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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垃圾(近代现代)——凉凉生

时间:2025-05-18 08:44:58  作者:凉凉生
  我站起来,把左腿伸了伸,它麻木得像是一块海绵。左腿刚坏那阵儿,我也是这么折磨它的,不断地打它,使劲折腾它,企图在疼痛过后,左腿就会好起来了。
  伞太大,我撑不住。视线被伞面挡着,世界好像一个被切成一半的苹果,雨后植物在饥渴地呼吸。
  章言礼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他穿着人字拖,双手插着裤兜,走到路口,甚至被我吓了一跳:“你还没走?”
  我去牵他的手,只敢牵他的小手指:“嗯,等你。”
  章言礼默默地蹲下来,视线和我齐平:“我叫你等你就等,这么乖的?”
  我捉着伞,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小手指:“嗯,听哥哥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章言礼并不是故意不来接我的。他那天没有和我解释,他下午去做了什么。他说他回家,都要睡了,怕我还在等,所以穿上拖鞋出来看看。
  “小孩儿,下回你等的人不来,就别等了。”他送我到家时,对我说。
  我把兔子绣球给他。章言礼把兔子绣球挂在他的摩托车上。我目送他离开,站在他身后,朝他挥挥手。
  章言礼,下一回,一定要早点回来接我啊。
  
 
第4章
  3.采蘑菇的小姑娘
  四月底,学校要举办文艺汇演活动。每个班都要出至少一个节目。
  文艺委员菜菜,在放学后把大家关在教室里。她的小跟班在外面用拖把将门闩上。菜菜的爸爸在大剧院里工作,菜菜从小就会唱歌、弹钢琴、跳舞。苟全喜欢菜菜。
  “文艺汇演大家都知道吧?”菜菜说。她一边说话,小辫子在她的后脑勺晃悠。
  苟全在旁边憨笑,说知道知道。菜菜哼一声,让他不准讲话。
  “我们要表演的节目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全班要出十个人,大家自愿报名一下。”菜菜拿出报名表。
  苟全抢了报名表,在蘑菇1号上,填上自己的名字。他又把我的名字填写在蘑菇2号上。
  他对菜菜说:“唐小西是最大的蘑菇,采回家可以吃三天呢。”
  菜菜公事公办地睨了我一眼,然后把苟全从报名表上划掉。我成了蘑菇1号。
  那天下午,我回家,姥爷去外面打牌了。二叔来家里翻找存折。我推开门进来。二叔让我给他倒酒。但姥爷的酒柜太高了,我拿不到,于是我到厨房,去拿了料理台上的料酒,给他倒了满满一杯。
  二叔坐在板凳上,说:“老东西防我跟防贼一样。”
  二叔最近欠了赌债,差钱还债。加上他想要跟章卉阿姨结婚,急需用钱。所以才找上姥爷。
  我锤了锤有点疼的左腿,往卧室走。我把书包拿出来,把数学练习册铺到地板上。想到我接了蘑菇1号这样了不起的大角色,我打算试一试自己排练。我拿了床单罩在身上,盘腿坐在地板上。
  从柜子自带的穿衣镜上,我看见了自己,一个巨大的胖墩墩的白色蘑菇。难怪菜菜会选我当蘑菇。我也算是靠身材吃上饭了。
  摩托车的气鸣声响起。我扒在窗户上,去看。章言礼在我家旁边的巷子里,朝我挥挥手。
  我大声喊:“哥哥!”
  章言礼骑着车走了。我哒哒哒地跑出卧室。二叔叫我再给他倒一杯酒,我把料酒给他。他知道是料酒后,骂我没良心,连瓶啤酒都不给他喝。我灵活地躲过他的手,虽然我有点胖墩墩,脚还有一点跛,但我很灵活。
  我哒哒哒地跑下楼。章言礼的车停在门口,他问:“小孩儿,饿不饿,哥带你去吃饭。”
  我点点头,打算爬上他的摩托车。但我有点胖,爬不上去,只能一点点地往上蹭,像是一只灵活的水母,黏着车后座往上爬。
  黄毛在另外一辆红色摩托车上。他笑着说:“小孩儿你明明经常吃不饱饭,怎么把自己养这么胖的?”
  我谦虚地说:“虚胖,虚胖,都是虚胖。以后我长大了就瘦了。”
  我吃得多,饿得快,姥爷因此总是饿着我,不让我吃饭。我没觉得姥爷不好,姥爷做的焖五花肉很好吃,我能吃一盆。
  章言礼下车,双手卡在我的咯吱窝下,然后一用力,我就被抱起来,坐到他的车后座上。黄毛凑过来,要捏我的脸。章言礼拍拍他的手背:“别把人小孩儿给捏圆了。”
  我握着章言礼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哥哥捏,捏不圆。”
  章言礼捏了下,黄毛又伸手过来。我把兜帽戴起来,两只手握住兜帽的绳子一拉,脸就藏进兜帽里了,只露出一张嘴巴。
  黄毛气得在章言礼肩膀上轻拍了一下:“你这样的黑.社会混子,怎么还有这么忠实的小跟班?”
