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了大一点儿的:“我给我哥买的,给大的。”
我转头就听她和别人说,遇到个不会算数的傻小孩儿了。我急切地跑上公交车,怕她发现假钱。
站在人群中。窗外的景色变得很快,像一张巨大的连环画插画。拥挤的人们像是蚂蚁一样,低着头,朝着各自的方向,躲避着雨水,忙忙碌碌。
章言礼在家里。我爬上楼,手心被茉莉花手串洇得全是香气。
章言礼和黄毛在房子里。他们在争吵。我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黄毛去抓章言礼的手,他从章言礼的身后抱住他:“别跟别人说,尤其是我爸。”
章言礼答应了。他们两个人身上都乱糟糟的,衣裳像是被揉得皱巴巴的报纸,怎么抻也抻不平整。黄毛问他:“章言礼,我们还能做朋友对不对?”
这一次,章言礼没有回答他。
我打了个喷嚏。他们分开来。
章言礼拉开门,我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塑料凳子上,塑料凳晃了一下,稳住了。黄毛问:“你又长胖了是不是?”
我摆摆手,很斯文地说:“微胖微胖。”
我确实算是微胖,只是脸看起来有点胖,其实身上没多少肉,至少黄毛一只手臂就可以把我夹着走。
我拿出茉莉花手串,很灵活地躲过了章言礼拒绝我的手,将手串戴在他的右手上。
黄毛笑着说:“你把你哥当娃娃打扮了是不是?”
我诶一声。章言礼说:“你还敢诶?我说过什么?不准来找我,不准来找我,你怎么就讲不听了?”
章卉阿姨上来了。她给章言礼报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打算让章言礼去读。黄毛和章卉打了声招呼,他拿起自己的车钥匙,临走前看了章言礼一眼。
章言礼没看他,而是在抢我手里的零食。
“你又吃?本来就跟胖蘑菇一样了,怎么还吃?”章言礼把我手里的一根葱零食抢走,我从书包里又拿出一包跳跳糖,章言礼又拿走,我又从书包里拿出两枚金币巧克力。
我主动把巧克力给他:“吃吧,哥哥你瘦,多吃点。”
章卉把她的小包放在桌子上,她笑着说:“小西,你真的得少吃一点,这样对身体好。”
我不服气地说:“我只是微胖,微微胖。”
章卉阿姨弯腰来捏我的脸:“诶呀,是微微胖,这小脸蛋真好捏。”
我给章卉阿姨和哥哥表演《采蘑菇的小姑娘》,我一边唱歌,一边扮演蘑菇被采走。章卉阿姨笑得眼睛都弯了。
“我是蘑菇1号,蘑菇里的男主角!”我双手叉腰,特别自豪地说。
章言礼在旁边补充:“就你这体型,上台也当不了蘑菇2号啊,谁不希望吃胖蘑菇?”
暑假,雨一直下个没完没了。某天,我去青青网吧,有人在网吧里说,邹乐乐喜欢男人。我听到黄毛的名字,转过头。他们已经在聊别的话题。
那年夏天,城里最后一座公用电话亭被拆掉。像是城市钉子一样的建筑,消失得比一阵风还容易。
黄毛和章言礼在那个夏天决裂。我在哥哥家里写暑假作业,黄毛气冲冲地跑上来。他揪着章言礼的衣领,问:“是不是你告诉别人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答应过我不会和别人说!”
章言礼被他压在床铺上。黄毛揪着他的领子,想要揍他,又没能下得去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还喜欢你,你觉得特恶心?我们是兄弟,是好哥们儿,我把跟你的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不喜欢我,行,我们继续做朋友。但是你干嘛和别人说?”黄毛质问他。
章言礼说:“我没有说出去。”
黄毛松开他:“我不信。章言礼,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黄毛气冲冲地离开了。留给我很多的问号。
什么叫男人喜欢男人?哥哥难道也知道?可是苟全说,喜欢只不过是加个QQ,聊聊天,最多最多给对方一点数学答案罢了。
我爬到床上去,低着头,和哥哥对视:“哥,什么叫男人喜欢男人?乐乐为什么这么生气?”
章言礼沉默地把身子转向靠窗的那边。我靠过去,挨着他的脑袋躺着。
章言礼说:“唐小西,你不要懂这个,永远都不要懂。”
他的房间里,还留着很淡的茉莉花的味道。干掉的茉莉花手串被放在桌子的置物架上,像被烙在桌子上一个浅浅的、带着香味的结痂。
第5章
4.哥哥是坏人
秋季开学,章言礼去另外一个城市读技校。他的手机号码没有换,因此我总是会借二叔的手机,给章言礼打电话。
他一个月才会回来一次。总是月底才回来。他学的是汽修专业,说是毕业后就去继承他叔叔的百超汽修厂。
姥爷身体越来越不好,他咳嗽的日子越来越多。我每天上完学,都要照顾他,因此也渐渐瘦下来。有一天,二叔来找姥爷聊天。我借了二叔的手机,去卧室里,拨通章言礼的电话号码。
章言礼在那边还没说话。
我就捧着手机,高兴地喊:“歪?哥哥?歪?”
