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了吗?”庄叙穿着白色的睡袍,走到他身边,微微俯身,随意地问。
李善情眼中还有些困倦的水雾,只见到一双沉沉的黑色眼眸靠近自己,闻到好闻的草本气息,原本的困意陡然被冻住,心中一阵警报响起。
“小庄……”他想让庄叙别过来,但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庄叙便吻了他的嘴唇。
接吻是一件比最难的试题还要让李善情更迷惑的事,只是两个人的嘴唇和嘴唇贴在一起而已,通过柔软的皮肤,口腔的黏膜,湿润的津液这些外部的交缠,却仿佛将李善情的整个世界融化后重铸,与庄叙的化作一体。
庄叙亲吻李善情因能言善辩而自豪的唇舌,力道时重时轻,像熟练也像生涩,像成熟也像紧张,他吻着李善情的下唇说“生日快乐”,让李善情聪明消失,呼吸不均,李善情却没有生气,只有茫然,产生一种不可能出现的失重感,很怕被吻得掉进沙发下面,从酒店楼上掉下,才会像受到指令一般将双手抬起,牢固地环住庄叙的脖子,将庄叙环得不得已压向自己。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李善情被重重压入灰色的布艺格纹沙发,嘴唇被吻得发麻,腿也变得很软,半睁眼睛可以看到庄叙的睫毛,与庄叙身后酒店天花板的射灯和白色带有暗花的墙纸。
他们第一次长时间的接吻便是这样的情形。
庄叙并没有做更多,只将李善情吻到几乎要缺氧,便放开他,把李善情环着他的脖子不放的手拉下来,亲亲他的脸,像开玩笑一样说:“好了,李总,早点睡吧。”
李善情后来回忆时,总是希望他看到庄叙也脸红了。但因为过于恍惚,印象已经不深,猜测大概是自己的幻觉,或者由于是庄叙刚洗完热水澡,才让他觉得庄叙是脸红的。
也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整夜都一直出汗,没有睡好。
第二天醒得很早不说,把酒店的睡袍弄脏了,李善情脸皮那么厚,都感到十分不好意思,自己在浴室里洗了半天,一直到庄叙给他打电话,问他起来没有,他才把浴袍丢进浴缸。
那一年生日的前十九个小时,李善情的快乐纯粹得像飘在游乐园空气里中的糖味和爆米花味,简单的幸福无所不在,因为再也没有发生过,更难以忘记。
和庄叙回家吃了玛丽做的早饭之后,他一整天都和庄叙待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加入,他带庄叙去他最常去的地方,参观自己的学校,因为太阳不大,他们在草坪上牵手走了一会儿。傍晚的草坪非常柔软,他闻到了最初的夜露和植物的气息。
他们没去项目办公室,因为他直觉他和庄叙可能会因此而产生矛盾。他的直觉是对的,不过到晚上回家时,还是出现那桩事故。
李善情起初认为,这是他与庄叙心生嫌隙的第一个时刻,是可以避免的,后来渐渐想明白,他一开始便选错了路,所以要自行负责,也要自行承担。
事故发生在吃生日晚餐时,李善情家里的门铃响起来。玛丽去开门,是外卖员送来了一个巨大的蛋糕。
她摆到桌子上,李善情拿贺卡看,是卢正明和哈罗德一起送的,卡片上写,这个蛋糕避开了李善情所有的过敏原,请放心地食用。
如果依然不敢吃,也可以分给现场的朋友。也预祝在李善情二十岁这年,NoaLume可以取得巨大成功,给全行业一点来自新鲜的震荡。
庄叙站在李善情身旁,看到哈罗德的签名后,眉头稍稍皱起,低声问:“你的项目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怎么会认识哈罗德?”
他听上去很对李善情是怀疑,语气也冷了下来,几乎让李善情想起以前他们吵架的时候。
李善情确实不喜欢哈罗德,但是更不想被庄叙看不起,便不愿意多说,含糊道:“是我们的新顾问啊,刚认识一个月,不是很熟的,干嘛。”
“不熟还送蛋糕给你?”庄叙没有被他糊弄过去,低头认真地看着他,不解地问,“你知道他参与过哪些项目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会选他做顾问?”
玛丽在一旁站着,被忽然凝重的氛围弄得手足无措,担忧地看着他们,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轻声叫了句:“善情……”
李善情本就心虚,看见玛丽的忧心忡忡的表情,更是烦躁,觉得庄叙这个人怎么如此严肃,不顾场合就要说教,语气也冲了起来:“知道又怎么了,顾问而已。”
“顾问也不该找这种人吧。”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李善情一句也不想听,“顾问又不是决策人,决策人没问题不就行了?”
庄叙应该是对哈罗德曾做过的项目极为反感,被李善情一激,竟说:“难道选他做顾问还不能看出决策人的问题?”
