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纱般的月影下,只剩一人,身姿挺拔,孑然独立。
师祖、孝敬。
那人想了想这些词,沉默转身,走回车子。
*
江上这盘明月也同样笼罩着城区。
田玉林驱车把胞姐田香云送回陆家小洋楼,踩着夜色,替她拿下车后的大包小包。
“累死了。”田香云抱怨地锤着肩膀,“你姐夫越来越难伺候。”
“到了这个阶段都是这样。”田玉林脸色有些阴沉,“你守他一两夜能怎样,做做样子都不肯?”
做做样子?田香云斜起眼睛看了眼弟弟:“你沉着脸给谁看?我样子做了二十年,还没做够?我们俩是谁有求于他?你搞搞清楚。”
“对不起,二姐。”田玉林立刻道歉,脸上的阴沉也变成一种深深的疲惫,“医院的事儿太烦心了。二姐,我害怕,你知道的,我不愿再过我们小时候的日子。”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田香云嘴上骂着他“没出息”,心却软下来:“再怎么也不会跟小时候一样。”
她说着,想起小时候穿着破衣烂袄,被母亲赶着骂着上亲戚家打秋风、招白眼的日子,又厌烦地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
“你现在已经是明康的科主任了,玉林,就是不往上走,也已经强过太多人,我们已经过上了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
“好日子?二姐你不明白,不往上走,就总还有人要我逢迎。”
“而且,我这个[科主任]马上就成笑话了。”田玉林脸色难看,“从前看我脸色的人,搞不好今后我要去看他脸色,你看着吧,这科室一分,不知多少人等着来踩我一脚。”
“哪有那么严重,有你姐夫在呢。”田香云不以为然。
“他没多少日子了。”田玉林脸更加阴沉。
田香云怔了下,在沙发上坐下,有些失神:“还有多久?”
“看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吧。”
田香云沉默下去。虽然她跟陆起元没什么真感情,陆起元更多把她当个保姆,她呢,也不过把他当棵摇钱树。
可眼下这棵树真要倒了,她还是生出一股无依无靠的慌张来。
田玉林却没空注意这些:“二姐,这段时间很关键,你一定得帮我,让姐夫走他的人脉给我活动活动。”
“我帮你了。”田香云不高兴,“好话给你说了一箩筐,再说他该烦了,他现在什么脾气,你今天又不是没见到。”
看到了。
“也是贱,”田玉林又笑又恨,“我为了他的病劳心费力,他一点儿好处不给,人家不稀罕他,他偏偏要往上贴,贴不上还生气。”
“气狠了,兴许就丢开了,”田香云道,“他们父子又没什么感情。”
“不,二姐,你不了解你丈夫。”田玉林冷笑,“他要面子,他老丈人和大舅哥都死了,他还在跟他们较劲,想陆回舟走他铺的路,这事儿他不会轻易丢开的。”
“那你说怎么办?”田香云皱眉,“不然你跟陆回舟缓和缓和关系?你不是说他那个基金比你姐夫还有用?”
