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滨港街头的鲜花怒放。月初一天中午,庄叙在公司开完会,抽空做完毕业论文中的最后一项实验数据分析,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她的声音罕有得有活力,像被谁哄得开心:“庄叙,猜猜我又在医院碰到了谁?”
在医院碰见,还能有谁?庄叙立刻头痛,顺着她问:“谁。”
“善情!”
母亲告诉他,两人都去复查,在走廊碰见,聊了会儿天,她听李善情说家的帮佣姐姐今天休息,只能在家吃冷饭,便邀请他回家里吃饭:“今晚开齐他们一家子不是也过来嘛,多摆双筷子而已。”
“庄叙,我说我吃饭有点麻烦,过敏的东西很多,”几乎每晚都要听见的声音忽然飘进来,“阿姨也说没关系,还帮我给我妈妈打了电话。阿姨对我真好!”
一听这矫揉造作的语气,便知此人已在母亲面前装尽可怜。
昨晚,庄叙还因被打断工作,没接李善情打来的电话,被李善情在短信中斥责。今天李善情就去医院,遇上了他的母亲——即便有误会的旧例在前,也很难说这究竟是巧遇还是故意。
顾及彼此的颜面,庄叙不便拆穿,但他知道李善情一旦进入他家,必定会去书房甚至他的房间里随意乱翻,心中立刻不太平静,尽快完成手头的工作,等不及在附属研究园区作例行视察的周开齐回来,便直接往家里赶。
三点钟,庄叙走入家门,客厅没人。
“他们在厨房里。”为庄叙开门的佣人告诉他。
母亲并不会做饭,庄叙皱皱眉头,来到厨房,却只有厨师站在备菜台边,手里拿着一张纸,一副无助模样。
“这是什么?”庄叙走过去问他。
厨师手里是份纸质清单,上面写着“李善情过敏食物一览”,字打印得密密麻麻,庄叙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出李善情除了喝水还有什么东西能吃的。
“他说做一盘他能吃的菜就行,但太太说至少得三盘,”厨师解释,“所以我还在琢磨。”
“他自己要一盘就一盘,”庄叙实在为李善情的多事所烦,冷冷对厨师道,“不能吃菜就吃饭。”
离开厨房,庄叙直接上了楼,一入走廊,果然听见书房传来的聊天声,似乎很是热闹,来到门口,周思岚和周太太,母亲和李善情都聚在里头聊天。
李善情离门最近,左手捧着一本原本被庄叙放在桌上的书,书页翻在中间。他站没站相地靠着书柜,似笑非笑地问周思岚:“真的假的,你一点都不考虑其他学校吗?”
周思岚侧身站着,声音清亮:“嗯,我不想离开滨港。”
“思岚特别恋家的,”周太太道,“也一直想做庄叙的学弟。”
像是忽然感受到庄叙的目光,李善情抬起了眼:“哇,庄叙回来了。”
“好巧哦,发现你也买了这本新书,”李善情对庄叙晃晃手里的书,晃得弄乱书页,发出哗哗声,装模作样地问,“不过我都看完了,你怎么才看一半,是最近很忙吗,还是很珍惜所以不舍得看?”
他确实长着一张没有争议的天使面孔,却依靠极具挑衅性质的言行成功抹除庄叙对他的耐心——庄叙最近忙不忙,他清楚得很,书更是他自己送给庄叙的,如今却在这装模作样,说些有的没的。
“你跟我来。”庄叙的火气一下上来,伸手拽着李善情的手腕,把他拉出书房,往楼梯旁走。
李善情被拽得趔趄了一下,没说什么,被庄叙拉着快步走了几步路。
他穿着一件柔软的薄毛衣,薄得让庄叙摸到他的体温,抓住的手腕也瘦得易折。庄叙忽然觉得掌心不自在,拉他远离书房,就松开手。
李善情起初一声不吭,跟庄叙走到房门口,才说:“你走太快了。”
他声音有些急促,看起来不太舒服。庄叙回头看,不知道他是演戏还是真的难受,但李善情没有看庄叙,兀自看着墙上的挂画,休息了一会儿,才说:“说了几次我最近不能快走,你一点都记不住。”
不过抬眼看庄叙时,李善情的眼神又恢复了先前的漫不经心,轻声问:“找我有事?参观你的房间?好吧那我看看吧。”
说完还四下张望了起来,把手放在了面前庄叙房间的门把手上:“这里吗?”
“不是。你别乱碰。”庄叙本是要警告李善情别在母亲面前作怪,现在被李善情故意曲解,才发觉把李善情单独拉出房间,着实不该是自己会做的事情。不知吃错什么药。
“……你今天真是去复查?昨天没听你说。”最后庄叙问。
李善情转转眼睛,对庄叙很无辜地笑了笑:“你说呢?”
