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哪一刻,他想忘记自己无所不在的理性。
他想撕碎它,想不顾一切——他落下手指,他想试试,苏煜的脸究竟有多软。
但,就在这一瞬,身形闪烁,陆回舟被吸入漩涡,送回1998年。
他在书房。面前是那本核定到一半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书稿。
眸色暗了暗,陆回舟摩挲了下手边的白猫,又松开,看向书稿。
他恢复了几分冷静,但那冷静中,别有一种其他东西,使他不时停下来,出神地思索……
*
陆回舟真正和苏煜互换,来到2025年时,苏煜的身体基本恢复了正常。
恰好赶上一波春季流感,科室接连有医生中招,陆回舟原本想请假休养苏煜身体的计划落空,照常去上班。
纪录片的第二期拍摄也安排在今、明两天,今天要拍摄“苏煜”给明康前院长、老前辈吴朔院长诊断、交流的场景,明天则拍手术。
苏煜很“贴心”地把本来就是陆回舟操刀定稿的剧本放在手机下压着,还专门录了段视频,他在摄像头面前灿烂地笑:“感谢菩萨师祖,录完还请师祖看电影!”
看电影?恐怕又会睡着。除非他做人、苏煜做熊时看,这样,就算睡着,起码不至于倒在别人身上。
陆回舟想着,视线扫过毛绒大熊,又收回。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恋爱”,恐怕终究不妥。
手指紧了下,陆回舟关掉手机,面色沉凝,出门上班。
“老领导,今天感觉还好?”纪录片开拍之前,石峥嵘先带着陆回舟到病房拜访吴院长。
“这孩子不争气,让您操心了。”石峥嵘说着,往前推了下陆回舟。
陆回舟顺势和吴院长打了个招呼,并打量了他一眼。
相比98年,吴院长衰老太多,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陆回舟低下头,没有再细看。
“这小子手术是绝对过关的,您可以放心,就是脾气倔,不爱说话,您多海涵。”石峥嵘替突然沉默的弟子讲好话。
“不会,平常挺爱说的,今天估计是要拍摄了,紧张。”吴院长笑呵呵。
“不管怎么说,感谢老院长了,愿意拉扯他一把。”石峥嵘感恩道。
剧本里,老院长会询问苏煜手上这道疤,并借机带出苏煜当初缝合没打麻药的事,最后,则以坚定的行动——让苏煜为自己手术,表现对苏煜的信任,为他这双手“正名”。
“应该的。”吴院长看向“苏煜”有疤的右手,脸色正了正,“你们医生的职责是守护病人,我的职责,本来就是守护你们。”
吴院长手握着剧本,眼神似追忆似怅惘:“说起来,这个道理,还是你老师教我的。”
“我老师?”石峥嵘诧异问。
陆回舟也看向吴院长。
“是啊,你不记得了,因为对小肿瘤采用肾部分切除术,你老师有阵子饱受流言中伤。”
唔,本来不记得,老院长一说他脑子里又有了。
石峥嵘面色困扰,但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老院长话上。
“小石你也知道的,你老师是个严谨又天赋奇高的开拓者——可惜啊,你老师这几样特质加在一起,要不是英年早逝,成就不可限量……”
吴院长歪了下方向,叹了口气,又转回正题:“你记得吧?那时他技术和思维领先别人一大截,他总有新想法,也敢为人所不敢为,别人不敢做的手术他做,别人不敢用的术式他用,关键还都成功了,他这样,自然遭人嫉恨。”
“你们泌尿外那阵也不太平,老有家属闹事,动辄举报你老师到院里。”
“是有这么一阵子。”石峥嵘点头,那些久远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他记起,大概就是这个原因,那阵子老师情绪挺不稳定的。
“后来院里高层就出面了,要让你老师在中层大会上做解释和检讨,说起来,也是我失责,没有调查清楚,”吴院长面露羞愧,“就是那次,你老师给我们上了一课。”
“什么课?”石峥嵘追问。这事儿他是真没记忆。
“他啊,搜集了不少证据,某某病人家属,于何时何地,被某某人教唆误导,列得一清二白。”
“然后他[检讨]了,说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循规蹈矩,没有墨守成规,没有每一步都踩在前人的脚印里、绝不往前探索一步。第二大的错误,则是信任院方,以为院领导会关心下属、主动作为、还他清白。”
啊……石峥嵘张大嘴巴。
“你听听,”吴院长看向他,“这像你老师说出的话?”
