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东风端起自己的茶盏,刮了刮沫子,问:“甘郎和苏友忠如何分利?”
秦灼道:“三七之数。”
廖东风应一声:“如今甘郎要走我的门路,又要不少破费,我实在于心不忍。”
秦灼谦恭道:“承蒙掌师抬爱,在下赚得三分,便已心满意足。”
听这位甘郎的意思,是要从自己的七分利里再划出四分给他。
廖东风语气莫辨:“只赚三分——赔本生意,甘郎也愿意做?”
秦灼道:“眼前小利而已,在下看重的,是都尉这个朋友。”
廖东风点点头,低头饮茶,再将茶盏放下时,就是答覆的时候。
门外突然响起急急脚步声。
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人快步走过来,看见秦灼时脸色倏然一变,又强行压抑,对他抱手一礼,对廖东风道:“有些要务,请掌师移步。”
两人走远一些,师爷便附耳上来。廖东风背着身,秦灼看不见他的反应神情,更听不得是什么事情,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少顷,师爷快步退下,廖东风重新落座,将盏中冷茶吃干净,却把杯盖扣在案上,“甘郎要做这笔生意,我还要到场去瞧瞧货。官家的买卖,马虎不得。”
秦灼看向他落下杯盖的那只手,轻声笑道:“悉听尊便。”
二人出门时太阳已下山,货物存放处也没有白日那么多人。秦灼请他到货车旁,命人揭了罩篷,一一验看过铜铁料后,廖东风放下罩子,说:“这可是上好的铜料。”
秦灼笑道:“若是不好,也断不敢到掌师跟前现眼。”
廖东风拍了拍货车,“我还有点纳闷儿。”
“掌师请讲。”
“我接管南秦铜铁司两年,别说中原,天底下的铜铁商人我瞭如指掌。甘郎有这么好的货源,如何也该是威名赫赫,怎么如今我才得知阁下大名?”
秦灼笑道:“掌师抬举,只是趁着时局变动做些买卖,如何进得了掌师眼里。”
廖东风摸摸下巴,“甘郎过谦。其实铜铁司拮据至此,除却世情变化外,还有一桩要紧事。”
他看着秦灼,一字一句道:“铜铁司有内奸。”
秦灼一脸讶然,又是惊异,忙道:“如此机密之事,掌师同我讲,不好吧。”
“甘郎既要与我做生意,从此就上一条船。一条船上的人,哪里分彼此。”廖东风手指敲敲铜料,声音震荡开,很像敲剑弹铗之声,“但所幸,铜铁司分工明晰,一件事但凡经过谁的手,我这个掌师总有法子能找出蛛丝马迹。半年前我就揪出了这个叛徒,却一直没有发作,甘郎猜猜,是什么缘故?”
秦灼眸光一闪,脸上仍笑着,“还请掌师赐教。”
“钓鱼。”廖东风道,“我在等一条大鱼上鈎。上次结网不慎叫他逃脱,掀起的风浪淹了我整条船。所幸,我水性好,还活着。”
秦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廖东风笑道:“我是有后福,只怕甘郎见不到了。”
他声音陡然尖锐:“恭候多时了,前任少公殿下!”
此声一出,四下一静,但死寂并没有持续多久,紧接着埋伏货车四周的铜铁司守卫已然一跃而出,森森剑光将秦灼团团围住。
秦灼倒不惊慌,仍笑道:“掌师恐怕认错了人,我从中原来,从没见过什么少公长公。掌师若听信什么人的一面之词,只怕到手的买卖要功亏一篑。”
廖东风冷笑两声:“就叫你死了这个心!”
他从胸口摸出一封书信,信封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六郎亲启。
廖东风拆开信封,带着嘲意念道:“‘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你们床笫间的私房话,要我这么念出来吗?”
秦灼依旧油盐不进,“一封信而已,掌师如何断定是我写的。”
廖东风冷嗤一声:“苏友忠——我叫他苏明埃是不是更好些?苏明埃的通信路子早就暴露我们眼底,就是为了拿这个现行。审他到一半抵死不认,问到你他就咬了舌头。小殿下,我管你认不认,我可是个宁可错杀的主——杀!”
随着他一声大喝,四面侍卫纵身上前拿人。秦灼一揭斗篷,那扇白纻衣袍从廖东风眼前坠落时他喉间一凉,同时肩膀被人往后一抓,秦灼那边虎头匕首已横在他颈边。
秦灼笑意如旧,“廖掌师,我奉劝你还是小心为妙。”
廖东风哈哈笑道:“殿下,你已身入南秦,纵然杀了我,还能插翅逃出生天吗?”
秦灼手中匕首一紧,气息吹在他颈侧微微发冷,“至少有掌师大人作伴,黄泉路上也不孤苦了。”
“是吗?”廖东风大喝一声,“把人押解上来!”
