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玉绳匕首微微颤动,褚山青感觉他紧贴自己后背的身体也在颤栗,是以知道他在哭。褚玉绳哑声叫道:“伯父,有时候家国不能两报,忠孝不能两全,你叛离文公,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领受恩惠,不敢寻咎。但今时今日,长公子英灵在上,我身为虎威营现在的统领,只能尽忠,不敢尽孝。你说新君为了忠孝也要杀我,如果秦善本就不是他的忠孝呢?”
褚山青头皮一麻,耳畔褚玉绳已大声叫道:“虎威营全体将士,恭迎秦灼殿下!”
又一群士兵从城中涌出,拔剑与褚家军对峙。他们不全是南人,甚至样貌还有明显的北人特征。褚家军隐隐察觉,这批被褚玉绳放入城关的军队可能是虎贲军,也可能是潮州营,更可能两者都是。他们在其中看到一把久闻其名的天下第二宝刀,和一张极肖褚山青的脸。
隆隆雷声里,关闭不久的城门轰然开启。
门后两匹骏马平行在前,大雨冲刷下,黑马背上像极文公雨夜归城的身影。数十年前,这个年纪的文公高举手臂,将一块青铜虎符握在掌中,朗声叫道,诸君尽是我生死兄弟——
“诸君见我,立马即可。”
秦灼高举虎符,一模一样的语气神情,一模一样的大雨倾盆。这一瞬文公魂归人间,在他儿子身上。
褚家军是褚氏亲兵,更有不少是文公当年的侍卫,文公继位前也曾从军历练,甚至其中不少人还和他同吃同住过。之前领命与秦灼相抗,尚有军纪理智在,但无论是谁,都受不住如此情景下的巨大冲击。
老将们当即泪流满面,高声叫道:“殿下!是少公殿下回来了!”
刀剑被纷纷抛在地上,士卒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地跪地俯身,“殿下回来,南秦有救了!”
“大王,大王啊,你在天有灵,在天有灵啊……”
褚山青目不转睛的看着秦灼,他极肖乃父的面庞上,是一双甘夫人无波无澜的眼睛。
那些属于少年人的日子,金河畔,芳草间,少年文公反手挽弓射下大雁,裴公海淡淡而笑,自己击掌叫好,苏明尘凑上前揶揄,主公要射雁给咱们立夫人了?您可得动作快些,甘家小妹虽年龄尚小,但听说求娶之人已经将门槛踏破,什么金雁玉雁收了一堆,还真不缺您这只瘸了的肉雁……
文公这么少年老成之人,竟被他讲得脸红,抬臂佯装要打,目光却追向不远处,他一身红裙的妹妹正牵一个女孩子的手,折一朵青菊簪在她鬓边。那少女一身碧裙,耳含金叶,听秦玉汝耳语几句,转头和他遥遥相望——
褚山青一瞬不瞬,那层春色蒙蒙的回忆涣然而散,眼前,是那双少男少女历尽苦难的儿子,是他们坠入泥里涅而不淄的掌珠。
秦灼立马在前,静静看他。
褚山青双唇颤抖,拔刀出鞘,闭目抛掉军刀。
第362章 一二八 秦善
秦灼当夜入驻流云关,安顿下来已近天明。萧恒先点了盏油灯,给他处理伤口。
褚玉绳没下死手,但下手也不轻,这么一来冷天冷雨倒成了好事,成全了敷伤的天时地利。萧恒手指一碰到秦灼嘴唇,秦灼当即嘶声一闪,把萧恒指尖的药粉吹落了。
萧恒目光暗了暗,轻声说:“忍一忍。”
陈子元抱臂立在一边皱眉头,“不至于吧殿下,从前把腿砸断咱都一声不吭。就这点破皮,疼成这样?”
