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连忙行礼:“夫人。”
顾氏瞧见他, 冷淡地点点头, 问道:“大人还在书房吗?”
“是, 书房的灯盏还是亮着的。”
“去吧。”
杂役连忙行礼离开, 顾氏绕过拐角,站到书房门口时整理了下衣袖,接过一旁侍女手中提着的食盒, 轻轻推开房门。
万朝玉已换下官服,着一身深色长袍站在桌前, 发丝规整束起,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书桌上的一份文书。
顾氏进门,他听见响动,不冷不淡地瞥了一眼,又重新低下头。
顾氏并不介意他的忽视,示意侍女在门外候着,她关上房门,提着食盒走到桌前,将里面装的汤羹点心一一端出来。
她柔声道:“夫君已经劳碌一日了,休息下,吃点东西吧。”
万朝玉停下动作,将毛笔放下,看了一眼她带来的汤羹。
深夜所用食物,口味不宜厚重。顾氏带来的汤与点心都很清淡,所用食材不像京城出产。
“顾家送来的?”
万朝玉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问道。
顾氏笑笑:“大房的姑母想我会思念家乡口味,便派人快马加急,送来一些家中自种的食材,夫君尝尝。”
“秀州到京城千余里,只为了一口吃的,劳民伤财。”
顾氏闻言一挑眉,不再劝说,兀自坐在万朝玉身边。
“夫君也太谨慎些,不过是运些吃的而已,又没运金银财宝、奴仆美婢,谁会关注?”
她坐得端庄,像个京城名门中圈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最是温和娴淑,偏偏言语间透着点傲气,让人意识到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相处。
成婚多年,万朝玉早就熟悉她的脾性。
他沉声道:“秀州顾家,何其煊赫,如今朝堂事忙,怕是会有不少人盯着我,想寻我错处,还是谨慎些。”
然而顾昀沁却说:“我们顾家再煊赫,也比不上万家的一根手指头。”
这便是明晃晃地驳万朝玉的话了。
换做平常妇人,哪敢这样对夫君说话?
可顾昀沁不一样,她出身顾家,是正宗的豪门之后,即便是嫁与当朝丞相、京城贵族,也够得上一句门当户对。
且她的父亲如今也在朝中,不比万朝玉官衔低多少。
因此面对万朝玉时,顾昀沁从不唯唯诺诺。
“圣上多信任你,自古哪有在朝堂上以私人称呼相称的,也就你一个能让皇上叫你师兄。”她继续说,“他才不会杀你呢。”
万朝玉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这也难说,皇上近日愈发喜怒不定,我也看不穿他。”
说着,他想起了那日在御书房里邵逾白说过的话,如此惊世骇俗,即便是万朝玉,也难免要心悸一刻。
只是这话太过隐秘,万朝玉不敢告诉他人,生怕再引出别的麻烦。
可是他的谨慎,落在妻子眼中,便是踟蹰不前。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顾昀沁不满地皱起眉毛,再次开口前先向四周了扫视一圈,确定外面有签了死契的家奴把守之后,她才道:
“而且我不得不再说一句,夫君,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去找那副画像?说句不好听的,这简直是自找麻烦,我已同你说过许多次,那人肯定是死了,夫君为何就是不信呢?”
单看顾昀沁说话时的神色语气,就知道这对夫妻不是第一次谈这些事。
万朝玉没有生气,他放下茶盏,靠坐在椅子上,叹息一般开口:“总得确认了我才能安心。”
八年时间,世事境迁,邵逾白从不曾主动提起那个人,可只要与他近些的,都知道余逢春对他有多大的影响。
万朝玉不想让计划出现任何意外,更不想让快死的皇帝再疯上最后一回。
“夫君实在不必忧心这个,”顾昀沁轻声说,
“那味毒药,父亲在老家时曾抓了许多人去试,也找过许多大夫去问诊,均说无药可救,就连当时已退隐的太医院院判也被我们找去,问他毒药成分,他钻研许久,也没有收获。”
细软白净的手搭在万朝玉的肩膀上,顾昀沁并不觉得刚才的那句话有什么不对。
“况且宫中那人不是说了吗?再未见过余逢春。如今皇上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只怕再过几年就真的撑不住了。
“余逢春当年可是将一整杯毒药饮尽,如此毒性,他怎么可能撑得住?”