秦灼脸色骤变。
陈子元和几个随行被堵住嘴按倒在地,看见秦灼,未有分毫求救之色。
执刀者抓住陈子元脑后发髻,将他头揪得后仰,露出脖颈,一把钢刀正紧贴其上。
廖东风嘿然笑道:“今儿个阴曹地府可是赶大集了。怎么样,殿下,想好了吗?”
虎头匕首逼紧他咽喉,同时,一道血线顺陈子元喉头蜿蜒而下。
秦灼声音森冷,“廖掌师,我弃剑放你,我这几个兄弟才要身首异处了。”
“你横竖是死,”廖东风毫无惧色,“如今我说什么是什么,殿下,你拿什么和我讨价还价?我这颗人头?来人!杀一个给少公醒醒神!”
横在陈子元颈前的刀锋正要抽动,秦灼断喝一声:“住手!”
片刻停顿后。
陈子元目眦欲裂,眼看虎头匕首撤离廖东风脖颈,持它的手臂垂落,将它远远抛入土中。
四下侍卫一拥而上,一脚踹弯秦灼膝盖,将他五花大绑。
夕阳下,廖东风胡须拂动,根根皆红。他探手摸向秦灼发际,哧啦揭下一张假面,露出秦灼的真实面孔。他一张脸因面具拉扯而微微泛红,眼神刮过廖东风,依旧又静又冷。
廖东风冷哼一声:“少公殿下——不,秦庶人,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冤家好聚头。您远道而来,在下一定沐浴熏香,亲自好生伺候。”
他厉声叫道:“把这一干人等押入牢中,由我亲自审问!”
铜铁司官署本是旧时衙门,牢房刑具一应俱全,除秦灼外,他所率百余人受缚者亦有大半。廖东风便向上禀奏已缉拿叛逃逆贼,请使者前来交卸。而对秦灼的审问他也不假他人之手,鞭打咒骂之声自暮达旦,但牢中自始至终不发一声。
秦灼初战不捷,虎落平阳。梅道然不曾跟随,信件又被收缴,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际。
秦善遣派的使者到了。
第344章 一一〇 献弓
秦晟靴底踏入牢房时,先闻到一股浓烈血腥气。
两壁油灯昏暗,他影子投墙,身形庞然。秦晟侧过脸,眉毛纠在一起,眼鼻轮廓居然有些秦灼的影子。
除廖东风外,他身边还跟随两人。一个少年人身材挺拔,佩剑随侍左右,应当就是秦晟的副将褚玉绳。另一个头戴笼冠,冠饰一只铜鹌鹑,显然是秦宫宦官装扮。
秦晟对他客客气气道:“高三哥,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去歇息。”
除了秦善的近侍高三惠,能叫秦晟如此毕恭毕敬的还有谁?
廖东风心中暗道,看来是大公对长子并不放心,专门派心腹来监看他。
高三惠掐着一把嗓子,皮笑肉不笑:“长公子抬举咱,咱不过一个奴婢,哪有叫您辛苦审问自个去躲清闲的道理。”
秦晟也不恼,“狱中闷热,若三哥受得住,一并来就是。”
他转过头,脸色骤然冷却,对廖东风道:“带路。”
锁链咔啷打开时,门中人应声抬头。
一身单衣已被血水浸透,衣裳破损处隐约可见绽裂的肌肤。秦灼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混沌,看见他时目光定一定,似乎在辨认这是什么人。
虎头军靴跨入牢门,秦晟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秦灼问:“谁给他动的刑?”
廖东风一愣,忙道:“此贼奸猾狡诈,若不叫他吃点苦头,只怕他对大王……”
秦晟肯定道:“你动的刑。”
廖东风面色一僵,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高三惠尖笑一声:“一个逆贼而已,千刀万剐尚不足泄恨。听长公子这话的意思,是为他鸣不平?”
秦晟道:“我是怕传扬出去,世人皆道苛待于他,有污大王贤名。”
这一会,秦灼终于认出他是谁,哑声一笑,叫他:“晟郎,别来无恙。”
秦晟不说话,从他面前蹲下,突然抓他手腕,先被他手上镣铐硌了一下。他手指一顿,将铁铐往秦灼臂上一拨,三指按在他腕脉上。
没有内伤。
秦晟面上毫无松动,抬头撞见秦灼眼睛。一缕鲜血从他额角滑落,浸红睫毛,沿眼角而下,在秦灼灰白脸皮上艳如一行血泪。
秦晟凝视他片刻,丢开他的手,撑膝站起身。
廖东风忙叫一声:“长公子。”
秦晟回头看他,廖东风赶紧改口:“秦将军。”
高三惠脸色一变,更改称呼明显是在点他。秦晟语气却没什么起伏:“问出什么了吗?”