章言礼笑着问:“找我干嘛?”
我说:“想你了。想要和你说说话。你这个月几号回来?”
章言礼说是三十号。我说,那还得有十天。
“等不起了?”章言礼问。
“等得起等得起。”我笑着说。笑得像一个小哈巴狗。
入秋后,天气更凉了。院子里的银杏叶掉在地面上,金黄一片,像是炸了小鱼后金灿灿的油。我和姥爷偶尔在院子里坐坐,他用收音机听歌,我在院子里背书,我们像是两条被炸的鱼,他被炸透了,我才刚入油锅。
有人骑着摩托车从家门口经过,我都要抬起头,去看两眼。姥爷瞪我一眼,说:“外面的人都说我教了个小垃圾,你总跟着章言礼那混球玩儿,小心以后当劳改犯。”
“劳改犯是什么意思?”
“蹲监狱的人。”
“我能在监狱里站着吗?不蹲,蹲着腿疼。”
姥爷说:“好家伙,还让你选上了?劳改犯是罪大恶极的人才会当的。你看着吧,章言礼那个混小子,用不了多久,铁定得进去。”
“哥哥是好人。”我坚持说。
“他是好人?他要是好人,别人能骂他是垃圾?你问问被他偷过钱的人是怎么说他的?他打过的人有好几十个。你说他是好人?”姥爷哼一声。
有一天,章言礼提前回来了。他还来我学校接我。我们学校有操场和篮球场。篮球场是给老师们准备的,让他们可以玩篮球。偶尔有一些高年级的男生,也会去玩。
那天,章言礼把他技校的朋友叫过来了。他们在篮球场上打球。度过了青春期的大孩子,总是看着和我们这些小萝卜头不一样。
距离下午放学还有一节课。下课时间,苟全拉着我去操场。
他边跑边说:“菜菜说篮球场来了一个贼帅的帅哥,大家都跑去看他们打篮球。”
苟全还“喜欢”着菜菜,他已经成功地加上了菜菜的QQ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发消息出去,都会收获红色感叹号。
我们小学的学生,齐刷刷排排站在篮球场旁边。章言礼穿着件T恤在打球。我大声喊:“哥哥!”
章言礼回过头看我,抬手跟队友叫停。他走过来,拿了瓶水和酸奶。队友继续打球。我被人挤出去,没站稳,章言礼伸手接住了我。
他把酸奶递给我:“一个多月没见,蘑菇都瘦了。”
我把吸管插进酸奶盒子里,我和他说:“我本来也不胖,是微微胖。”
苟全才知道,菜菜说的很帅的男生是章言礼。他躲在我背后,猛戳我后背,好像我要被章言礼吃了一样。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课的时候,苟全和我说:“你不要跟章言礼走得太近了,他们都给你起难听的外号。”
“什么外号?”
“小垃圾。”
其实也没什么。以前他们喊我小瘸子,现在他们喊我小垃圾,都一样难听。区别是,以前他们当面喊我小瘸子,现在他们只敢背地里喊我小垃圾。
小垃圾就小垃圾呗,反正能不被欺负就行。
苟全说:“你真的没有必要为了不被其他班的人欺负,就找章言礼当哥哥。唐小西,章言礼是坏人,他偷东西,还打人。我听别人说,章言礼随身带着刀子,连路边的小狗小猫都不放过。”
“他是好人,你别听别人乱说。”我坚持。
“什么好人?他是大垃圾,你以后就是小垃圾!”苟全吼道。
因为我们两个争论太大声,老师叫我们起来,到走廊上罚站。空荡荡的走廊,杵着我们两颗钉子。
苟全小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跟别人一样,说你和你哥。”
我仍旧有点难过,苟全是我的好朋友,他却信了别人的话。我靠着墙,和他说:“嗯,我原谅你了。”
打球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那天下午放学,我坐上章言礼的摩托车,到百超汽修厂。叔叔在做火锅,百超汽修厂的大家都拿着碗,等着吃火锅。
叔叔给了我一个小瓷碗,说小朋友就要用小朋友的碗。我抱着那只小小的唐老鸭的碗,心想我得吃多少碗,才能吃饱肚子。
章言礼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给我夹了很多素菜。我眼睁睁地看着肉从我面前被夹走,急得都快喊了。章言礼这才给我夹了一块五花肉,说:“多吃素菜,健康。”
我挑了一块香菇,嫌弃地说:“蘑菇吃蘑菇,同类相残,好残忍哦。”
叔叔哈哈大笑,说我想吃肉就吃,别听章言礼的。
吃完饭,我们去了江边,就在邹记饭庄附近。章言礼技校的朋友也跟我们一起,在江边散步。邹多多死在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的江边。溺死的。
