子电影人的岳维平导演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来没有哪一刻,能让他有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情绪。
“像,太像了……”柏老抱着怀中打瞌睡的猫,从窗中看出去,喃喃道。
——“呀,我的手机好像落在茶台上了。”孟亭曈回到车上,低头在衣兜里翻找了一下,发觉自己没有将手机带出来。
“你坐着吧,我去帮你拿。”
陆承渊重新折回柏老家中,在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时一愣,沉声问道:“像什么?”
柏老年岁已高,精神实在是有些不济,一个下午耗费了太多精力,他已经困倦地合上了那双浑浊的眼,呼吸声都放得平稳了些,似乎是已经沉沉睡去。
岳维平将人身上的毯子又向上拽了拽,这才回头回答陆承渊的问话:
“柏老说,那位宋先生,很像他年轻时曾遇到过的一位故人。”
第66章 向前看。
柏老爱养猫, 也自有他自己的渊源。
外人怕是不知晓,可岳维平却是知道一些,这申城柏家, 自柏老父亲以来就是爱猫宠猫的。柏宅自建造至今, 这个院子里、这座小洋楼中, 不知送走了多少寿终正寝的老猫,也不知迎来过多少无家可归的小猫的生命。
若论缘由,柏家人说, 因为他们有愧。
每每提及,柏老也说,因为这是他的命。
外人不解,只当他们柏家人心好,这么多年来从一而终的, 不分品种, 不管来处, 将院子里的每一只猫都养得油光水滑、自由自在。
歪倒在躺椅上的柏老却似乎又梦到了那个清晨——天光还没亮, 阴云满天,闷雷滚滚。
十六七岁的少年周身泛起肃杀之意, 破碎的衣衫随着飓风猎猎作响。雨还没落, 浓稠的湿意四起, 他右手高举,掌心中攥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鈋钝的边缘却生生割破他的手,鲜血混着泥污,染脏了他白净的衣衫。
少年清瘦的脸庞宛如索命的鬼魅,他眼底一片猩红,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在那闪电落下的一瞬,照亮了一双满含热泪、痛不欲生的眸。
那年,柏老先生四岁。
他的视线之中全是那块如刀削般尖锐的石头,少年高举,正对着他的眉心,破空的闪电末端连接到了那只手上,仿佛下一秒就要骤然落下,取他性命。
可闷雷声已经响了起来,巨大的雨滴如水幕般泼下。
少年还是没有将那块石头落下,只垂着头、垂着手,单薄的身形被笼在那疾风骤雨里,轰隆的雷声似是他恸恨无声的悲鸣。
柏老的母亲猝然卸力,她哭着抱着被吓得几乎出不了声音的四岁的孩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剩凄厉地哭声。
柏老的父亲跪坐瘫软在地,他无颜面对那个孑然一身的少年,只是脸贴在被雨水打浑了的泥地里,佝偻着他直了一辈子的脊梁,说“对不起……”
岁大饥,人且易子相食,更何况一只猫。
孟亭曈没问,他们在遇到他见他年少要与他同路互相做个照应的时候,是不是就打上了他的猫的主意。
女人已面黄肌瘦,男人的手腕上也割破了好多个口子。大人尚且能以树皮泥巴度日,可不到四岁的孩子,根本活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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