李善情想不到他竟然说这种话来质疑自己的决策能力,恼羞成怒,神智尽失,提高声音反驳:“我又有问题了?到底为什么非要在我生日讲这些?我的项目我自己会管,这么看不惯什么都要管,那你来买啊,买了你随便管。”
本来李善情说的就是气话,如果庄叙来哄哄他,他马上就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然后好好抱一下庄叙,他们就不要再吵架了。
没想到庄叙听了他的话,面色更冷,一开口更是让李善情血往头上冲:“当然可以,你去和卢正明商量价格,开多少我都能买。”
“滚!”李善情气得抬手推了他一下,怒视他,指着门:“从我家滚出去。”吵得身上又有些痒起来,烦躁得抓了抓手臂,小臂上的皮肤立刻多了几条红色的抓痕。
庄叙愣了愣,表情缓下来,过了几秒,先道歉了:“对不起。”
他看了玛丽一眼,伸手过来,轻轻抓住了李善情的手臂,像想把李善情拉到怀里,又不知该不该拉,刚要用力便被李善情一把甩开。
“你滚。”李善情被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从没在认识的人受过这么多、这么久的委屈,紧抿着嘴,用力瞪了庄叙一会儿,生气又化为厌烦和伤心。
反正不想再有更多争论,只想自己回房里安安静静待着,心灰意冷地说:“不吵了,你不是明天一早要走,你自己打车回去吧,我要去睡觉了,最近都没睡够。”
说完就自己上楼了。洗了个澡出来有人敲他门,他没有开,庄叙给他打电话也没接。第二天庄叙说自己要登机了,李善情才回他一条:“起落平安。”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李善情怀疑他还是无法改变这一次的争吵,无法影响结果,更无法改变后来关系的瓦解,因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庄叙也是。
他们就是会恋爱,会分手。说到底,庄叙并没有那么喜欢李善情——如果真的喜欢,怎么后来会讨厌李善情到这个程度?
或许庄叙只是想找个跟和他一样聪明的人试试恋爱,试试接吻,但在聪明的同时,庄叙也要求对方在情绪上百分之百的稳定,在道德上百分百符合他的心意。
发现李善情没有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发现李善情冲动固执,发现他们合不来,庄叙就像简单地放弃掉某个安慰剂的对照组一样,把李善情放弃了。
人应该怎么经营一段好的恋情,李善情后来真的不是没有尝试去追寻答案。如果可以为刚满二十岁的自己辩护,他会解释说,那时的李善情只是迟钝,不是对感情不认真。
是强势顽固,不是没有原则,后来所有的代价他都付出,该背负的责任,他也没有尝试去推卸给任何一个人。
或许一个单独的人类个体,就是不能得到人世间的一切机会的。李善情最终也放弃抵抗,顺从上帝的旨意,接受他如果在这里得到,就在那里失去。
第28章
工作时仍然是在沉浸地工作,庄叙来到利城,将重要事项接连进行。他与合作药企的CEO一起,举办SyncPulse的发布会,亲自做了讲解。
这是庄叙事业生涯里的最重要的时刻之一,托合作药企的福,现场媒体云集,提问时间内,闪光灯也从未间断。
庄叙细致地解说SyncPulse在临床实验阶段的各类数据,播放愿意出镜宣传的病人与家属的影片。在近两年的努力下,他们牺牲了维原生科的部分利益,将植入手术的申请标准与定价压至限度内的最低,也与合作方一起,说服了多家保险公司,达成协议,将SyncPulse纳入部分支付范围。
这是父亲的遗志,也是庄叙一生准备践行的理想,若没有横生枝节,这将是他生活原本的样貌,在常人看来单调枯燥,对他自己来说饱含意义。
次日,庄叙与维原生科登上了各大新闻头版,有几家媒体夸张地将他与他的父亲称作新医疗世界中代表平民利益的超级英雄。
庄叙自己本没有去看,一是他和父亲一样,不愿意因浏览了过多来自外界的赞誉,而影响本心;二是他这几天私人的情绪不佳。
早餐时,他收到周思岚发来祝贺消息和新闻截图,才读到具体内容,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吃过早餐,庄叙又和合作方开了一个会,准备要回程。
护工说母亲这两天吐得厉害,他和母亲打视频电话,看见母亲憔悴的模样,心中也十分担忧,只想尽快回到阴雨绵绵,充满霉菌因此不为人喜爱的滨港。
滨港在他人口中再怎么糟,已是庄叙的家。他的事业、员工、母亲都在那里,因此滨港是他永恒要驻扎的场所,他不会离开。这两天来,庄叙忙于工作,又更笃定这一点。
回利城的公寓房间,打包好行李,庄叙放在一旁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终于是被他刻意忽视的人,被他刻意忽视的争执、情感发来的一条消息。
他看着屏幕上李善情三个字,感到心脏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离奇而不可自控,情绪积极也消极。
大部分时候,周开齐会开玩笑,说庄叙清醒得像个机器人,不过庄叙自己知道,他有些特定的时候,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唯独清楚的、很难否认的一点,是面对李善情,他极度不清醒。
否则不可能开展这段玩笑般的恋情,明知不该同意,偏偏没有拒绝,在二十多岁应该去正常恋爱的年纪,玩一个只有一方在认真的过家家游戏。
过了一小会儿,庄叙还是打开了,原来李善情发来一条:“把小庄赶走了,又有点想念小庄。”加上一个流了一滴眼泪的表情,显得很可怜。
然后庄叙又收到一条语音,李善情说:“庄叙庄叙庄叙,你现在在哪里?”
