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人听见动静围观,但这妇女非但没收敛,还像登台的演员来了兴致,亢奋抓起谢芝桃床头的一叠纸,扬了满地:“每天大把花钱,你还有心情在这儿瞎写瞎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你生的是人,不是货。”苏煜冷冷打断她,看向病床上脸色煞白、不太对劲的病人,“你哪儿难受,先别动。”
“难什么受,不就是个高血压?吃点药也能治,就你娇贵!回家,这钱我不掏了!我早跟你讲,你弟弟马上结婚要用的!”谢妈唾沫横飞。
“出去!”苏煜回头看她,压着怒火,转向查房的大部队,“病人需要安静,你们先到外面等。”
大部队立刻撤走,还看明白了他意思,自发带走跳脚大骂的谢妈。
“真不像话。”
“这亲妈怎么比后妈还不如?”
“重男轻女也不能这样……”
病房里传来其他病人和家属的窃窃私语,岁数大点儿的邻床女病人直接叫谢芝桃:“桃啊,别搭理你妈。”
谢芝桃嘴唇嗫嚅了下,没有说话,盯着落了满地的画纸。
“头疼吗?看这里。”苏煜拿出一支笔让她看,“眼睛有没有花?”
“没有。”谢芝桃听见他的声音,抓紧床单,“我不是……我挣钱了的。”
她说不出那三个字,但她想解释。
她不是赔钱货。她刚成年就进厂打工,赚的钱除了自己一日三餐,全省下来汇给家里,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己吃点药扛着。
这次实在头疼太久,她扛不住了,才来医院。
医生说她血压很高,已经很严重了,怎么竟能忍那么久。
大概是她忍习惯了。
她家乡看重男孩,她妈生了她好几年都没怀上第二个,受她奶奶和村里人指点,经常打骂她出气,她从小但凡生病了,不会得到怜惜,只会讨她妈厌嫌,所以她宁愿忍着不说。
可这次真的太难受,她没法再忍。谢芝桃想分辩更多,但头突突的疼,她说不出更多,只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床捡她的画。
四周传来或远或近的声音,谢芝桃晕晕乎乎听不真切,有人叫她不要动,但她有些恍惚,听见了,却反应不过来。
直到一只手直接按住她,不容挣脱把她按回床上:“你先躺下。”
是他的声音。
谢芝桃紧紧闭上眼,一行眼泪流进鬓角。
头很痛,但她希望陆医生快些离开。
她愧于面对他。
上次,她一个人来办住院,因为带的东西太多,因为头疼,也因为害怕,不知怎么,她忽然放下东西,在楼梯间没人的地方捂住脸哭起来。
陆医生正好经过,他很礼貌,问她哪里不适,等她情绪平静下来,帮她把她那些廉价杂乱的物品提进病房。
除了病情,他没有多问,只是告诉她办公室在哪儿,让她有困难可以找他。
她很感谢他的尊重和体贴。
那是她25年未曾感受过的美好。
知道她妈妈带头去找他闹事,她真的很崩溃。
“对不起,陆医生。”谢芝桃嘴唇发颤,勉强出声道歉。
“没关系,”苏煜本人没见过谢芝桃,也不知道她道的什么歉,不过他顾不上这些,“你先平静,可以试试深呼吸。”
“拿血压计来。”
“氨氯地平5毫克。”
……
他声音时远时近,跟护士低声交代着什么。然后安静了。
谢芝桃以为他已经离开,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只修长稳定的手,把一叠画纸收拢放在她床头桌上,“画得很好。”
脚步声远去。这次他真的走了,走之前帮她拉上了病床两侧的围帘,隔绝了其他病人和家属探过来的视线。
谢芝桃望着帘子,眼睛发涨。
*
“谢芝桃的手术费用大概多少?”巡完房,去手术室时,苏煜问石峥嵘。
“两万左右。”石峥嵘答。
那也不算很高,就算在98年,也不是高到会拖垮一个家庭那种。
谢芝桃的妈穿着虽没有太好,但也不是太坏,而且她尚且有心情描眉画眼。
苏煜脸色不好看:“那[劳动人民]你怎么安抚的?她家真没钱还是不愿意掏?”
