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游看着他,眼神像一池幽深的湖水,说:“你没忘。你不会忘记的。”
“那些话那么伤人,连我都忘不了。”刑游很慢地将真相残忍剖露,不给喻越乐打断自己的机会,“何况是被刺痛的你。”
喻越乐有些难堪,将头转回来,看着那个龇牙咧嘴的塑料小鳄鱼好一会,皮肤是绿色的,张那么大的嘴却是血红的。他不讲话,想自己再也不理刑游了。
可是刑游却又继续讲:“你还没有原谅我,我就要再当面向你道歉。”
喻越乐很快地说:“我原谅你了。”
喻越乐的头发变得有些长了,柔软地垂下来的时候遮住大半张脸,刑游很越界地抬起手,替喻越乐将过长的头发挽到耳后,指尖很轻地在某瞬间碰到喻越乐的脸,两个人的心都同时慢了半拍。
刑游做完这个动作,顺势将手搭在了喻越乐的椅子背,像半圈着喻越乐在自己怀里一样,表情很平静,问:“那么快就原谅我了吗?”
喻越乐不明白为什么他得理不饶人,有点生气地问:“难道我要记一辈子吗?”
“你可以记一辈子。”刑游答得很快,用喻越乐可以听得很清楚的声音讲,“你甚至可以一直不原谅我。很多东西是没有办法被时间带走的,如果有些人和事让你觉得痛,那你可以选择不原谅,也可以不要忘记。”
喻越乐几乎是一秒之后哭了出来,眼泪好像断线的珍珠。
刑游第一次知道这个形容原来不是夸张,而是真那样晶莹圆润的泪珠一颗又一颗砸下来,以掩耳不及迅雷的态度,源源不断地滚落,又连成线一样划开在脸颊上。
刑游很想拥抱他,却害怕过于逾越,只好很快地在一旁抽出纸巾递给他。
喻越乐胡乱地擦眼泪,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不知道为什么又在刑游面前哭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感到不自在了很多,总觉得某一面在刑游面前被袒露,所以很努力地让自己尽早止住眼泪。
他对刑游说:“好吧,我没有办法忘记。但是我真的原谅你了。你是第一个对我讲出这种伤人的话之后向我道歉的人。”
刑游问:“还有谁?”
喻越乐一边擦眼泪一边笑出声:“我家里人。”
但刑游似乎不觉得好笑,只是低着头又看了好一会喻越乐,然后慢慢地撇开头,呼吸变重了一点,像在忍耐什么。
过了好一会喻越乐终于不哭了,刑游把粥推到他面前,讲:“温度应该刚刚好,可以吃了。”
明明那样香,看起来很好吃,喻越乐却下意识将头拧过了一边,好像在闹别扭一样,拒绝了刑游亲手熬的粥。
喻越乐说:“不想吃。”
于是刑游又伸出手探喻越乐的额头,放下手的时候顺便很轻地摸了摸喻越乐残留了泪痕的脸,动作很轻,像有羽毛拂过。
刑游问:“是很难受吗?”
喻越乐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下子又酸了,很慢地点头:“生病真的很难受。”
“很饿,但是现在有点什么都不想吃。”喻越乐低下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在客厅的光下喻越乐的脑袋变得毛茸茸的,皮肤和发丝都染上一层光,刑游看着他低下头,便伸出手扣住他的下巴让他慢慢抬起头,直到同自己对视。
刑游说:“你没有问题,你只是生病了,不舒服。”
刑游松开手,确认喻越乐不会再低下头装蘑菇后,笑了笑,问:“要我做点什么让你心情变好点吗?讲童话故事?”
喻越乐心血来潮,将绿色的塑料鳄鱼推到刑游面前,眼睛亮亮的,期待地看着他。
鳄鱼被掰大了嘴巴,喻越乐和刑游石头剪刀布决定先手。
刑游输了,他伸出食指,修长的指尖探进去,神色很平静地摁下去——咔嚓一声,鳄鱼恶狠狠地咬住刑游的手指。
刑游有够倒霉,怎么会有人摁第一颗牙齿就被咬。
喻越乐哈哈大笑,整个人都快乐起来。
“好吧。”
他决定安慰一下刑游,只好大发慈悲地喝掉那碗刑游亲手熬又亲手晾的粥。
刑游坐在他旁边,看他喝粥好一会,突然笑了笑。
喻越乐很警惕,抬起头问:“在笑我吗?”