万朝玉闻言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顾昀沁笑得温柔甜美,可正是这笑容里,却藏着寻常人一辈子也窥不见的狠辣阴毒。
世人皆万朝玉一则鞠躬尽瘁,乃人臣典范;二则体贴妻儿,温良有礼。
其实不光是因为他岳家势力庞大,也是因为私下里,顾氏不光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同伙和谋臣。
顾昀沁道:“夫君谨慎,这不是坏处,只是依妾身看,有些时候还是要果敢一些的。”
“……”
察觉到万朝玉已有松动之势,顾昀沁接着柔声说:“若当年夫君没有铤而走险,装作余逢春的学生,今日哪有这么开阔敞亮的局面呢?”
再提起当年事,万朝玉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紧张忐忑没遇见,尽是得意之色。
他不为欺君恐惧,只觉得是自己技高一筹,才能骗过那位聪慧精明的皇帝。
他点点头:“夫人如此说,也有些道理。”
顾昀沁的笑容更深了,顺势道:“说来也是,余逢春没有眼光,夫君如此优秀博学,他竟然瞧不上,怕是只想博个帝师的美名吧!”
万朝玉闻言也冷笑一声:“如此沽名钓誉之人……”
“正是!”
顾昀沁连连点头,站起身来:“夫君不要为这种人浪费精神,再过几日,朔秦使臣就要到了,妾身听闻陛下与那使臣不和,夫君若是有意,不妨试探一下。”
语罢,她没再关注放在桌上已经凉的汤羹和点心,仿佛那只是她用来和万朝玉说话的借口,如今话说完了,借口也没用了。
微微一躬身,顾昀沁转身离开,留万朝玉一人在书房,盯着桌上凉透的点心沉思。
*
*
*
五日后,朔秦来朝。
比人先到的,是朔秦的贺礼。
大明殿内,各色珍美宝石在余逢春面前整齐列开,一片璀璨闪亮,反射出来的昂贵华光,让普通的黄杨木桌都跟着奢华起来。
余逢春手里被人塞了个精巧精致的小盒子,从桌尾往前走,看上哪个就放进自己的小盒子里。
此外还有珍贵香料、药品和无数的绫罗绸缎、医书古籍在后面等着他。
内务府的人在店里来来回回,将各色珍品端来又端走,任由余逢春挑选。
此时此刻,余逢春终于有了点儿当宠妃的感觉。
绕着长桌转了两圈,余逢春看中一块足有人拳头大小的蓝色宝石,晶体透亮清澈,蓝色深邃,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将宝石装进盒子,余逢春扣上锁扣,回到邵逾白身边。
邵逾白正在听总管汇报今夜宴会的流程,见余逢春回来,当即挥手让总管闭嘴。
“挑完了?”
余逢春不言,只是当着他的面打开盒子,把里面的蓝色宝石亮出来。
邵逾白皱眉:“就选一个?”
“嗯,”余逢春应了一声,扣上盒子。
“一颗就够了。”
“行。”邵逾白无所谓地点头,“你喜欢就好。”
说完,他看着余逢春,暗暗等待。
在余逢春的视角里,邵逾白头顶浮现的解毒程序,进度条已经缓慢过渡到了95%,很快就会运行完成。
到那时,邵逾白会迎来一次毒发,程序会强行推动毒性爆发,然后将所有毒性消除,等毒发结束,邵逾白就没事了。
只是那次毒发一定会相当惨烈,余逢春不能轻举妄动,必须得选个恰当时机才行。
种种考量之下,最近两天,他都没怎么碰邵逾白,生怕不小心将进度拖到100%。
面对他的反常举动,邵逾白很奇怪,所以才寻来这些好东西逗他开心。
余逢春心里是挺开心的,但是不能表现出来,正在强装镇定。
邵逾白等了一会儿,发现他真的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便低咳一声,主动道:“寡人近日总觉得身体有些疲乏,江大夫不如来把个脉看看?”
邀请意味太明显了,余逢春心里实际上是有些心动的,但想到之后紧锣密鼓的安排,还是果断拒绝。
“草民不需要把脉,陛下光看面色就知道身体康健,万福安康!”
邵逾白:“……”
他冷声问:“若寡人非要你来把脉呢?”
余逢春丝毫不受他的威胁,一躬身:“草民的医术不如太医院诸位,皇上若是心中有疑,不如请他们来看看。”
请他们来有什么用?让他们和寡人握手吗?