李善情喜欢这样示弱,而不道歉。他真正做错事的时候,或者说在没有实际利益需求时,是不会认错的。
例如聘请哈罗德做顾问。李善情行事精明,直觉也不差,即便是投资人推荐,不可能没做背景调查,也不可能不知道对方参与的那两件存在重大争议的成瘾药物项目。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李善情的确接受了道德上的让步,才会在庄叙提出问题时,忽然间恼羞成怒。
并且庄叙也早已发现,李善情在和他聊天交谈时,从不会提起自己项目的事。庄叙平时秉持着一种回避心态,即使知晓李善情项目的部分内容,基本不问也不管,直到在生日卡上发现哈罗德的名字。
——在李善情生日时,当着玛丽的面起争执,是庄叙的不对,说要收购更是一种冲动的侮辱。因他早已对李善情的项目有压抑着的不满。
但李善情翻脸不认人的速度和凶狠程度,也确实使庄叙有一瞬间的清醒,意识到李善情和自己不同:李善情依然不是认真的,感情和事业对他来说壁垒分明。
以前李善情从未考虑过滨大,说要上滨港大学不是认真的,现在李善情说和庄叙恋爱,是相似的道理。
在送李善情去机场的路上,他想吻李善情却被推开的时候,庄叙怀疑过;在酒店李善情开两间房时庄叙也想过;不过是直到李善情完全不肯接受他的道歉,冷着脸不顾后果地径自上楼,庄叙才在心中隐约地确认,李善情外表的惹人喜爱,习惯性的撒娇,暧昧的言行,很容易让人忽略一件事:他没有真正投入感情。
所谓和庄叙恋爱,或许更像是李善情对他人好奇的模仿,或当做一种新奇的消遣。
李善情祝他起落平安后,他们两天没发消息,庄叙还以为他们不正式的恋爱关系就这样滑稽地到此为止,将有一阵子不会再联络,现在李善情突然放低态度前来求和,他还不知要回复什么,李善情又连续地发来:“我不想我们再不说话了,哈罗德我会处理的,我们和好吧。好吗?好吗好吗?”
一个有骨气的人,是不会这么快接受这种虚无的求和的,庄叙当然自认有骨气,不过过了一会儿,他的手不听使唤,回了一条:“我准备回滨港了。”发现自己其实有时也没有。
消息刚发出去,李善情便打来电话。
庄叙犹豫了两秒接了,李善情微微沙哑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庄叙,你不理我的四十八小时像过了四十八年,我现在六十八岁了。”
庄叙明知他倒打一耙,还是无法再冰冷地对他,低声说:“是我不理你?”
自己也察觉到自制力的遗失。
本来这几天工作的生活按部就班,专心致志,步入了正轨,听到李善情声音,又重新分心,进入了不该进入的一片芬芳泥沼,一个忽冷忽热的弱小的恶魔的怀抱。
“庄叙,”李善情可怜巴巴地叫他名字,顿了顿,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气急吃软不吃硬。”
“以前没概念,现在知道了。”庄叙说。
李善情“哎呀”一声,把语调放得更软:“那你还知道吗,本州法律规定情侣吵架不能超过四十八小时的,不然会被抓去坐牢,我真的不想你坐牢。”
庄叙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李善情又说:“我现在是魔术师,倒数三二一你就会把我生日和我吵架的事忘记,好吗我要开始了。”
他说得信念感十足,在电话那头真的自如地数起“三、二、一”来,像开玩笑一般,自说自话将庄叙记忆抹除。
李善情说这些话,并没有打消庄叙对他感情态度的疑虑,但成功让庄叙重新变成那个暂时决定不面对现实,掩耳盗铃的人。
挂下电话,李善情的手机屏幕又回到了打电话之前,他已经看了一遍的SyncPulse发布会视频页面。
无论是电话前,还是电话之后,李善情都从未这样想像庄叙一样成功和健康,平等站在庄叙身旁,获得一模一样的万千赞誉,获得世界上他还没有得到过、体验过的一切。
英俊自信的庄叙,和从他家被赶走的庄叙,让他思念,让他矛盾,让他心急,以及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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