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了基金的话语权,田玉林在明康就能得到更多支持,他盯上的那位置把握也就更大——如果陆回舟真如他所说的不争……
陆回舟也实在年轻了些,如何能够服众?他此时不争是明智的,来日自己未必不能回报他,只要他对自己尊重些。
田玉林同旁边的人说着话,眼底闪过一抹灼热。
就在这时,会场静了静,五六个理事从侧门走进来。他们大多上了年纪,一头华发,纵使西装革履也掩不住老相,年富力强、英俊挺拔的陆回舟混在其中便格外扎眼。
偏偏他还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及至就坐,也坐了正中那把椅子。
这并非他原来的位置。
会场内传来轻微的扰动,田玉林深深蹙了下眉,看向理事席最右侧的老者。
老者也是呼吸内科的专家,田玉林加入基金后一直在老者身上发力,毕恭毕敬执弟子礼,不时携重礼登门讨教,已同他走得很近。
陆回舟滥用职权批准基金扶助刘青手术的事,他已经事先与他通过气,当时老者斥陆回舟年轻胡闹,反应很令他满意。
许是有所避讳,老者并未看田玉林一眼。
田玉林有些不踏实,但还是耐心等待。
他等来了一件大事。
“晚上好,今天临时召集各位同仁集会,是有一个关于基金的重要消息要宣布。”陆回舟左侧的理事开门见山。
“其实早就该宣布了,宋老在世时便已走完手续,只因避让他老人家后事,拖到此时。现在就由我代理事会正式宣布,今天起,由陆回舟先生出任宋氏基金会理事长,负责基金会战略规划和重大决策,对外代表基金会!”
抑扬顿挫的话声落地,此起彼伏的掌声响起。
田玉林僵了下,很快跟着面露微笑,拍动双掌。
是了,没什么好意外,宋常照无儿无女,只有陆回舟这个外甥,自然要替他打算。
会投胎何等重要。
心中嫉恨,田玉林脸上一点没露,又隐晦看了老者一眼。
看他言笑晏晏的样子,向陆回舟发难的事恐怕生变。
也好。是他先前想岔了,见陆回舟成果频出,满心以为他盯上了那个位置,却忘了人家本有更好的选择。
田玉林想到这里,又振奋起来。陆回舟就任理事长也好,如此他反倒不便再争取明康院内的职务,自己不必忌惮他,反该借势于他。
论起来,陆回舟好歹算他田玉林的“外甥”,在外是别人眼里的“一家人”,在内,当初宋常照尚且要给姐夫陆起元几分面子,没道理陆回舟这个儿子还能忤逆老子。
田玉林杂乱想着,一边应付身旁低声议论,一边梳理接下来的路。
正在这时,一直未同他眼神交流的老者开口:“我年纪渐大,力有不逮,打算退出常任理事席位……”
田玉林倏地绷紧精神。
怎么这么突然?
老者早表现过要退的意思,田玉林对他百般上心,目标也正在此,老者弟子中并没有特别出色的,近年待他越发亲近,处处点拨,旁人早已将他们看做师徒。
理事长的位置田玉林没想过,这个理事位,他却势在必得。
但老家伙怎么不提前和他通气,他好活动活动。
田玉林心里既有埋怨,也有惊喜,又不便表露任何情绪,只正襟危坐,竖起耳朵。
“举贤不避亲,恰好理事长也十分认可,我今日就举荐一位呼吸内科的后辈接任理事位——”
田玉林手心微汗,呼吸都放慢了,每一秒都变得漫长。理事,副院长……一步一个阶梯,今日起,他将走上少年时便炙热渴盼着的康庄大道,成为那昔日只能趋奉讨好的大人物!
“这位后辈,就是东珠医院呼吸内科主任何英何教授。”
“呼啦”一声,血从田玉林脸上褪去了。
何英?那个只会埋头搞研究的死书呆子!
“田主任,恭喜你,你们明康又要添一员大将啊。”身旁传来低语。
“什么?”田玉林似梦似醒问。
“怎么,何教授不是要调过来,组建明康的老年呼吸科吗,基金会给资助,这好消息田主任还捂着不告诉我们呢?”说者意味深长看着他。
田玉林浑浑噩噩,不知如何硬挤出个笑来,应付过去。
老年呼吸科,这是要分权,不,简直是要架空他!
田玉林攥紧手掌,不觉向台上看去。
一道冰冷的视线与他相接,又淡然移开。
“恰好理事长也十分认可”……“基金会给资助”……
田玉林如梦方醒,刚才褪下的血又“呼啦”涌上来,冲得他头疼欲裂!