  我把脑袋埋到章言礼的背上,拱来拱去。章言礼说:“再跟小猪拱白菜一样,我就不带你去吃饭了。”
  我停下来,抱住他,一动也不敢动。
  黄毛拿他的手机给我俩拍照。他的手机屏幕不知道有多少划痕,跟五子棋的棋盘一样。黄毛举着手机给章言礼看:“跟狗一样,诺,你看。”
  章言礼看了眼:“真是。”
  我凑过去看,问:“小狗在哪儿呢?”
  章言礼跟黄毛笑起来。黄毛趁机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小狗在你哥的车上呢。”
  我哥的车上只有我,没有小狗,他在撒谎。我和哥说黄毛撒谎后,哥笑着点头:“嗯,他撒谎,不和他玩。”
  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地开走。到江边的一个饭馆子外停下。一个长得胖胖的大叔走出来,他光着膀子,手里拿着一大盘肉和两瓶酒。
  黄毛凑跟去,喊了声爸爸。邹记饭庄在这里一开就是十五年,今天是第一天营业。十五年后,我带着章言礼去吃饭。章言礼三岁零三百三十六个月,我三岁零二百四十四个月。他靠着饭庄生锈的栏杆,边抽烟边喝酒。我把外套搭在他身上,趁着邹老板去厨房,偏过头吻他。他闪身躲避,烟味在我的舌尖留了许久。我站在他旁边,没敢再喊他哥。
  那天的晚风很轻,像蒲公英在金九时节飞向给天空的吻。我和章言礼在二层的小出租里做了。三峡牌的电风扇,呜呜地吹着。桌上摆着两片西瓜,地板摆着两双拖鞋。章言礼趴在床上,叫我小蘑菇。
  他刚从栎阳出差回来,我没舍得他走,于是缠着他,将他拽到床上接吻。我们满头大汗,汗水比蜂蜜还黏人。章言礼伸手,手心按着我的额头,将我额前的碎发推起来,露出我额头上的疤痕:“这么多年,也长好了。”
  我笑了下,说当然。章言礼抬起头,来吻我额头上的疤痕。他说:“唐小西,去过自由的日子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你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呆愣地还维持着将他圈在怀里的姿势,他从我怀里离开,穿好衣服和鞋子,离开。我像是一朵长在床上的蘑菇,没有供养我的养料,我难受到几乎要死掉。
  今天,邹记饭庄刚开业。黄毛叫了好多朋友过来帮忙。有的收拾桌子,有的帮忙抬架子和棚子,还有的在旁边喂小鸭子。喂小鸭子的叫多多,是黄毛的妹妹。多多今年六岁,眼睛生下来就看不见。
  因此多多没有上学。
  我把章言礼给我的棒棒糖分享给她。她戴着粉色的兔子眼罩,手里捏着我的棒棒糖,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像一朵花。
  吃饭时,多多挨着我坐。我挨着章言礼坐。黄毛说:“章言礼,你看你像不像是小孩子的护卫队队长?”
  黄毛拿了酒杯,给章言礼满上。淡黄色的酒液,在淡黄色的黄昏中,开出白色的酒花。
  章言礼喝醉酒,黄毛说他开车送章言礼回去。他拿了件外套,披在章言礼身上。我抓着他,要跟着。
  “小孩儿,你自己找不找得到回去的路?”黄毛问。
  我点头。
  “那就自己回去。”他说。
  我抓着章言礼的手不放:“我要跟我哥走。”除了我哥,我谁也不信。
  黄毛一把捞起我,夹在咯吱窝下,一手牵着章言礼,上了车。章言礼被我和黄毛挤在中间。我抱着章言礼,脑袋在章言礼的后背上拱了拱。
  黄毛边开车边笑话我,说:“小孩儿,你真这么喜欢你哥啊?你知不知道,他可吓人啦~”
  黄毛用逗小孩的语气说。
  我不理他,我只喜欢我哥。天下第二喜欢,第一喜欢的是姥爷。
  章言礼住在城中村。那是比我家的房子还要破的地方。那栋房子周围的其他房子,几乎都没人住了。
  黄毛把车停在一个生锈的铁门前。他扛着醉酒的章言礼往里走。我跟着后面,捡章言礼兜里掉出来的零钱和打火机。哥哥会爆装备了!
  我跟着上楼,左顾右盼。
  黄毛说:“这是章言礼他妈留给他的房子,后来他妈跟人走了。他就自己住这儿。前几年,政府把这里划为危房,大家都搬走了。这几栋楼里,只有章言礼在住。”
  “没有人管他吗?”我问。
  黄毛说:“管啊,一开始政府的人来管,不让住危房。后来章言礼的姑妈也来管,章言礼不听。”
  黄毛走了。章言礼睡在他自己的床上。我接了热水过来,给他拧了热帕子,帮他擦额头和胸口。兔子绣球放在小桌上。旁边还躺着半包香烟和打火机。我拿了一根,捏在手里,学着章言礼的样子,点燃烟,嘬嘬嘬地吸烟。因为我吃太饱,肚子被桌子卡住。
  我挪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才从桌子和椅子之间逃出来。我刚嘬嘬嘬地又吸了一口烟,就见章言礼已经坐起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很凶:“谁让你动我东西了?”