劳动人民……老师说话什么时候夹枪带棒了?
石峥嵘小心观察了下他脸色:“也没怎么安抚,听她发了半天牢骚,一会儿说药贵,一会儿说检查坑人,还想接她女儿出院回家养着,说高血压不用做手术。”
石峥嵘说到这儿,看苏煜脸色转黑,急忙补充:“我说这病不治没法工作,她才不提了。”
苏煜于是忍下没说什么。
“我跟她说了,要确实困难的话,拿出证明,可以申请减免。但看样子,她够呛能拿出来。”
石峥嵘说着,看了老师一眼:“老师,上次梁乐说有人在对付您,这谢家妈,是不是听了谁挑拨?”
自然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人处心积虑对付师祖,师祖到底打算怎么应对?
说起来,这些事,师祖到底没跟他说清楚。
苏煜想到这里,在原地站了站。
虽然不吝指点和帮助,但师祖好像并没有多信任他。他袒露很多,师祖却袒露很少,即使说起他自己的经历,也语气淡漠,像说的另一个人的事。
师祖面前像有一堵高墙,并没对他开放。
“老师?”石峥嵘见他停下,回头叫他。
苏煜看向老师那张年轻讨喜的圆脸,想起那声亲近的“峥嵘”,想起自己的身份只是“峥嵘的弟子”,脸绷了绷,哼了一声,走进手术室。
*
做完两台手术,苏煜刚回病区,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是谢芝桃。
“陆医生,”谢芝桃拘谨地叫了一声,低着头递上一张表,“我想办出院,护士说要您签字。”
苏煜皱了下眉,看她一眼,扣下表格,没有提笔:“是要转去别的医院?转哪家,我给你开转院证明。”
谢芝桃唇抿了抿,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谢小姐,”苏煜直视着她,“是费用的问题?”
谢芝桃攥起指尖,轻点了下头。
她的情况恐怕也瞒不过谁。
不过,除了费用问题,她想离开,还因为不想自己母亲再找他闹事,给他添麻烦。
想到这里,谢芝桃终于忍不住抬头看“陆医生”一眼。
“陆医生”也正看着她,神色认真:“谢小姐,我们科室要出一批宣传册,不知道里面的插画你能不能接?”
“什么……插画?”谢芝桃愣了下。
“科普插画,需要画一些泌尿系统常见疾病的形成和治疗过程,比如结石、尿路感染。”
谢芝桃嘴巴张了张,半晌才出声:“我……没画过。”
“没关系,”苏煜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专业书,翻出解剖图来,“可以参考这些画,不过需要画得卡通一点、亲切一点,我想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
她确实可以画,也想画——关于画画的一切,她天然便感到兴趣,但,“为什么,让我来?”
“我只认识你一个会画画的,你画得很好,画风我很喜欢。”苏煜很自然解释,“费用——”
“我不用收费!”谢芝桃着急打断他。
苏煜勾了下唇角:“谢小姐,这是你说话最大声的一次。”
谢芝桃脸红了,磕磕绊绊解释:“陆医生,我,您让我画就很好,不需要费用,我,我不专业……”
“有的领域,天赋和灵气比专业更重要。”苏煜说,“我不懂专业不专业,我只知道你的画看了让人有种温暖舒心的感觉,画我们这种足够了。”
苏煜不是画家,但他被大伯熏陶久了,眼光是有的。
谢芝桃这方面真的有天赋,她画的就是明康的景色,也有少量的人物,笔触细腻,有肌理有层次,重要的是,有情感,虽然也有秋天的萧索,但又捕捉、固定了那一份人间的明快。
难得她过这样的日子,还能画出那样的画。
透过她的画,苏煜仿佛看到她的心。
苏煜讨厌不公,讨厌抛弃,谢妈越作妖,他越不肯让这颗心蒙尘。
减免是不行,谢芝桃不符合条件,但宣传册可以——苏煜能想到这主意,还多亏了师祖,是师祖教他把麻烦事当手术,找对切入点,精准下刀。
“我们预算有限,支付的费用可能不会太高,一幅五百块你看如何?”苏煜问谢芝桃。
“五,五百?”谢芝桃脑子有些空白。
“少了?”