*
“回舟,你爸爸是病人,你多体谅他,不要让他生气行不行?”
晚九点,苏煜躺上床,才一闭眼,就听见一道温婉中带着责备的声音。
声音他没在意,但听到师祖名字,他下意识睁开眼,发现自己又是那种半透明的影子状态,正飘飘然站在一间陌生的病房门口。
病房是单人套间,规格苏煜认得,是明康的特需病房,不过看里面的仪器,并不是泌尿外的病房。
粗粗扫了病房一眼,苏煜很快转移注意,看向病房里的人:病房里站着他师祖,还有一个五十来岁化了淡妆的女人、一个同样五十来岁的白大褂。
病床上,靠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喘着气,红着脸,哆嗦着手指着师祖:“你,你再说一遍?!”
师祖神色淡漠,声音平静,不管婉转责备、还是剑拔弩张,都没有干扰他分毫:“我说,您安心休养,不必再操心我的事。”
他说着,转过身来,脚步却顿住。
苏煜迎上他视线,尴尬地摇摇手:“师祖,晚上好。”
他不是故意穿来这儿看他热闹的——这好像是“穿越”的规则之一,他们只会出现在对方身边。
陆回舟微微颔首,没有出声,低头看向手表,皱了下眉。
“师祖小心!”苏煜忽然出声。陆回舟余光瞥到什么飞来,头侧了下,堪堪避过一只白瓷茶杯。
杯子砸在墙上,“啪嚓”一声,四分五裂。
“老陆你这是做什么?”
“姐夫你别动怒。”
病房中的一男一女同时发声,陆回舟反倒是情绪最平静的一个。
“你休息。”他冷漠留下一句,向门口的苏煜走去。
擦身而过,见苏煜还傻乎乎看着病房,他拉了下他手腕,将他带出来。
“回舟!”田玉林从病房追出来,“你也谅解下姐夫,他憋得难受,难免脾气大,为人子女的,这时候要体谅。”
陆回舟站住脚:“多谢提醒,田主任有心了。”
“有心”两字,他说的格外慢,田玉林同他漠然的眼神对上,眼下肌肉跳了跳。
*
“师祖,那个人是谁?”跟着陆回舟离开,苏煜还在想着那个脸色有些僵硬的白大褂,隐约觉得他面熟,“我刚穿来那天,出手术区时,好像撞见过他。”
走廊上有人,陆回舟不便回答苏煜,眼神却深了深。
苏煜飘在陆回舟身边,自顾说话:“病房里那位又是谁,师祖父亲?您不是说没亲人吗?他什么病,怎么脾气那么大?”
他连环发问,不要说陆回舟不方便,就是方便,一时也无从答起。陆回舟只是加快脚步。
“师祖,等等我,你别走那么快。”苏煜是用“飘”的,按说更快,可他控制不好自己,不时穿进墙壁。
等到走廊尽头,陆回舟拐进楼梯间,他却随懒惰的惯性飘去电梯间,混在两个闲谈的家属中间,跟人家一道等候电梯。
陆回舟隐忍地咳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像只轻飘飘的气球似的,重新跟上陆回舟。
下了两层楼梯,确定楼梯间上下没人,陆回舟开口,回答他的问题:“确实是我父亲,但和我关系疏远,以后除非治疗上遇到特殊情况,你不用管。”
哦。苏煜静了一晌,看向陆回舟:“我爹妈也不咋好。”
这安慰,实在不伦不类——如果算是安慰的话。
见陆回舟向他看过来,苏煜做错事似的挠挠裤缝,转移话题:“老爷子是什么病?看他喘得厉害。”
“肺纤维化。”陆回舟平淡答。
苏煜蹙了下眉心。
他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病。
这么大病,还有劲儿发那么大火,杯子扔得又快又狠,一点儿没考虑砸到师祖头上的后果?
“他因为什么对您,这样?”
不为什么,只是听说他接管了宋氏基金,叫他上去发泄怒火。
这些事陆回舟不想多提:“没什么,他一向这样。”
沉静说完,陆回舟继续下楼,苏煜却停了一下才跟上他。
从病房里的对话,这顿火明显不是“没什么”,只是师祖不想跟他说。
那也正常,谁像他,才见两次面,就把自己最隐秘的心理问题都交代了。
苏煜有些生自己气,也和陆回舟拉开距离,不再像之前那样紧跟着他,而是始终隔着两级台阶。
陆回舟放慢了步速,见苏煜还是没跟上来,察觉到一点不对:“怎么了?”
