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不吃,让你气,气也气饱了!你干的这叫,什么事,让人怎么议论你?怎么,议论我?”
陆起元边说边喘,陆回舟无动于衷等他说完,不急不缓问:“您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你拿钱,买命,给人家乱,乱做手术的事!”
陆回舟神色稍冷:“您听谁说了什么?”
陆起元没有回答。看见陆回舟微蹙眉头,他心中升起一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他最看不惯陆回舟那份平静,他总是沉缓从容,像足了他的母亲、外公、舅舅,就是没有一点像自己这个父亲,没有一点刚健和爽利。
“你要上进、要多出成果是好的,但越是,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能落人把柄。手术事关人命,不能你想,想创新就创新。”借着这份快意,陆起元气也不怎么喘了,指点起江山来。
陆回舟大约听懂了。刘青的手术,医院里恐怕起了什么流言,有人跟他这位父亲说了什么。
有机会跟他说这些话的人并不多。
陆回舟思考时,陆起元还在继续:“你,拿钱堵家属嘴,也不对,钱你是动的,你舅舅那个什么基金吧?”
“那是基金,不是哪个人的,小金库,你这样不讲原则,将来怎么,服众?我看,基金委员会,你就先退出来,专心准备,准备提副院长的事,趁我现在,还说得上两句话——”
“不劳您驾,”陆回舟打断他,声音不急不缓,但格外冷淡,“我说过不会参加竞选,我这样不讲原则的人,不合适。”
“你——”陆起元吐出一个字,脸忽然紫红。
他又闷上了。
胸口闷,闷了块大石头,心里也闷,闷上一层他许多年都甩不掉的阴云。
陆回舟那句“讲原则”,实在意有所指。
那是1968年,那场“红色风暴”把他们全家都卷进风眼,尤其是成分不好的岳家。
岳父本已病重,倒也没受多少罪就走了,可他留下一室藏书,不知怎么被“卫兵”们听到消息,搜到家里来。
书在暗室,藏得隐蔽,“卫兵”们找不到,遂在家里打砸泄愤。
陆起元出身一个江南小城没落的士绅家庭,虽不及妻子家族诗礼传家数代,但也远不够“根正苗红”。彼时他们这样的人,各个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只盼自保。
陆起元至今以为,自己并不算大错。
他被风暴魇住了,被打砸镇住了,满脑子“坦白从宽”,主动指出了那室藏书的位置。
他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妻子竟会扑上去阻拦。
阻拦当然是徒劳,非但徒劳,随书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就地成为了“现行□□”的妻子。
六岁的陆回舟拦着要护他母亲,转眼就被“卫兵”甩到了五斗橱上。
当陆起元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从一片狼藉中拉他起来,捂住他的后脑勺要给他止血时,他看他的眼神,再也不像个孩子。
“要讲原则,破四旧。”不知怎么,陆起元当时竟神色严肃,说出那一句话,好像他真心那样相信。
那之后过了三个月,妻子被送回了家。她遍体鳞伤,不知当中哪一处使她神志不清,在家昏迷三天后,她去了。
陆起元原本已把这一切剐除了脑海。
就像这个社会也把那十年当做不存在。
那时他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心亦不由己,当然是不该算数的。
风暴结束后,他更了名字,他原名陆栖园,那是浑浑噩噩、满脑子风花雪月的父亲给他起的,他更名起元,从此兢兢业业,在工作岗位上忘我地拼搏,十几年间为国家和民族的事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才是他。
那才是他!他紧紧抓着床栏,胸腔急剧起伏着:“叫,叫人,来!”
陆回舟按下了呼叫铃。
一个白大褂急匆匆走进来:“姐夫?”
嘴里叫着,进屋的田玉林看见陆回舟,刹了下脚,朝他点点头,这才看向病床。
床上的陆起元脸已经涨得发紫。田玉林转头吩咐了跟进来的护士去备药,自己则拿手去顺陆起元的背:“姐夫,别急,慢慢来。”
陆起元推开他的手:“给我,药!”