“不,不是。”一幅画顶她一个多月工资,怎么会少?
“我让人尽快确定一下工作量,拟个合同,先预付部分费用给你。”苏煜公事公办说,“不过在这之前你需要画先一幅样稿出来看看。”
“我——”谢芝桃手指绞在一起,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画这个吧,”苏煜指指书,“肾盂和输尿管连接部梗阻的几种类型。”
“主要是先天性狭窄、肌纤维收缩无序和受异位血管压迫这三种,加一个正常情况做对比,正好可以凑个四宫格……”
他开始逐项给她讲解起来,肌纤维收缩无序怎么表现,异位血管压迫又是什么走势……谢芝桃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牢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珠宝一样的,每一个字。
“姐!”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男人一脸急色看一眼谢芝桃,“姐——医生,我们不办出院!”
他又看向苏煜。
就是这小子要结婚给彩礼啊?苏煜微眯起眼睛,打量他两眼:“你进来,我们单独谈一下。”
第29章
晚八点左右, 石峥嵘有事要找老师签字,刚敲开门,正遇上谢芝桃的弟弟谢春龙站起来。
“你放心, 这病不会花太多钱,你姐一定能好。”老师拍着对方肩膀说。
拍着对方肩膀……石峥嵘略感违和, 稀里糊涂把谢春龙让出去。
“老师, 不能说[一定]这种绝对的话, 您不是说过吗?”谢春龙离开,石峥嵘低声提醒。
“知道了, 下回不说。”苏煜心情莫名的好,很听话。
石峥嵘那违和感又来了——老师怎么听起他的话来了。不是,他怎么教导起老师来了??
石峥嵘不敢再多说,压下别扭, 把文件递给老师签字。
老师接过文件, 竟然只草草看了两眼就签下大名——字写得龙飞凤舞。
石峥嵘正看着字出神,梁乐抱着吉他来敲门:“那个——”
“谁叫[那个]?”苏煜懒洋洋打断他。
“陆……医生,”梁乐嘴角抿了下, 极不自然地叫,“我什么时候可以上课?”
上课?苏煜才想起这事,他迟疑地看了眼桌上积压的文件。
“你说了今晚可以教我。”梁乐有些急。
“[我]说了?”苏煜挑挑眉,“什么时候?”
“昨晚。”梁乐嫌弃看他一眼:怕是真健忘。
“那行, ”苏煜高兴地把文件推到一边,“来吧。”
他这是奉旨上课,不算偷懒。
石峥嵘扫了眼被老师参差不齐扫成一堆的资料, 掐了把自己的腿:“老师,那我先走了?”
“去吧。”苏煜沉稳大气道。
看起来又挺正常。
石峥嵘向门口走去,关门时看见老师递给梁乐一张纸和一支笔:“你先写。”
“写什么?”梁乐问, “我会的谱子吗?”
“不是。你会的组合。”老师说。
“什么组合?”梁乐反应有些迟钝。
“必杀技组合,《拳皇》出招表,雷光拳是下、右下、右吗?”
老师比比划划一圈,然后又停下来,戳着纸:“你看我干什么,这叫知识交换,快写!”
……正常才怪。
石峥嵘替老师合上门,紧紧地合上。
但他刚要转身,身边多了位打扮娇俏的姑娘:“你好,回舟哥在里面吗?”
石峥嵘重新把门敲开。
女孩看见苏煜,眼睛一亮:“回舟哥!”
“你——”苏煜舌头打结,把那句“是谁”吞下去,“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姑父,猜你还没下班,就过来看看。”女孩解释。
姑父?苏煜蹙眉,不说话,怕说错。
“姑父已经睡了,我爸爸说他今天状态还不错,回舟哥你不用担心。”
嗯?听到这里,苏煜有些琢磨出了她是谁。
他打量了一眼这个眼神热切的姑娘:“你找我什么事?”
*
2025年,晚八点半。
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在泌尿外科的就诊台附近徘徊。
“是你们,还在等苏医生?”护士注意到他们,有些惊讶。这小两口中午就来了,但苏医生下午手术排满,做完手术又赶上科室开会,护士也没抓到他人影,没知会他一声有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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