看他这模样,庄叙便知其中有鬼,李善情又坦坦荡荡地说:“谁让你不接我电话,又不带我出来玩。我本来周末就约了检查,只是把周六改成了周日而已。”
“我不接你电话在前还是你改期在前?”庄叙没被他的表象欺骗,立刻指出漏洞。
李善情就移开了视线,大言不惭道:“忘记了,昨天被挂电话太伤心,我失忆了。”
庄叙被他这幅无赖的模样气得想请他离开他家,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起来,他拿出来看,是纳米药物实验室的培训主管邵博士。
他警告李善情别乱看乱动,才走到一边去接电话,眼神还放在李善情身上。
李善情倚在门边,拿出了手机,不知在看什么。
“先前我们发到总部的事项里,有一项没回复,时间也比较紧迫,我就直接打过来问你意见了。”邵博士告诉庄叙,因前几个月的状况较为混乱,实验室有不少项目进度已经落后于预期,所以管理人员内部产生了争议,有几人认为今年的高中生实习项目计划应该取消,有人觉得应该继续。
“我是认为继续也无伤大雅,毕竟已经收到了很多申请简历,”她说,“而且其中的一个学生特别优秀。如果能让他来实验室实习,我到时强烈建议他申请我们集团的大学奖学金,签一份有条件的奖学金条款,等他学成毕业,就能直接来我们这工作……”
邵博士忽然开始畅想未来,庄叙不知该从何处打断他,站着听了一会儿。李善情打开了一个不知什么视频,手机发出奇怪的咀嚼声,邵博士才终于说完:“我把他的简历发给你看看?”
“不用了,”庄叙拒绝了,告诉她,“想要这个学生的话,项目可以继续。”
挂了电话,庄叙走过去,发现李善情在看一个吃播,屏幕里的女主播在吃面,李善情看得津津有味,庄叙泼他冷水:“你不是不能吃这些?”
“看看嘛,”李善情稍稍靠近了庄叙一些,把手机屏也拿得离庄叙近一点,“那你吃过这个面吗?”
“没有。”庄叙看都没看就说。
李善情说“好吧,我下次带你去吃,你告诉我味道”,又低头接着看。
他的头发颜色比常人浅一些,眉毛和睫毛也是,像数码画被调低透明度,如若再继续调低,李善情就从这个图层消失了。这让庄叙看了大约几秒钟,直到确认透明度没有再发生变化。
庄叙后来从不回忆这些和李善情相处的细节,因为他当时没有直接对李善情说“我不会和你去吃”,而他希望自己说了。
李善情看完了视频之后,通知栏突然跳了一条消息,他打开来看,轻轻地惊呼一声,叫庄叙的名字,说:“你们试验室通过我的申请了,邵博士说很期待我的加入呢。”
他拿起手机,在庄叙面前晃来晃去,展示邮件:“那我们是不是能经常见面了?庄叙,你会是那种会经常深入实验室和实验人员交流的很负责的CEO吗?”
同样的,庄叙后来希望自己又拒绝了李善情,告诉他:“我去实验室你也见不到我。”
但他所做的事只是把李善情十分多动的手从眼前拉开,然后说:“你先去实习再说吧。”
第9章
不知庄叙本人意见如何,反正维原生科集团纳米医学实验室的邵博士格外欢迎李善情。
收到录取信两周,邵博士已经与李善情联络多次,询问他有没有兴趣先到实验室参观,若学业允许,想提早开始实习,她也可以安排。
在最近的一次电话中,邵博士还深切地关心了李善情的家庭情况,极力推荐他申请庄智忠奖学金,称以他的成绩,若愿签约,奖学金的金额应当足以完全覆盖他的大学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
李善情虽常年生活在病房,对人情世故与社会资讯的了解并不少,一听便知,邵博士希望自己能签下类似于学成毕业后,直接到维原生科入职的条款。
遗憾的是,对李善情来说,现在做与工作有关的决定,为时太早。
一是他活不活得到那时候都有待商榷,二是若真要选,滨港这座城市太阳太少,总是潮湿多雨,不是李善情未来定居的首选。
先前讲什么要当庄叙学弟,多少是为了套近乎在胡言乱语,李善情早已有打算去的学校,那里气候比这儿好。
邵博士年纪应与李善情母亲相当,态度也十分恳切,李善情不会给她不确定的希望,便实话说自己家里不缺钱,奖学金可以留给真正需要的学生。她在电话那头,语气难掩可惜。
“其实我的身体比较虚弱,说不定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没有行动能力,”李善情安慰她,“你们给我奖学金风险也很大。”
想让邵博士高兴些,同时也想去看看维原生科的实验室,李善情便转移了话题,提出春假去实验室参观,提前学习一周,邵博士立刻同意了。