是章言礼先发现的她。小小的女孩儿,穿着一件粉色棉袄,眼睛上戴着粉色的眼罩,她的皮肤被泡得很白。
章言礼从江里把她救起来,给她做人工呼吸。技校的男生也过去帮忙。有人打急救电话,有人在喊大人过来。
黄毛在附近做事,所以来的很快。他背着多多,往最近的诊所跑。江边的石头很多,他跑得又快又晃。
“怎么样?有救吗?”有人问章言礼。
章言礼说:“我不知道,已经没有心跳和呼吸了……”
我害怕地抱住章言礼的腰,章言礼伸手把我护在他后面,湿漉漉的手掌贴着我的头发。那并不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爸爸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家都围着爸爸。然后家里办了爸爸的丧事,爸爸从此变成了墙上的灰白色照片,和乡下的一尊坟墓。
前段时间,和姥爷去乡下给爸爸上坟。姥爷说,要是你爸爸在就好了,家里能多点收入,你的腿也能保得住。
我给爸爸烧了很多纸钱,希望他在下面能够多有点钱,别再吃馒头就咸菜了。我不埋怨爸爸,也不是他想离开我的。生与死的事儿,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
从章言礼救下多多的那天起,章言礼身上的谣言就多了一个。有人说,章言礼故意把多多骗去江边,然后多多死了,他再假惺惺地把人家救回来。
只要有人问,章言礼干嘛要去害多多?
就有人说,人要不是他害死的,他救什么救啊?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第6章
5.心脏的重量
圣诞节那天,章言礼又从隔壁城市回来。他戴着灰色围巾,身上是白色的雪。他站在邹记饭庄门口,邹乐乐没有理他。门口出来的人对他指指点点。邹乐乐低着头,收拾好盘子就往里边走。
我和苟全去江边放炮仗,恰好遇上章言礼。我吃力地从江边的乱石滩往上面爬,苟全在后面推我屁股。我一边朝章言礼挥手,一边喊哥。
章言礼回过头。他伫立在路旁边,眼睛里闪着泪光。我扑到他怀里,他把我接住,然后很疏远地把我推开:“别挨我。”
“哥哥,你这两个月,怎么不回来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我把炮仗塞他手里,“哥,我们一块儿玩。”
我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垃圾,败坏之类的词。章言礼一只手捂住我的右耳朵,另外一只手很快地抱起我,我的另外那只耳朵挨着章言礼的耳朵,我们一起离开了邹记饭庄。
我们一直逃到章言礼的家才停下。苟全跟在我们后面,特别怂地对章言礼喊:“把蘑菇放下!”
我抱着章言礼的脖子,跟着他在雪地里奔跑。他的围巾很软,脖子的温度很热。
楼梯像是曲折的烟囱,原本该是人间烟火的集散地,却因为整栋楼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我们三个人,躺在章言礼的床上。房子已经无法供暖,屋子里和冰窖差不了多远。章言礼捣鼓了自动发电机,还好能够使用。他打开了电热毯,我们三个人团团坐到电热毯上,脑袋挨着。
苟全已经忘记章言礼是“杀人犯”了。他冷得很。我抱着章言礼,很快睡过去。我醒过来时,黄毛已经来家里了。
黄毛和章言礼道歉说:“我知道多多的死和你没关系。但是我不敢和他们解释,你知道的,我之前因为喜欢男人的事儿,被别人说过。我要是敢帮你说话,我爸的饭馆就开不下去。”
章言礼说:“明白。”
尽管他说得很简单,也很大度,我却能够感受到,章言礼在难过。
他的难过像冰块冻住的心脏,因为他此时的呼吸都变得很浅很浅,仿佛只要一用力,就控制不住难过了。
章言礼跟黄毛去外面谈事情。苟全跟我躲在被窝里。
苟全问:“你说章言礼到底是不是杀人犯?”
我说:“肯定不是,当时我亲眼看见的,多多在江里,哥哥跳下去救的他,我就是人证。”
苟全摇摇头,他摇头时,脑袋打到了我,他说:“你不能当证人,你会为了你哥做假证。你喜欢他嘛。”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趴在被窝里,有点难受地说:“我们要不要先把被子掀开,在被子外面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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