  我把烟还给他:“我不动了。对不起哥哥,你别生气。”
  章言礼挥开我的手。烟头掉在地板上,挣扎几下,被我一屁股坐下去,彻底跟被坐死的灰色蛾子一样,不再动弹。我的屁股被烫到。
  我起身去抓章言礼,被他再次挥开。我的额头撞到桌子边儿。小孩子的皮肤嫩,刚撞上,额头就出了血。
  我爬起来去捉章言礼的手。这次他没有挥开了。
  “哥,我就是好奇,我不动你的东西了。你别生气,别生我气。”我像一只小章鱼,急迫地去抓他。
  他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瞧瞧,看了眼额头:“不疼吗?”
  “疼……”我低头,不敢去看他。
  章言礼给我贴创可贴。他用酒精给我消毒,拿了棉花擦掉血。我从他的创可贴里,选了白色小狗图案的。他给我贴上,我说我下回还要。
  章言礼抱我起来,让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很认真地和我说:“以后别喊我哥了,也别跟着我学。不准偷东西,不准学抽烟,不准学我跟别人打架。小孩儿,你懂不懂?”
  我眼睛一眨,眼泪掉下来。有点微胖的身体,因为啜泣而像果冻一样,duangduangduang地晃起来。
  晚上九点多。有人敲门。章言礼把我藏在卫生间。
  是来要债的人。章言礼和他们在外面吵。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他们打了起来。章言礼只有一个人,来要债的人至少有三个。
  我用力敲卫生间的门,因为身体微胖,惯性比较大,卫生间的门歘的一声往外倒了。外面的大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里几乎能塞得下鸡蛋。
  章言礼被摁在地板上。我跑过去,右腿追着左腿跑。我拦在章言礼面前,大声喊:“不准欺负我哥!”
  陈未平半蹲下来,摸我脑袋:“章言礼是你哥?”
  我嗯呐应了一声。
  “你姓什么?”
  “唐。”
  “冰糖葫芦的糖?”
  “不要‘米’的唐。”
  陈未平说:“你姓唐,他姓章,他怎么就是你哥了?”
  章言礼的爸爸欠了陈未平的钱,后来章言礼的爸爸跑了。陈未平自己媳妇儿在医院里动手术,因为缺那十万块钱,最后无奈放弃治疗。章言礼的爸爸跑了后,他的妈妈因为抑郁,紫.砂了。
  这是章卉阿姨告诉我的。我知道后,决定要对哥哥更好一点。他有一点惨,比我还要惨。
  陈未平搜了五百块钱走。章言礼从地板上坐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站着去抱他:“哥哥哭吧哭吧不是罪,我不笑话你。”
  章言礼后来送我回去。在我家门口,章言礼对我说:“别叫我哥了,我很坏的,以后在路上见到我,就当不认识我懂不懂?”
  我摇摇头,抱了章言礼一下,然后转身就上楼。在二楼的楼梯上,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挥手。哥哥,明天一定要再见到你呐。
  姥爷在客厅,一边吃炸鱼,一边看深夜的美女走秀节目。
  他问我:“跟谁出去玩了?”
  我爬上桌子,去抢他的炸鱼吃:“跟苟全,去网吧了。”
  “胡说!人家苟全下午四点就在家里照顾妹妹了。”姥爷抡起拖鞋来打我。
  我抱着脑袋躲:“跟我哥出去了,他带我去吃好吃的了。你别打我。”
  我端着炸鱼跑,边跑边吃。姥爷骂骂咧咧地说,让我不准和章言礼玩。
  我打了个嗝,没刷牙就爬上床。梦里都是炸鱼的香气。等文艺汇演那天,我就邀请哥哥来看我表演,我是蘑菇1号,哥哥肯定能够看到我。
  然而,章言礼离开了一个多月,成功地错过了我们的文艺汇演。我一边哭,一边在台上扮演蘑菇1号。菜菜穿着白裙子唱歌。我穿着厚厚的黑色裤子,脑袋上顶着个蘑菇头,坐在地上哭。
  苟全拉着我回教室后,和我说:“唐小西你也太丢脸了吧。”
  我说:“哥哥没有来看我表演,我昨天去他家找他,他不在家。在青青网吧也找不到他。”
  暑假来临前,期末考试那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整座城市被大雨笼罩。我考完试出来,撑着一把小黄鸭子伞。茉莉花香从女人手腕上的茉莉花手串传来。我和卖花的老太太讲价,被她从三块钱一串,讲价到五块钱一串。
  数学在生活中,似乎完全不顶用。我讲不赢她,气得脸红脖子粗,于是塞给她五块钱假币和三块钱硬币。
  她乐得合不拢嘴,给了我最小的一根茉莉花手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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