第25章
“没怎么。”苏煜迈下台阶, 满不在乎的样子答,“我不是有意打听您隐私。”
说完,他大步越过陆回舟, 又领先他两步下楼。
陆回舟在原地停了片刻,继续下楼, 声音冷静:“田玉林有些问题, 你以后过来稍加提防。”
苏煜停住脚:“他就是那个使坏的人?”
“大概率。”陆回舟答。
“为什么?豪门争产?他不是您亲舅舅吧, 您是不是还有什么继弟继妹?”苏煜叭叭吐一串问题,又忽然傲气住口, “算了我不问,反正别惹到我面前来。”
“没有豪门,也没有争产,他只是以为我要跟他竞争副院长。”陆回舟简单解释了句, “他的麻烦我会处理。受伤的事, 是我连累了你,抱歉。”
“什么伤?”苏煜懵了下。
“肩。”陆回舟看他一眼,“上次见面怎么不说?”
“我见您时又不疼, 忘了。”苏煜理直气壮。
“那个,还疼吗?”苏煜看了眼陆回舟的肩,又扫过他脸和脖子上还没愈合的树枝划伤,眼里有点儿不好意思。
会受伤, 也怪他当时行事冲动、处置不当。
但他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失误的。
“这事儿师祖不用道歉,导火索是刘青的手术,本来也跟我有一半关系。而且您不是说过吗, 我的决定就是您的决定,那您的麻烦自然也是我的麻烦。”他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说。
倒也没说谎,苏煜敢作就敢当, 从做完刘青的手术知道不是一场梦起,就没打算逃避自己那份责任。
陆回舟直视着他清澈认真的眼睛,过了短暂又漫长的一瞬,忽然问:“门诊室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门诊室?”苏煜神色一僵。
“门诊室的镜子。”陆回舟双眼深邃看着他,“好好的,它怎么就碎了?”
“……什么镜子?我不知道。”
门诊室又不是他一个人用,这事儿没证据,能赖。“敢作敢当”的苏煜想。
他脸色倒也很镇定,就是身体不中用,在黑暗的楼道里一个劲地闪,像只特大号萤火虫,把陆回舟的脸照得时亮时暗,他自己还怪茫然,抬头看了眼楼道顶上的灯管。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陆回舟忍住不去提醒他,面色平静说正事,“做医生什么样的病人都有可能遇到,你治得了病,治不了观念,不必为此动怒。”
“我知道。”苏煜说。
他真知道,他也清楚,动辄生气,是实习生才有的表现,是不成熟的证明,是老师三令五申让他改掉的臭毛病。
苏煜也想改,但天生狗脾气,遇上事儿还是容易失控。
尤其这种放着孩子不管的——
“那婆婆太过分了,她明知道是遗传病,还一心要孙子,而且装疯卖傻,怕花钱,拦着我给她孙女看病,这事搁您您也得生气。”
“我不气。”陆回舟走出楼道,找到车子,一边打开车门让苏煜上车,一边沉静说,“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由环境和先天所定,生气他为什么是那样没有意义,不如和他们保持情感距离,专心诊治。”
哦,说的很有道理,但——
“您[不气]?”苏煜挑眉,“是谁又威胁又恐吓,把茂茂的爷奶吓得屁滚尿流?”
陆回舟手落在车门上,顿了一瞬:“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威胁恐吓过。”
“您没有,是[我]行了吧。”苏煜看他一眼,擦着他身体坐进副驾,“周从云在同事群里看见别人发的视频,那个老头儿要在医院做检查,排队的时候跟老婆子吵起来,还动了拳脚,他的检查还没做,老婆子先被他摔得直哼哼,也闹着要做检查,最后俩人谁都没做,鼻青脸肿一起出了医院。”
“狠还是[我]狠,只靠一张嘴就克敌制胜。”苏煜意味深长看了眼陆回舟,惯性去拉安全带——但他此刻的状态拉不动。
陆回舟侧身,伸出一只长手替他把安全带扣好,声音沉静更正:“那不是狠,也不是生气,是解决麻烦。”
“发脾气、砸镜子,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你是外科医生,应该用医生的眼光去看事情。”
“医生的眼光?”
陆回舟发动车子,平静解释:“遇到事情都当做面对手术,你需要做的是找准病灶,精确下刀,而不是任凭情绪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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