“不可能了,姐。”田玉林点了根烟,眉头拧成川字。基金会那场会议上陆回舟向他投来的一瞥,还有陆起元病房外他那句“你有心”,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也是。”田香云说。
她实践过。刚发现自己生不了孩子那些年,她很是花了心思想跟陆回舟拉近关系,奈何她这个继子是刀枪不入的,他对谁也挺有礼貌,但谁要想跟他拉近关系,他眼里的疏冷足能叫你知难而退。
那要如何是好,田香云替弟弟发愁,田玉林却吐了口烟,拿定了主意:
“还得靠陆起元。他顽固,我就让他彻底对他的好儿子失望,推我上去,好帮帮他没用的儿子……”田玉林说着,渐渐目露精光,“姐,我知道怎么做了。”
*
1998年。
第二天是周六,天下着雨,陆回舟没去医院,驱车到梦溪园——他老师方溢之的住处,登门拜访。
“你看看这份报纸。”
方老性情利落,惯于单刀直入,见他进来,不等他张口,先把手上的报纸递给他。
是份本地报纸,健康新闻一栏,报导了明康医院泌尿外科对肾癌手术的“最新进展”,报导很短,但“改良”“创新”等字高频出现。
“是要捧杀你啊。”摘下老花镜抛在桌上,方老没好气地说。
“您不必生气。”陆回舟知道他血压不好,反过来开口劝慰。
“你一向沉得住气,这回怎么着急了?”方老不解地问。
部分切除术的事,陆回舟跟他探讨过。
方老当时坦言过他自己的看法:人们厌恶癌症、害怕癌症,为了消灭肿瘤不惜代价,以至于往往忽视了身体本身这个根基,忽视了生存质量。
以肾癌的高复发率和肾脏功能的重要性看,对一部分适用患者,尝试采用部分切除术,方老是赞成的。
这是基于他多年所接触无数例病人而形成的直觉。
但医学、尤其是现代医学不能只凭直觉,方老建议先在一定范围内探讨、验证、形成共识,成熟稳妥再往下推。
不料陆回舟先斩后奏,给了他个“大惊喜”。
“你这冒然一改,触碰了多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传扬出去,”方老点点报纸,“等着吧,有你好受。”
陆回舟恭敬听着,神色沉静:“是我轻率了。不过,既然已经有人代为[宣传],这件事,我想趁机往下推。”
“往下推?”方老审慎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稳的弟子——他承认“轻率”,但并不打算改。
他天赋卓绝,又实权在握,三十多岁的年龄,掌控着国内最顶尖的泌尿科室和势力庞大的医学基金。
这样的他,偶然激进也不奇怪。
但是,“你想施展抱负是好事,拿患者冒险不行。”
方老脸色严肃:“哪怕你认定你的想法是对的,也要小心验证,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不能急于推广!”
陆回舟沉默了一瞬。他并没有什么“抱负”要施展,也无意拿患者填他的前途,但所有人都以为他有,老师也不例外。
陆回舟想过解释,只一瞬,又咽回去。
他平静递过一沓资料:“老师,我联系一些地方医院,收集了部分因复发最终导致双肾切除的病例。”
方老看他一眼,把老花镜又戴回去,细致地翻看起资料。
“大部分这样的患者并没有条件做肾移植。”陆回舟补充,“至少,对于肿瘤较小的那部分患者,我们可以说明利弊,让他们知道还有另外一种方案可供选择。”
方老沉思了一会儿:“如果出了事儿呢?”
“复发这个事儿没准,如果哪个病人手术后凑巧很快复发了,这个后果,你想过没有?”
方老因年迈略浑浊的双眼锐利起来:“它可能会毁掉你的声誉。你先想好,能接受?”
“老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陆回舟平静回。
他不在乎声誉,事实上,这世上也没什么他在乎的事。
他只在乎“正确”。
他已经在2025年查证过,对直径小于三公分的小肾癌,采取部分肾切除和采取根治肾切除,三年特异生存率几乎相等,而对侧一旦复发,部分肾切除患者的生存几率和生存质量将远高于根治肾切除患者。
对陆回舟来说,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但对于方老并非如此。
“你不知道。”方老哼了一声,“路要一步一步走,这牵涉的是诊疗标准的改变,不能靠你个人力量蛮干。”
“所以我来找您。”陆回舟给他的茶杯里加上热茶,“老师,花十年验证跟花一年是不同的,全国上下,有太多个[刘青]。”
这话,让方老沉思了片刻。
“你有计划?”方老抿了口茶,看向他,“别卖关子,说吧,你想怎么做?”
陆回舟果然开口:“老师,下周有场研讨会……”
秋雨霏霏,后院的树枝和落叶不时敲打窗台,窗内的师徒两人却未受干扰,讨论得专注。
直到保姆切了水果端进来,他们才止住话头。
“留下来吃午饭?”方老看向陆回舟。
“不了。”陆回舟看了眼对面的沙发。
一分钟前,沙发上多了个虚影,虚影此刻就大大咧咧坐在他老师身旁,正低头看老师信手丢在茶几上的资料。
“我回医院还有事,改天再来看望您。”陆回舟站起来。
方老皱了皱眉:“什么事,忙得饭也不吃?”
“有个外院的患者中午转过来,我要去看看。”
既然是患者的事,方老就没强留人,他亲自把陆回舟送到门口:“你呀,不能只忙工作,你舅舅临终前可托我看着你,不能让你跟手术刀过一辈子。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人?什么时候把家成上?”