几番沟通确认,春假的第二天早晨,李善情按时抵达维原生科集团的附属研究园区门口。
与他一起参观的还有另外三名同项目的学生,和他来自不同的学校。其中一个女生叫做韩忻然,李善情和她去年在比赛时见过面,四人不久便熟络了,一面聊天,一面跟着邵博士和另一位研究导师参观了几个低风险区。
纳米医学实验室在研究中心里占了三层楼,面积很大,虽然没有去到所有区域,也把李善情走得很累。
午饭时间,李善情拿出自己带的饭盒,和同学们坐在一起一起吃,大家看他种类稀少又缺乏调料的饭菜,都很同情他——不像有些人,只会嫌他娇气影响别人,李善情去他家做客,他都只让厨师做一个他能吃的菜。
而且做出来的,李善情偏偏又不喜欢,只好挨饿。
饭间,李善情看了一眼手机,未读消息是不少,依然没有来自庄叙的。
昨晚李善情告诉庄叙,自己第一天来实验室,问庄叙来不来看他,问了半天,庄叙也不松口,说今天很忙没空。不知是真的在忙还是骗人。
大部分时候,李善情觉得庄叙是好懂的,因为只要自己只要脸皮够厚,要求提得够密集,总有一项能被庄叙满足。
聊天也常常很亲近,李善情一定要想知道些什么,拜托几句,缠一缠,庄叙最后都会告诉他。他觉得他们已经是不错的好朋友了。
可是另外有时候,李善情又觉得庄叙好像有点讨厌自己。例如上次在庄叙家里吃饭。
庄叙就对他很凶,他什么都吃不了,庄叙也不心疼他,而且对周思岚的态度都比对自己要好。
难道李善情这样难得的一个聪明学生,不值得庄叙的关照和挂心吗?
连邵博士都照顾他身体虚弱,下午给他安排了坐在实验室里分析数据的工作,没有让他跟着导师到处走。
的确,分析数据很无聊,但也体现了第一次见面的邵博士对他的关爱。
初次见面至今,已有半年之久,就算是孵小鸡,也可以孵出来好几窝了,只有庄叙仍旧是块捂不热的寒冰,对李善情若即若离,保持着那幅铁面无私,无事勿扰的样子。
不过李善情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放弃和认输,最近几周,他在心中竖起一块与庄叙之间互动的计分板,被庄叙冷落扣一分,收到庄叙回讯加三分,逼迫庄叙做某事成功加五分,惹到庄叙生气,猛加十分。
李善情既喜欢竞赛,也喜欢考试,每天都无聊得努力想在计分板上写数字。
想到这里,李善情又想再得几分,立刻把饭吃完,给庄叙发去一条:“上午参观实验室走得累累的。”加上几张哭脸,又说:“你来看我吗?”
几小时后,李善情分析了整个一下午的数据,看显示屏看得头晕眼花,才收到回信:“没空过来。”
又这样无情!
李善情很不爽地扣掉一分,恰好身边的分析员叫他有事,便放下手机。
庄叙忙了一整天。
进行临床试验申请的批文终于有了眉目,他紧急召集了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从清晨一直讨论到下午,终于列出一分完整的计划草案。
志愿者的标准还没完全定下,会后,临床运营部负责人单独询问他的意见,庄叙确实是有想沟通的内容,因此留下来,两人聊了一会儿。
庄叙的意见是希望团队在安全可控的范围内,再降低一些对实验志愿者身体状况的要求,若能扩大不健康人群的范围,临床试验也更有价值。
因此,庄叙近下午五点回办公室,才有时间拿起手机,看了看未读消息。
李善情第一天去实验室实习,倒没有发来太多抱怨,只是说走得很累,又问庄叙去不去看他。
只不过是去集团下的实验室实习,又不是毕业典礼,且庄叙身份特殊,真去了实验室,两人也不便说话,不知李善情纠结于这件事的意义在哪里。
庄叙回了李善情一条不去,很少见的,李善情没有立刻回复。
到了晚餐时间,庄叙与周开齐下楼,在集团食堂吃了很简单的饭菜,又上楼工作了一会儿,发现李善情仍然没有给他发新的消息。
介于李善情身体确实不好,又说走得很累,如果他在实验室累出什么事,庄叙也有责任,考虑了片刻,给邵博士打去电话。
“庄总?”邵博士接起时有些意外。
她说自己在吃饭,语气惊讶中透露着平静,听起来不像是有什么实习生累病的事故发生。
但庄叙电话都打了,便还是问她:“今天的实习情况怎么样?”
“很不错!我和你提过的那个高中生,实在是优秀,太聪明了,分析数据都比别人快很多,”邵博士道,“不过他不打算申请奖学金,好在另外三个实习生也很不错,有两位都对奖学金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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