“姐夫,药去取了。不过过犹不及,这药用多了对您身体有害。您放平心态,一会儿就喘过来了。”
田玉林说着,看向陆回舟,低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让他、滚!”陆回舟没做声,倒是陆起元,憋闷中仍不忘发火。
“我晚些再来。”陆回舟平静转身。
“哐啷”一声,却是床头小桌上的杂物,被陆起元不分轻重,统统扫下。
陆回舟脚步未停,开门出去,门外埋头站着小护工,他跟对方说了句“受累”,快步离去。
到了走廊转弯处,恰遇到了身后跟着秘书的院长吴朔。
“回舟来看你父亲?”吴朔和善问,“我要下班了,也去问候一声陆部长。”
“多谢院长,他有些不适,正在治疗。”
“那我晚些再来。”吴朔听出这是不方便的意思,也就止了步,转头吩咐秘书,“小贺你找呼吸科了解清楚情况,务必保证陆部长得到最好的治疗。”
陆回舟再次道了谢,要离开,又被吴院长叫住:“回舟,你最近有台手术,是不是有些波澜?”
陆回舟停下脚:“院长,正要跟您解释。”
他把刘青的手术情况简要说明了一遍。
吴朔听罢,眉心深蹙:“泌尿我是门外汉,我也知道,医学本就是在黑暗中摸索,不摸索不明朗。不过回舟,你步子是不是太快了?改动术式的事,你跟方老汇报过吗?”
“正要去汇报。”陆回舟答。
那就是还没有汇报。吴朔又皱了下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陆回舟家世能力皆遭人忌惮,他这台手术患者没出事、家属没闹事,但还是有人揪住不放,设法把流言送进他这里,说陆回舟为沽名钓誉不顾患者安危,又抨击他滥用宋氏基金审委会职权,将不满足条件的病例纳入科研追踪病例……
基金的事情吴朔不在意,那与医院无关,倒是这手术本身让他不放心。
“恶性肿瘤,却没有根治性切除,一旦出事,影响的不仅是你,还有整个明康的声誉。即便没有出事,一旦手术捅出去,你,连带明康,也会被同行、被社会不断质疑。回舟,你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为什么不提前向院里报告?”
说陆回舟“沽名钓誉”,吴朔并不信,凭陆回舟对泌尿外科手术的拓展和贡献,稳步走下去,必然又是一个院士,完全没必要行险招。
吴朔怕的是他年轻气盛,恃才傲物,莽撞行事——哪怕他以往看起来并非这种人。
“抱歉,吴院长,但手术改动在我的职权范围内。”陆回舟沉稳有礼,但也不卑不亢,“外界质疑我自己会承担,如果对医院有影响,院方要如何处理我也接受。”
话说到这份上,吴朔不好再往下。陆回舟是明康的一块金字招牌,医院何尝愿意折损。
“没那么严重,流言我们尽量平息,你交个情况说明来院里,下一步怎么走再说。”
“是。”陆回舟点头。
“行了,去忙吧。”吴朔见他看表,似乎还有事,没有留他。
陆回舟的确在留心时间。
昨晚苏煜“过来”,时间大约在九点,此刻已是八点五十分。
他不知道苏煜每次过来是否有地点限制,凭他自己的经验应是没有,但苏煜每次出现又都是在他的书房。
为防万一,陆回舟还是希望能在九点前赶回家中。
他加快脚步,其他事放在路上思索。
这台手术势必引起波澜,陆回舟有所准备,事实上,波澜还将扩大,因为仅这一台还不够,在25年亲眼验证过,陆回舟要改动的,就不是刘青一个人的术式。
夜色中,陆回舟双目如刀,冷淡而锋利。
到家时是九点零一分。
陆回舟没有耽搁,径直上二楼,推开书房的门。
第17章
2025年。苏煜花五分钟洗了个战斗澡,八点五十分,合眼躺到了床上。
凭他经验,除了互换那次,他都是睡着后才穿去师祖那边“串门”的,所以他希望自己赶快睡着。
但睡眠这个东西素来叛逆,人越想它时它就越不来。
苏煜翻来覆去折腾到九点,一气之下吞了片安眠药,然后咣当睡到了大天亮。
醒来时他老大不开心,顾子尧都瞧出他有起床气,洗漱完小心翼翼拎包去上学。
苏煜看着司机把他接走,蔫头蔫脑走进洗手间,抬眼照镜子的一霎,时空陡然移转。
他出现在了1998年明康医院前的街道上。
2025年,这条街道被拓宽,北侧的一条店铺全被拆除,包进了扩建的明康医科大学主校区,整齐是整齐了,但也清清冷冷。
如今这里却还热闹着,骑车的、步行的,上班族、学生、医院的员工、病人家属拥挤在早餐店和各种摊位前,偶尔还可见穿蓝白条病号服的病人,自己溜出来买早餐。
看到病号服,苏煜想到了梁乐,从穿越的迷蒙中渐渐清醒。
还能换?也好。
老师的事,他可以自己盯着。
苏煜想着,在路边买了早餐,大步往医院走去。
刚一走进院区就碰到石峥嵘,对方看见他很诧异:“老师,您今天早上不是有课吗?”