“不是。”刑游说,“今天我母亲问了我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不过我想我现在有答案了。”
喻越乐专心地喝粥,像头小猪,但不忘抽空敷衍刑游:“恭喜。”
刑游又笑起来,对喻越乐讲,同喜。
第18章
喻越乐不是流感,但非常紧张地担心会传染刑游,后知后觉地想赶刑游走。
刑游刚刚收拾好厨房,粉红围裙都还系在身上,转过头有些气极反笑,问:“吃完擦干嘴就要我走?”
这句话被他说的喻越乐像提起裤子不认人的渣男。
喻越乐有些脸红,不知道从哪找来了口罩戴上,跟刑游保持着一大段距离,提高了音量喊话:“我怕传染你。”
刑游又说:“要传染早传染了。”
喻越乐跳开,指着刑游“你你你”半天讲不出话,逃走了。这话说的两个人好像做过什么很亲密的事情一样,其实只是并肩坐着,哭的时候被安慰性地摸了摸脸颊。
连拥抱都没有,怎么可能传染。
喻越乐不管他,但是把客房又收拾了一遍,还找了新的浴巾给他。
结果刑游根本不需要,晚上的时候喻越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看综艺,听到外面门铃响,好奇开了房门探头看,发现是有人给刑游送来了两个行李箱。
喻越乐扒在门口目瞪口呆:“一个晚上要那么多东西吗?”
刑游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谁说我只住一个晚上了?”
喻越乐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刑游居然真的还在,煮了清淡的肉沫挂面给他。
喻越乐的脑子转不过来,洗漱完按着指令坐在饭桌前吃面,吃到一半才终于开机成功,问:“你昨晚进我房间了?”
半夜他听到有脚步声,还有人开了他床头灯。
“给你量了体温。”刑游陪他吃面,动作慢条斯理的,“还叫你起床喝了热水,吃了药——忘记了?”
喻越乐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却不太有记忆,便不再为难自己,问:“那我烧退了吗?”
刑游点点头:“退了。你请假到什么时候?再多休息几天。”
喻越乐不太赞成这个说法:“我打算明天去上课。”
刑游皱起了眉,停下筷子,讲:“太早了。”
“烧退了就能去上课了。”喻越乐说,“不然请假太久会扣分。”
刑游说:“扣分就扣分,谁敢说你,你就把高烧的体温计拍下来打印照片甩他脸上。”
喻越乐被他逗笑,想刑游真是被家里人爱得过了头,天不怕地不怕,因为永远有人给他兜底,也有人铺好后路给他。什么话都说的那么理直气壮。
喻越乐想了想,问:“我很好奇你有吃过苦吗?”
刑游掀起眼皮看他,表情很淡,问:“怎样才算吃苦?”
刑游初中在英国留学,初二的时候暑假回来,讲要去农村体验生活,父母不知道他又在国外接受了什么自由宣传观念,但商量了很久,决定放手让刑游试一试。
他们将刑游扔进一个深山农村,托付给一家村民,让刑游自生自灭。
当然有保镖和助理跟着,但被命令不涉及生命安全的时候不会出现,因此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轧入村庄,刑游知道也不管。
那是真没手机,没网络,没钱,没饭吃。
刑游的书包只有一个日记本、一支笔,两条毛巾,还有自己的牙刷。
那户人家是贫困山村里的极致贫困户,爷爷腿脚不便,下床都是难事,母亲远走高飞去寻找新人生,父亲酗酒赌博一年到头不回家,剩下一个女孩姐姐和一个男孩弟弟。
弟弟是个脑子有点问题的,比刑游小三岁,但基本听不懂人话,有时候正常吃喝拉撒都不会。
姐姐见到刑游来,眼神冷冰冰的,问:“是《变形计》吗?”
不是。没有节目组,没有摄像头。刑家早就沟通过,这是一份金钱交易。姐姐那样问只是想嘲讽一下他。
刑游态度很平静,只是说自己来住两个月,把他当苦工就好。
姐姐便点点头,让他去做饭、洗衣、砍柴。
刑游不会砍柴,一块木头在手里被弄得乱七八糟,姐姐很生气,骂刑游真是富人跑来玩游戏祸害穷人。刑游便说,对不起。
他态度很好,学习能力又快,一周过后基本的农活就都会了。
刑游做饭还不错,在英国住了一年练成的,照顾一家三口人不同饮食习惯,粥煮烂一点给爷爷,到镇上用挖来的红薯换了些白糖,弟弟的那碗就撒点白糖。
他问姐姐:“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姐姐皮笑肉不笑,问:“白粥能有什么口味好说?”