廖东风道:“此贼口风极严,下官用尽手段,愣是没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还有秦庶人的同党……”
“称殿下。”秦晟打断。
“长公子,”高三惠冷笑一声,“这么叫,不合规矩吧。”
秦晟道:“秦灼假死后,大王以少公之号追諡他。大王金口,你我自然要称殿下。”
高三惠代表秦善而来,不料他为秦灼就如此顶撞,挥袖笑道:“咱明白长公子的意思了。您慢慢儿审,这里头都是腌臜,奴婢受不大住,先行告退。”
褚玉绳脸色已不好看,秦晟看他一眼,“天汉,你送三哥回去。”
高三惠呵呵笑道:“长公子,你好得很。”
他甩袖跨出牢门,褚玉绳也领命下去,牢中只剩三个人。秦晟看向廖东风,“继续。”
廖东风忙改口道:“是,这位殿下麾下还真是铁板一块,这些时日竟没有一个人招供。那个姓陈的亲信被问的急了,还一头撞了墙寻死……”
秦灼遽然变色,镣铐哐啷一响。
秦晟又问:“被擒之人中,有没有叫褚玉照的?”
廖东风细细思索,“没有。这位殿下此行只带了这么几个人,想必留在家看宅门呢。”
秦晟没再多说,“看好人,到时候一块押解回王城,我都要活口。”
廖东风连连应是,忙道:“将军一路辛苦,下官已布置宴席,为将军接风洗尘。”
秦晟颔首,向秦灼投来最后一眼,目中没什么感情,“找人给他看看,别叫他死了。”
***
秦晟不爱铺张,宴席结束得迅速,自己一个人回了房中。
屋里一切布置妥当,案上摆放着一把虎头匕首,据说是从秦灼手中收缴来的。
秦晟嚓然拔出匕首,沉眼看了一会。
他见过这东西,却不是在秦灼身上,而是许多年前,在伯父文公之手。
那时他阿娘新丧一年,阿耶便新娶徐氏夫人,秦灼只说他功课好,接他入宫陪自己温书。白虎台是秦太子居处,秦晟在那里和当时的少公秦灼并居一年。
也是在这一年里,他开始频繁见到文公。
不论政务多忙,文公每日必到白虎台来,要么考较秦灼窗课,要么陪伴秦灼用膳。一日傍晚,秦晟正同秦灼对坐床上玩双陆,文公已跨进殿门,问:“二位郎君,吃荔枝不?”
金盏中,红缯球颗颗带露,茎叶俱全,不像宫人采摘清洗。
秦晟思量之际,他堂兄已丢开棋子一跃下床,冲文公耸耸鼻子:“说好带我和晟郎一块去摘的,阿耶怎不记得君无戏言?”
文公搁下金盏,笑道:“你们两个小子要爬树也罢,温吉定也要跟去,她风寒刚好些,还要陪你们胡闹?”
“我们偷偷去嘛。”秦灼从案边坐下,回身向秦晟招手,“晟郎来,大王亲摘亲洗的荔枝,一块尝尝。”
他说着要掰果子,枝叶沾水后更韧,如何也掰不下来。文公笑道:“殿下,咱们怎么也算马背上长大的儿郎,你这把力气,叫阿耶以后怎么放心把位子交给你?”
秦灼做个鬼脸,“带着叶子一起洗果子,阿耶,老子不说儿子。”
秦晟整理好衣冠走上前,正要向文公跪倒见礼,文公已笑道:“一家人,不拘这些。阿晟坐,少郎这个猫狗都嫌的脾气,难为你陪着他。”
边说着,文公边拔出一把匕首,将枝叶齐根砍断。
锋芒如冰,鎏金虎头咬在柄首,威风又好看。
秦灼剥了个荔枝,先让给秦晟,自己又拾另一颗吃,说:“这不是阿耶的短兵么?怎么拿来当果子刀使了。”
文公抬手,擦掉他腮边的荔枝汁水,笑道:“阿耶只盼着,这辈子都用不着。”
秦晟坐在一旁深深凝望。
原来父子之间,可以不是冷眼、漠然、视若无睹。原来世间真有父慈子孝。
或许父子本当如此。
房门轻叩几下,一枚弹丸般,秦晟光怪陆离的思绪被一击而散。他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清了清嗓子:“进。”
褚玉绳端了只盏子上前,随手搁在案上,道:“新下的荔枝,廖掌师请将军尝个鲜。”
秦晟神情点点头,又问:“高三惠安置下了?”
“酒足饭饱,不省人事了。”褚玉绳犹忿忿不平,“他不过一介阉人,巴结上了徐氏夫人才投进大王的门路。什么东西,都敢来压将军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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