有……什么课?
苏煜懵了懵。
石峥嵘看出来他忘了。
不得了,老师最近这是怎么了?石峥嵘想着,已经把自行车调了头:“老师,您骑我车过去吧?”
苏煜不肯,他顶着石峥嵘怪异不解的眼神坐上了他的后车架:“你送我过去。”
——他不知道教室在哪儿。
找到教室只是第一步。“我该讲什么了?”他问。
石峥嵘车把微晃:“老师,您教案是自己准备的,我不清楚。”
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是老师从公文包里拿出教案。
石峥嵘用力蹬着车,忍了一晌,还是忍不住:“老师,听说老年痴呆症不是老年人的专利,年轻人也有得的。”
后座怪安静,只听到“哗啦”翻纸的声音。
“老师,您怎么看?”石峥嵘又问。
“我看你可以放心,你得了我也得不上。”苏煜说着,捏起一张夹在教案中的字条,字迹遒劲,看来是师祖手书:
“考虑近日穿梭规律,你我明日可能互换,我周五上午有两节课,8点-10点,明康医科大正德楼302教室,教案已备,若无经验或不想上,可改当堂测验或分组讨论,题目已备。”
什么叫“若无经验或不想上”?瞧不起谁呢?
苏煜想着,走进石峥嵘指给他的阶梯教室,看着乌泱泱一片人头,吞了吞唾沫:“今天搞个测试。”
*
隐约传来的哀嚎声中,石峥嵘转过自行车,满身是劲,“蹬蹬蹬”又骑回医院。
回到办公室他看见梁乐正扶着输液架,在办公区走廊瞎晃荡。
“怎么了梁乐,你找谁?”石峥嵘问。
梁乐不是他的病人,不归他管,但这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为爱上树”在全科都出了名,大家都怕他再有个异动。
梁乐看出这医生看自己的眼神带着警惕,他很憋屈,但懒得跟不相干的人解释。
他是来找“陆回舟”的。
老杨替他说了他是出去打电话,可没什么人信,别人梁乐懒得解释,却偏偏不想让那人误会他。
他上树才不是因为失恋,他真是想出去打个电话。
这电话不是打给别人,是打给他爸。他想问问清楚,他爸是不是不想给他捐肾,所以跑了,不捐就不捐,没什么大不了的,坦白告诉他,他也就不在医院干耗着了。
趁还能活,潇洒两天去。
“我不找谁。”陆回舟不在办公室,梁乐早看过了。他不想跟石峥嵘多说,也不想被追着盘问,拖着输液架子,又回了病房。
回去也没老实躺下,隔不多久,又出来看一眼。
半上午时,他终于听见“陆回舟”回来了。
但有人当先进了他的办公室,梁乐只好在外面等。
因为是“重点照顾对象”,怕被护士看见盘问,他干脆躲进离陆回舟办公室不远的洗手间。
洗手间空地处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肩上背着黑色手提包,看见他,眼神先是警惕,又似乎因为他是个孩子,重新放松下来。
梁乐下意识觉得他们不对劲,但他没露声色,进了一个厕所隔间。
隔着门,他听见外头两个人的说话声:
“主任办公室,就咱们斜对面那间,没错。”
“现在去还是等等?”
“等等,多几个家属闹的时候再进去。”
“镜头盖先取了,你可别闹上回那岔子。”
“哪儿能,这回肯定好好拍。”
“别好好拍,把人拍丑恶点,客户要求。”
“这怕难,老葛你没看照片吗,那医生贼他妈帅……”
梁乐听到这儿,耸起眉头,眼中冒出怒火。
他没有完全听懂,但这两个狗屎东西是来对付陆回舟的,他听懂了。
斜对面的主任办公室里,这时传来一阵阵吵闹,梁乐在厕所也听到了。
“陆医生,我们也要参与科研!”
“就是,一样的病,凭什么他有减免我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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