“不像。”
倒像是这混蛋玩意儿说出来的。
石峥嵘怪怪看了眼“苏煜”。
“苏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眼睛格外深邃,像饱含着复杂的情感,看向吴老:
“您记不记得,那次会议,是什么时间?”
*
苏煜在98年的一天过得扬眉吐气。
上午他开了场痛快的会。
中午他跟京都医院来的那位放射科主任沟通确定了朗书雪的新放疗方案,朗书雪的癫痫后遗症退了,精神和营养都追上来不少,对方说他比较有把握。
下午老杨大爷回来复查,带着老杨奶奶,复查结果一切都好,老杨奶奶还送了他一条怪扎脖子的红围巾。
扎脖子苏煜也围了小半天儿,晚上到家才舍得摘。
摘围巾的时候小毛在他脚边活泼兴奋地乱转——柳教授刚把毛孩子托付给苏煜。
苏煜逗它玩了会儿,带它上二楼安置,一进书房,就看见了书桌上放着盒新补的巧克力——和上盒一样的低调牌子,一样的朴素包装。
可以,这很老古板。
苏煜弯弯唇,打开摸出一块巧克力来吃,然后抱起新吉他,翻到琴底找到那两个漂亮的刻字,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勾着唇角,弹了一曲又一曲。
清冷黯沉的大房子里,第一次传出如斯轻快的曲调。
拎着行李箱出门的柳教授,驻足聆听了很久,嘴角挂起神秘微笑:
年轻人啊,果然是恋爱了。
晚九点,苏煜出现在25年,脸上还带着近日难得的明朗。
“您这是住我大伯家了?”看师祖又在大伯家,他忍不住玩笑。
“是大伯叫我过来。”陆回舟假借接电话,从客厅走出来,到书房,关上门跟苏煜说话。
“我大伯叫您就来,这么听话?”苏煜笑。
“长辈一番心意。”陆回舟淡淡解释,走向房门——
元宝也被陆回舟带着走亲戚,在门外一个劲儿抓挠,陆回舟迫不得已,放它进来。
苏煜立刻被元宝吸引了心神,蹲下来揉它脑袋:“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
陆回舟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最近代我去院里开过会?”
嗯?苏煜竖起耳朵,警醒看向他:“您怎么知道?”
陆回舟不答反问:“你还替我做了[检讨]?”
苏煜寒毛都竖起来了:“师祖穿回去偷听了??”
“不是。”陆回舟到底对他解释了底细,“是吴院长。”
苏煜脑子转得快,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低哼一声:“老头儿挺记仇。”
不就是当众让他们这些领导落了回面子么……
“不是记仇,他很欣赏你。”陆回舟替吴院长解释了句,定定看向苏煜,“那些事,什么时候做的?”
“什么事?”苏煜装傻。
“收集证据。”陆回舟说。
“也没怎么收集。”苏煜敲敲手指,“就刘青出院、还有谢芝桃出院前,找了刘滔和谢春龙他们,请他们配合了一下,把幕后作怪的小人揪了出来。”
“师祖你只解决田玉林,可是底下还有虾兵蟹将嫉恨你呢。”
苏煜说着,迎上陆回舟沉着安静的视线,咬了咬唇:“我知道师祖不在意这些,但是听见他们败坏师祖名誉,中伤师祖,我生气!”
“我也知道我的方式太简单粗暴,不给人留体面,会让您难做,咳,”苏煜此刻倒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低着头,真正做起检讨来,“下次我不会了。”
“没什么难做。”陆回舟耐心听他说完才开口,眼神深深,“谢谢大法官,替我伸张正义。”
“不客气。”苏煜看他一眼,眼睛晶灿,“守护偶像,人人有责!”
陆回舟不自觉笑了下,又顿了顿:苏煜对他的感情,会不会还是粉丝对偶像居多?
