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桉顿了顿，有些受不住女人灼灼的眼神。这种眼神，他曾在兰登讲诉某次精彩的旅行经历时看到过，是一种兴奋热爱的情绪。
他扭过头，留给对方冷漠的侧脸，硬邦邦地吐字：“随便。”
“……？”伽耶丽怔愣住，面上漫起明显的迷茫和困惑，就这？
他为什么不说谢谢？
第4章 萤火（四） 正式见面
“我并不是非要他感恩戴德，但一个人最基本的礼貌，难道不是对帮助自己的对象，表达诚挚的谢意吗？至少不应该是无动于衷的态度吧？”
“少将，远次级星环境数据解析出来了。”
“少将，塔克星人希望重新商讨（04，36）星区的管理权。”
“少将，联盟打回了新一期的军事预算申报。”
……
时隔五个月再次回到黎明星号，黎诺刚在中控区舰长办公室坐下，接二连三的汇报传送到桌面，五六个虚拟显示光屏围成一圈，漂浮在眼前，浅浅的蓝光映照着他专注的面容。
关掉左右两侧光屏，黎诺总算空出视野望向伽耶丽，“你刚刚说什么？”
伽耶丽放下环抱胸口的手搁在桌面，最开始的郁闷在等待黎诺处理公务期间渐渐消散，心知对方刚回来很忙，不太想重复鸡毛蒜皮的抱怨。
她摸摸鼻子，悻然道：“没什么，我消气了。”
黎诺挑了挑眉，仔细回忆伽耶丽跟随他进入办公室说的话，似乎是那位人质的事，态度冷淡？
“他现在在哪？”
“医疗室吧。”伽耶丽不确定地说，经安娜提醒叶桉醒过来，她兴冲冲跑过去查看，结果竟然遭遇冷待。
冷待，简直了。她从医这么多年，救过的人少说也有几千，第一次花费如此巨大的精力拯救一个人，却没有得到一句感谢。
伽耶丽控制不住吐槽：“我不是想诉苦或者挟恩图报，大概是落差，你也知道我们为了救他，过去五个月无时无刻不在紧张中，他能够活过来，我最有成就感，也最为他高兴，本以为能和他一起共享重生的喜悦，他竟然……哼。”
说着说着她语气透露出一点委屈。
黎诺轻笑，起身拍拍伽耶丽的肩膀，“嗯，我能够理解，晚点我去看看他，或许他只是还没反应过来，别不开心，辛苦这么久，好好休息几天。”
伽耶丽撇撇嘴：“希望你不会遭遇冷待。”
黎诺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继续处理公务。等再次想起人质，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
“安娜，叶桉在哪？”
“在医疗室哦。”
还在医疗室？
黎诺不再耽误，前往医疗室看望叶桉，“他中间有用餐吗？”
安娜：“没有。”
“你没有邀请他一起用餐吗？”
安娜叹气：“他不理我。”
这下黎诺惊讶了，安娜的性格设定是亲和活泼，连她都无法接近么？
到达医疗室时里面空无一人。
安娜指向疗养舱的方向。
“叶桉？”黎诺本以为叶桉在疗养舱休息，走过来却看到对方靠着舱壁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神游太空。
听到他的呼唤，慢吞吞地转头投来目光。
黎诺停在原地，与他相隔三步的距离。严格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索伦星上鲜血和过长的头发令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之后五个月忙于失去星核的虫Ⅲ星磁场紊乱的事，只在伽耶丽发来的二十多条危亡通知中反复熟知这个名字。
这段时间，黎诺没有空闲对叶桉的形象性格经历加以猜想，乍然相见，他竟有一副很好看的五官，灰色瞳孔仿佛凝结薄冰的湖面，溢出沉静淡漠的气质，像轻薄将散的雾，缥缈疏远。
眼神很冷淡，不是敌意，更像是从内里渗出来的，没有生气的漠然。
黎诺内心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没来由地想起幼时跟随母亲前往某个星球，靠近森林的住所外遇见的，陷在猎人圈套的雪狸兽，玻璃质感的眼珠写满等待死亡，不需要人类解救的冰冷。
他不是刚新生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眼神？
带着疑惑，黎诺弯腰向叶桉伸出手：“怎么坐在地上？”
叶桉对黎诺的形象并不陌生，过去兰登分享过不少有关他的影像，近距离的真人倒是第一次见。
似乎没什么区别，毕竟虚拟成像技术相当成熟。非要说，大概真人的眼神有温度，也可能是离得太近造成的错觉。
叶桉无视黎诺的手，扶着舱壁慢慢站起来。膝盖伸直的瞬间，再次不受控地软了。