刑游慢慢地把炒青菜端出锅,他已经学会种菜、择菜,还能干很多力气活,帮了姐姐不少忙,跟一周前大不同,灰头土脸的,可是眼睛里那股气和神光还在,很坚定。
他说:“有的,稀一点,浓稠一点,加盐或者加糖,还可以加青菜一起煮。你要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刑游意有所指,姐姐当然听得懂,可是她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家不是一直有盐有糖的。”
刑游语气平静:“我再多干点活赚钱就有了。快要农忙,我还可以帮人割稻子,锄地。我昨天去帮陈大婶掰玉米,还修了她家电视机,她给了我半袋白米。”
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半个月前在伦敦锦衣玉食,打火机都要用镶钻的,如今居然在一个红砖和烂泥堆起的破房子里郑重介绍自己的劳动价值是半袋白米。
姐姐突然哭了,问:“你两个月后就要走吗?”
刑游冷静得残忍,说:“是的。”
姐姐哭了一会,擦干眼泪不讲话了。
刑游却说:“你想走的话,我可以帮你走,像你妈妈一样。”
姐姐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把旁边痴傻的弟弟吓一跳,开始尖叫,而她就在这份尖锐的童音里骂刑游:“我还有弟弟和爷爷,你有没有良心啊大少爷?”
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被人骂过的刑游抬起眼,笑了笑,问:“那你怎么办?”
他说:“你照顾你弟弟,照顾你爷爷,尽善尽美,确实很值得让人感动。但是你怎么办呢?你的人生怎么办?”
这种话简直残忍的过份,姐姐简直要崩溃,跟着弟弟一起尖起了声音:“我还有人生可言吗?我没有选择,你知道吗?你不要再这样高高在上跟我说话了,我要是有得选我一定不会再投胎来到这里的。”
刑游轻车熟路地摸弟弟的头,又抱起来晃他的身子,安慰性地将尖叫声哄停,然后说:“我现在给你选择。”
喻越乐听得心惊胆战,不敢想象这是一个初二的少年讲出来的话,眼前的面条都吃不下了,跟刑游在同一个饭桌上,有点与那个女孩感同身受。
他说:“刑游,你真是蛮残忍的。”
残忍的刑游在那个奄奄一息的家庭待了足足两个月,身上全是被树枝刮伤或者从山沟上摔下的淤青,有一次帮人修割稻子的机器,还割伤了小臂,血淋淋的一大道口,被村里的男人开摩托送到镇上的诊所包扎。
助理像鬼一样出现,对刑游讲:“我已经向邢总和钟局汇报。”
刑游面无表情,只是说:“我不会提前回去的。”
他每天上山下河,炽热的太阳灼伤他的背,好几次被烧伤,像蛇皮一样蜕了很浅的一层,回来后自己摘药煮来敷。
姐姐已经跟他很熟稔,心疼地一巴掌拍他脑袋,有些哭腔地骂他:“你滚行不行?你不要再犟下去了,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作践自己。”
刑游感到奇怪:“这样算作践吗?可是这样的日子你们过了那么多年。”
刑游真不是可怜他们,他是直白地陈述,但语气总有种怜悯的恩赐,这种恩赐是他们这些富人公子无法自我意识到的。于是姐姐很崩溃,讲:“你真是快滚好了。”
刑游才不滚,他正是长身体有力气的时候,能干太多力气活,一口气在两个月里给他们家攒了四大袋白米,还能每周都去镇上买一次猪肉,回来给大家炒菜,甚至比姐姐更好照顾爷爷。
他说:“你最好还是走吧,你爷爷年纪那么大,行动不便不能下床,你还是个女孩子。这样不好。”
姐姐对他翻白眼:“你滚。”
刑游真正要滚的前一晚,姐姐却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很晚都没睡,刑游走出来坐在他身边。
姐姐第一次喊他“弟弟”。
刑游应了声,问怎么了。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问:“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大?你是从北京来的吗?明天要回去那里吗?”
刑游说:“我明天要回英国。”
姐姐怔怔的,望着漫天的星星,不讲话了。
刑游说:“外面的世界非常美,非常大。我不是在可怜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世界上痛苦的贫困的人那么多,我不可能都心疼都想帮助。这个世界就这样极端,过得好的那么好,过得差的又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你当我就是富家公子想施舍吧。”刑游说。
姐姐摇头:“你不是。”
听完漫长的,完全没有办法跟眼前的刑游进行重叠和想象的故事,喻越乐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愣了大半天才缓过神。第一个问题是:“那她后来走了吗?”
喻越乐两个答案的准备都做好了,没想到却在刑游口中听到第三个回答。
刑游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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