紧了下手指,陆回舟谈回正事:“感谢归感谢,这种事有风险,以后还是不要亲自去做。”
“也没[亲自],我找了何峰帮忙。”
那就好,陆回舟松了口气。
苏煜却眼珠子骨碌一转:“说起来,何峰身材很好,器宇轩昂,衣品也不错,一身黑衣很性感。”
陆回舟静了一瞬,神色不变:“他有女友。”
“那真是可惜。”苏煜嘴上说着可惜,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陆回舟,“还好,师祖身材更好。”
“我现在顶的是你的身体。”陆回舟声音淡定。
“没关系,我可以想象,反正我哪里都见过。”
“……”陆回舟努力不多想,嗓音沙哑,岔开话题,“今天接诊了一个小孩儿。”
“多大?什么病?”苏煜神色稍正。
“六岁,肾母细胞瘤,从评分看是二期。”和当初的茂茂一模一样。
苏煜静了静。
两人都不说话,房间突然沉闷起来,懒懒趴着的元宝像感应到什么,朝苏煜的方向支起脑袋。
“你手上现在病人不少,如果忙不过来,可以让别人接。”陆回舟这时说。
“师祖觉得我该接吗?”苏煜问。
陆回舟沉吟了瞬,看向他:“医生不该挑拣病人。”
“但是,”他顿了顿,一反日常对学生的严肃,“医生也是血肉之躯,可以停下来休养。”
“这是师祖会说的话?”苏煜眨眨眼,“我合理怀疑,您在溺爱我。”
他玩笑着,原本存有犹疑的眼神却坚定下来,毅然开口:“我接。”
陆回舟神色不变,眼里流露一抹赞赏:“好。”
“只是好?没有表扬吗?”
“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陆回舟克制着不去“溺爱”苏煜,但对上他期待的眼神,莫名抬起手来,揉了下他发顶,“很棒。”
只一瞬,陆回舟就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
但这不妨碍苏煜高高扬起唇角。
“谢谢师祖,师祖多夸,我还可以更棒!”他笑着,身形闪烁起来。
“要走了啊……”苏煜咕哝一声,就在消散前一瞬,忽然看一眼陆回舟,靠近过来,肩与他肩头相抵,唇与他耳廓相贴,“师祖,再见。”
他在陆回舟耳边说着,轻飘飘,暖洋洋,似微风掠过,又迅速消散。
陆回舟留在原地,捏紧手指,直到有人敲门,才回过神来,定了定心,走出门外。
“打完电话了?来吃水果。”苏家大堂哥招呼他,大堂嫂则端上一碟绝不会让苏煜过敏的苹果。
出院没多久的苏家大伯恢复不错,正戴着老花镜看电视,边看边点评:“这个人不行,太大男子主义。”
“是,什么年代了,还把自己当封建大家长呢。”大堂嫂附和,公媳两个,一起点评起电视里的离婚综艺。
大堂哥倒没那么专心,他叉了块苹果直接塞陆回舟手里:“长手没?自己吃。一天一苹果,疾病远离我。”
陆回舟笑笑,彻底回过神来,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清脆甘甜。
他很少吃水果,也很少,或者说从未,身处这样的家庭气氛。
之所以苏家大伯一叫他就来,大概,是出于内心一种隐秘的渴望。
但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很快变了味儿:苏家这三口人聊着聊着节目,不知怎么,就跨越到了苏煜的择偶,还互相拆起台来。
“成熟点儿的好,大个四五岁,知道包容小煜的狗脾气。”苏大伯说。
“不成,”大堂嫂说,“大五岁也太多了,男人不禁老,小煜颜控,等人家皱纹一长,怕不要立马变心。”
陆回舟僵了一瞬,吞下苹果,神色不太自然。
“楼下小张那种呢?”大堂哥似乎知道些什么,朝陆回舟挤挤眼睛,“海归霸总,自己创业,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陆回舟神色异常平静:“什么小张?”
“你老师他们那栋楼的小张啊,今天楼下花园里不是你们俩在聊天吗?我在阳台上浇花瞧见了。”
嗯。陆回舟记起来了,那个海归“相亲对象”。
他攥了下手里的叉子,又强迫自己放松。
“开公司的不行,”大堂嫂这时摇头,“心眼儿太多,想事情弯弯绕绕,跟小煜不是一路人。”
也有些道理。陆回舟点头,又顿住:他不经意间想起,他名下也有两间公司。
“心眼儿太多确实跟小煜不搭,我看还是找个同行医生好,也有共同话题。”大堂哥又说。
“不行不行,当医生的太忙了,到时候谁也顾不上谁。”
“那找个搞科研的?”
“太严谨较真,没情趣,不懂小煜那些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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