“欸。”黎诺赶忙扶住他，“给你找个轮椅吧。”
叶桉脸上划过一丝羞窘。
想想他经历九死一生，躺了五个月，刚刚醒来又在地面瘫坐三个多小时，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弱成这样倒也情有可原。
“能走吗？”黎诺抓住他的手臂，轻声问道。
他们挨得很近，黎诺说话的气息几乎喷在叶桉脸侧，热乎乎的。叶桉始终低着头，视线落在胳膊上的手背，掌心温热像是要融化他的皮肤。
“可以。”叶桉抬起头，撞进黎诺浅绿色的瞳孔里，深邃柔软，酝酿着温暖。
很多年后某个深夜，叶桉和黎诺并排躺在星穹下闲聊，关于命运齿轮嵌合转动的时机，不约而同想到医疗室第一次见面。
他没有搭上黎诺的手，依然被他接住，被他掺扶着走到不远处的座位。小段路程，他们走得很慢，彼此缄默地平视前方，医疗室安静得只有清浅的脚步声。
“这辈子没走过这么慢的速度，一步分成三步走，我当时很想直接把你抱过去，又担心太唐突。”黎诺侧身抚摸叶桉的脸，光雾中的眼眸亮晶晶，“你当时在想什么？”
叶桉蹭了蹭他的掌心：“什么都没想。”
此时叶桉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这段路太长了，长到被黎诺紧握的部位越来越热。直到他们面对面坐下，温度仍旧附着在身体上。
他垂着头，手指交叉落在大腿缝隙。
“先坐着缓一会，等下带你去餐厅吃点东西，或者我叫人送到这里来？”黎诺率先开口。
叶桉摩挲指腹，艰涩开口：“不用。”
黎诺一顿，起身倒来一杯温水放入他手里：“润润喉咙。”待他喝下大半，接着说：“这点时间，我们来聊聊天。”
叶桉抬眸看了眼黎诺，没作声。
“我想知道那天飞船上发生的事，为什么会爆炸？”黎诺取走他手里的杯子，尽量将声音控制得柔和些，以免听起来像在审犯人。
叶桉沉默片刻，温吞出声：“我跟他们说飞船有能量锁，可以用星核补充能源实现连续跃迁，”他向黎诺投去一瞥，“逃出你的追缉。”
黎诺眯起双眼，透出一点审视，身体向后退了退：“你怎么知道新一代制式飞船有能量锁？”
当然是雷蒙院士告诉他的，其中的套锁方程组还是他解的。叶桉把目光移向旁边的水杯，含糊道：“猜的。”
以防黎诺追问，他赶紧跳过这个问题：“少将提供的飞船只提供不到四分之一的能源，是计划在跃迁口抓住他们吧，盗取星核，加上原本犯的罪，他们必死无疑，现在结果一致。”
从进入飞船他就决定这么做，既不会牵连无辜的人，还能帮少将拿回星核，一举两得。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活了下去？
想到这，叶桉看向黎诺：“我为什么没死？”
黎诺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没深究叶桉刻意隐瞒能量锁的事，反正人在星舰上，总有机会获悉，他有的是耐心。
黎诺思索片刻，上身前倾，双手学着叶桉交握搁在膝盖中间，“排查爆炸现场时，我发现星核吸附在你的心脏上，可能是它保护了你，虽然伤势惨烈，还奇迹般残留一口气，就把你带了回来。具体原因等伽耶丽研究吧。”
想到叶桉刚才的话，黎诺眼神一下变得奇怪：“你不是维修工吗？对军用飞船这么了解？”
新一代制式飞船变革较大，叶桉不仅能启动系统查看能源面板，仅通过能源储备猜到他的计划，还能利用飞船激活星核，这是一个普通维修工能做到的事？
叶桉撇开眼，随口道：“军事迷。”
“是吗？”黎诺意味深长地反问。
获取到的资料显示，叶桉分明是个普通人。在培育院按部就班长大，没有出彩的天赋记录，十五岁不愿意植入芯片而前往地下城生活，二十岁重新回到地面，之后十年做着飞行器改装维修的工作。
虽然地下城的资料无法收录，但他不认为以地下城贫瘠的条件，叶桉能做出惊天动地的成就。
这人不仅气质如雾似冰，连身世都像藏着秘密。
黎诺暗自啧声，心中的谜团越滚越大。
在他沉思的时间里，叶桉不声不响地盯着水杯出神，眼前忽然出现手掌晃动，目光跟过去时听见对方说：“即使海盗其罪当死，你也不应该这么做，你的生命可远比他们重要。”
叶桉抿紧唇与黎诺对视，那双浅绿色瞳孔看人时深沉又认真，在这样全然包裹的目光下，很容易产生一种自己对他而言很重要的认知。
而他又说你的生命远比他们重要。
第5章 萤火（五） 少将未免太自来熟了
叶桉摇了摇头，心中反驳，不重要，我本来就想死。
他没有把话说出来，按照以往经验，向别人诉说轻生的意愿，又给不出令人怜悯的理由，往往会被冠上“无病呻吟”“矫情”“想太多”的字眼。