邵逾白没法子了,瞪了他一眼,而后偏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余逢春站在原地,对着陈和尴尬笑笑。
陈和:“……”
好一个冷心冷情的江大夫!
内务府的宫人开始陆续收拾殿里的珍宝,余逢春琢磨着继续在这里站着,可能会和邵逾白再产生些不经意的皮肤接触,于是便想告退。
但刚想说话,余逢春就听到邵逾白冷冷地嘱咐陈和。
“带江大夫去后殿试试衣服。”
余逢春愣了一下:“什么衣服?”
陈和走到他面前,笑道:“皇上老早前嘱咐尚衣局为江大夫做的衣裳,如今已经制好了。”
“我试衣服做什么?”余逢春疑惑。
陈和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去参加宴会了。”
“……”
朔秦来人,宫里自然是要举行宴会。余逢春想想那繁琐的流程、来回的恭贺、吵闹的歌舞——
“我可以不去吗?”
“这……”
与皇上一起参加宴会,这是多大的荣宠,多大的体面,居然有人会拒绝。
陈和愣在原地,张口欲言,却被邵逾白打断:
“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哪里有这样耍赖的皇帝?
余逢春想要劝说,却听到邵逾白侧身坐在椅子上,貌似无神地喃喃道:“与那些厚颜无耻的浪荡蠢货一起,这个蹭蹭那个的脸,那个摸摸这个的手,光想想我都恶心……”
他背对着余逢春,看不清神情,但细若蚊呐的声音既厌恶又委屈。一看就是气急了,把心里想的话一同秃噜了出来。
已经两天没把脉牵手了,现在连场烦人的宴会也不肯陪他……
内务府总管跪在地上,装作自己是哑巴聋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余逢春没办法了,只能暂且回到邵逾白身前,蹲下,安慰地捏了一下他的手。
“皇上宽心,草民到时候会在皇上身边。”
闻听此言,邵逾白回过神,抬起头来,反手握住余逢春的手,眼神恳切认真,更像一只疯疯癫癫的小狗。
他道:“朔秦的三皇子名叫哈勒,一向浪荡好色且不择手段,江大夫要离他远些。”
这话是非常纯粹的造谣。
况且即便哈勒好色,余逢春如今这张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谁会看上他?
无奈一笑,余逢春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邵逾白这才放手让他离开。
一旁紧张等待的陈和在此时走上前来,面上挂着格外欣慰的微笑,像是看到自家终于成器的孩子,让人头皮发麻。
“江大夫,请随我来。”
余逢春跟着他去了后殿,刚进门,就被一众等候已久的侍女围住。
香气萦绕间,余逢春艰难瞧到了端端正正摆在殿中的两箱衣物。
只看了一眼,余逢春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陈和刚才一句实话也没说,这哪是一件衣服,分明是十几件!
他转身就要走:“是这样,和公公,我想起我还有一些事——”
陈和眼疾手快,拉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江大夫,皇家宴席,还有外族来访,您得穿的正式点才行,这样皇上也高兴啊!”
说着,他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宫女取出衣物。
“况且您看,皇上近日总觉得疲乏,精神也不大行,您就别再让皇上难受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陈和也拿捏住了余逢春的命门。
余逢春无奈认命,转回身。
*
*
*
夜晚,华灯初上。
太和殿里,灯火璀璨,金碧辉煌,珍馐酒水已备齐,侍女来往间衣着清雅,香气幽微不易察觉。
宗亲均已就座,只有皇上和朔秦使臣的桌案后还空着。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气氛还算融洽,相熟的宗亲都聚在一起聊天交际,还有不少人挤到了万朝玉等高官周围,想混个眼熟。
有个眼见的宗亲发现,这次宴会与以往不同,皇上的桌案边上还特意设了个稍小一些的桌案,同样也空着。
“我竟不知如今是哪位娘娘这么得宠,”他和旁边的人闲聊,“会见外臣的宴会,皇上竟也带了过来。”
旁边的人闻言朝上一看,当即笑了。
“小侯爷近日没听到传闻吗?”
“什么传闻?”
那人脸上的笑顿时更深了。
“皇上近日宠幸的可不是后宫的哪位娘娘,而是一名民间大夫。”他说。
宁成候之子当即惊了:“还有这事!”
“可不是吗,”那人挤眉弄眼,俨然已经习惯自家皇帝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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