陆回舟面色毫无波动:“暂时不考虑这些。”
“不考虑不行!”方老皱眉,“不成家,你早晚变成个手术机器。”
手术机器?这词儿精妙。
苏煜负手站在方老身侧,同他一道打量着陆回舟,一脸古怪的笑。
老天也不能样样好处都给同一个人,依苏煜看,师祖虽然颜值和智商点满,但是心窍没开,眼里只有大道,没有凡夫俗子之欲。
陆回舟扫他一眼,看回方老:“老师,我下次再听您教诲。”
他说着,看了眼手表,镇定而不失急切地告辞。
“走吧。”知道他是急着回医院,方老没好气地说了句,看着他打伞走远。
打伞就打伞,歪歪斜斜,一大半倒都打在空处。
可见脑子里多半还在想着工作。
唉,方老叹了口气。
老宋自己都没能解决这孩子的婚事,倒把这担子推给他。
这事儿难啊。
大概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陆回舟骨子里就不亲人,跟谁都不交心。
也不怪他。让他怎么亲呢?他外祖是大学问家、舅舅是名医,都是至仁至善的人物,那段特殊时期却被学生故旧背叛,被“划清界限”、落井下石。他母亲被父兄视若明珠,却被游街批斗致死,走得屈辱凄凉。
从小经历这些,陆回舟没长歪,已是老宋全力教化。
让他心无旁骛、埋头做事简单,让他放下心防、眼里装进个人,难……
*
陆回舟收起伞,坐上车,看向苏煜——他的影子看起来雾蒙蒙的,像浸透了秋雨的湿气。
“怎么现在过来?”陆回舟冷静问,同时关好车门,升起车窗。
苏煜被风吹得抖动的影子平静下来。
“好冷。”苏煜捧起手搓了搓,才向陆回舟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正陪我大伯看电视呢,好好的,就听见了你们说话的声音。刚才那是方老?师祖在跟他讨论什么?”
“小肾癌手术标准的事。”陆回舟说着,发动车、打开空调,让车里温度升上来。
“方老怎么说?”苏煜问。
“会支持我们。”陆回舟言简意赅,并没有跟苏煜说起这中间的麻烦和解释。
“睿智。”苏煜说了声,别有意味看向陆回舟,“老爷子精神挺好,还惦记给师祖娶媳妇呢。”
陆回舟不接他的话茬:“过来之前有什么异常?”
这是他们第一次白天见面,陆回舟下意识要弄清是规律还是意外。
“没什么异常啊,”苏煜思索了下,“就是我穿过来前正在想这边的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想什么事?”陆回舟边开车边问。
“想您啊。”苏煜笑嘻嘻答。
陆回舟修长的手指顿了顿,继续转动方向盘:“好好说话。”
好吧。
“在想朗书雪的手术,”苏煜老实答,“神外来会诊了吗?他们怎么说?”
他一直在惦记这事儿,但昨晚没来得及问。
“来过了,颅内大小3处肿瘤,上段颈髓也有占位。”陆回舟答。
“他们能手术吗?”
陆回舟摇头。“很难。颈髓占位比较大,位置很高,那个区域脊髓主管呼吸和运动,他现在症状不重,说明脊髓还有一定代偿空间,如果手术,反而风险很大。”
苏煜神色沉重起来:“那怎么办?他的肾癌双侧发病,肿瘤又基本在肾中央,保肾难度很高,因为是VHL,复发率也高,我原本倾向双肾切除,等着做肾移植,但——”
但移植后长时间用免疫抑制剂,会加快朗书雪颅内和颈髓肿瘤的进展。
苏煜话没说完,但陆回舟知道他的意思:“神外说,颈髓占位一旦进展,势必会引起呼吸功能受损和肢体瘫痪。”
车内沉默了一瞬。
上天发给他们一套死牌。
苏煜烦躁地抠了会儿安全带,又顿住:“那就保肾,右肾肿瘤小一点,位置也偏一点,我们尽量保。”
他皱着眉,但语气坚定,眼里燃着两团火,仿佛在跟某个不知名存在抗衡。
“如果病人同意,我支持你的方案。”陆回舟说。
他语气很静,很稳,苏煜不自觉也平静下来,就在车里跟陆回舟商量起手术方案。
商量完,车也开到了陆家院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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