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另一个人。倾诉悲观的同时也将负担施加给对方。
他第一次向兰登表达想死的念头，对方认为他只是太孤单，整日瞎想走进死胡同。时间一长就开始如临大敌，非要时刻盯着他才放心，生怕他哪刻冲动上头，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最后叶桉不忍心兰登陷入草木皆兵的折磨，装作好起来，努力扮演积极向上，打消他的担忧。
不知道少将听后会是什么反应，不说总归省事。
“我能离开吗？”叶桉问。
黎诺来了兴趣，向他靠近一些：“你想去哪？回索伦星吗？”
索伦星的叶桉大概已经死于那场爆炸，自然不可能回去，没有监测器和人权协会的关注，想死容易得多。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在下一个停泊星球离开。”
黎诺讶然：“你确定吗？你应该不知道下一个停泊星球是哪吧，人生地不熟，你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
人生地不熟才好……叶桉把眼睛转向别处：“想换个地方生活。”
黎诺盯着他的脸看了会，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不过一番沟通下来，他发现叶桉的嘴挺严实，再问估计也问不出有用的话。
黎诺只好作罢，“抱歉，暂时不行，星核在你体内，安全起见你必须留下来观察至少六个月，确认不会对你，对其他人和星球磁场环境造成影响。”
他停顿一会，补充道：“另外得麻烦你配合伽耶丽的研究，你能活下来完全是奇迹，不管从哪个方面都非常值得深入，说不定会达成一次历史性的突破。”
“……”这和告诉健全人无药可救只能等死有什么区别。
叶桉暗自叹气，整个人瞬间松垮下来，气息变得透明轻薄，好像一阵微风就会将他打散。
黎诺眼底涌现惊诧，这么难以接受吗？
他尝试宽慰叶桉：“黎明星号一应俱全，完全能满足你的生活需求，在这里你是绝对自由的，到时候我会支付你一笔不菲的金额，你想换个地方生活，钱是必不可少的，换个角度当一份工作，会不会好接受一点？”
少将的神情倒是真诚，叶桉却无情反驳，不会。
想归想，他习惯期愿一次次落空，是与否都没有意义。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少将不必顾忌所谓的人权，把他当成实验白鼠，研究也好，解剖也好，尽可随意处置。
但他知道不可能，就像他听到少将说可能对其他人事造成影响，具有突破性研究价值时，内心升腾起不可遏制的服从。
道德对人类的驯化根深蒂固，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鞭笞，逼着人一步步走进痛苦的泥淖。
他受困其中，无法自拔。
短暂的沉默过后，叶桉端起杯子，将剩下的凉水喝完，抿了抿唇，视线轻轻扫过黎诺的眼睛。
黎诺：“？”是接受的意思？这么含蓄？
他瞥了眼见底的水杯，琢磨几秒，应该没意会错吧。
再看叶桉变回冷冷淡淡，神游天外的样子，仿佛一团捉摸不透的雾。
黎诺第一次产生无力招架之感，他无声喟叹，站起来：“带你熟悉熟悉黎明星号，顺便用个餐，需要代步工具吗？”
叶桉摇摇头，撑着座椅慢腾腾起身，原地站了会，感觉还行。
黎诺没再说什么，先一步打开医疗室的门，等他出来，放缓脚步走在他身边。
叶桉平时做事习惯有条不紊，这会身体不太利索，速度就更慢，好几分钟才走完一段长廊，眼前逐渐热闹起来，舰员和形式各异的机器人往来不绝。
“少将。”
“舰长。”
身旁接连传来热切的招呼，叶桉看向黎诺，对方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偶尔回一两句，多数时候只是点头颔首。
据兰登所说，黎诺少将在星网上的人气很高，看来舰队里也挺受欢迎。
“小诺！”一个虚拟人像蹦蹦跳跳到他们面前，双马尾扎着蝴蝶结，一身上白下黑的水手服，顶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活脱脱元气少女的形象，“小叶小叶，我是安娜，这是我的虚拟体，有时候我会进入机器，为你们提供实质性帮助。”
虽然但是，小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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