秦灼半张脸捂着冷帕子,冲他掀起眼皮,“滚。”
陈子元一出去,室内气氛安静下来。萧恒蘸了水,将药粉调匀,这才探手再抹秦灼嘴角。秦灼笑着要接手,“我自己来。”
萧恒已将药涂好,擦了擦手,端过一碗晾好的药。
秦灼忍不住笑道:“又是内服又是外敷,一会别连什么救命的保胎的都端来了。你瞧瞧,没破相吧?破相了留不住君心,怕将军另觅新欢不要糟糠。”
他扯动嘴角淤伤,眉头又一皱,萧恒当即道:“少说话。”
秦灼放下药碗,继续揶揄:“只咱们两个,少说话,我可就动别的心思了。”
萧恒看他一会,接过空碗,“他怎么跟你讲的。”
秦灼叹道:“褚家一双玉郎,算是收在我麾下了。我不还手还真不是因为愧疚,只有叫他出了这口恶气,他才会断了芥蒂,诚心归服于我。”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鉴明的母弟和褚玉绳的父亲俱在王都,他投奔我,是做好了家破人亡的打算。能有这么个兄弟,晟郎此生不枉。”
萧恒道:“所以褚山青虽然弃刀,却要求将他关押狱中,全部褚家军也一律软禁。”
秦灼颔首,“这样一来,褚氏是被俘虏,而非归降。”
萧恒道:“他想保一家老小。”
秦灼将脸上的帕子拿下来捏在掌中,“以秦善之阴狠猜忌,他这一出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最万无一失的法子,是叫我割下他的首级,像送秦煜脑袋一样送给秦善。这样满朝皆知,褚山青是不屈而死的一名良将,秦善再狠毒,也没有祸及褚氏一门的道理。”
萧恒道:“你不愿意。”
秦灼冷笑一声:“褚山青死不足惜,若因此叫我和鉴明生隙,那才是得不偿失。”
萧恒道:“王都褚氏难以转圜了。”
秦灼看向手指,虎头扳指已戴好,映着灯火光辉熠熠,很像血迹斑斑。他揩了一下,那血红的光点仍在。
秦灼笑了笑,“命哪。”
***
冬雨催过北风,岑知简咳得更厉害。
自从出松山后,岑知简气色明显不好,不叫人诊脉,只自己配药煎吃。萧恒本想送他回潮州,不料岑知简却执意跟随南下。但他既无力运筹帷幄,又不能上阵杀敌,没人猜出他力求同行的目的,包括梅道然。
夜深人静,卧房前竹帘低垂,帘前梅道然矮身蹲下,揭开药炉盖子。
药渣已经清理干净。
门上响起笃笃两声,梅道然回头,见岑知简立在门口,雪白中衣外披一件道袍,影子纱一样织了梅道然一身。
梅道然脸不红心不跳,撑膝站起,“你吃的什么药?”
岑知简手中捏着一管什么,像一枚带刻痕的竹子,下一刻已拢回手里,从袖中摸出纸团,兜手抛给他。
梅道然打开一看,竟是一张药材单子,他仔仔细细看一遍,皱眉问:“肺病又厉害了?”
岑知简从椅中坐下,将道袍从肩上揭下来。
梅道然将药方叠好,皱眉说:“我去和将军说,送你回去。”
岑知简手中袍子往扶手上一摔,直直盯着梅道然。
梅道然道:“南方湿冷,不好养病。”
岑知简连嘴型都懒得做,胸口起伏着看向他。
梅道然说:“流云关既已在手,秦少公和将军不日就得进军,决战之际兵荒马乱,你保重好,他们才能安心。”
岑知简做了个手势:我可以同行。
“岑丹竹。”梅道然盯着他,“你为什么不肯走?”
门外冷风闪动,岑知简袍摆哗然开合,又白鹤一样敛翅低垂下去。他也看向梅道然,说是看不如说望。
梅道然心里一咯噔,那种感觉说不好,正要开口,已听庭中脚步声叫喊声大起。
他冲出门时秦灼已快步走到庭间,冯正康已扑到脚下,低声叫道:“殿下,秦善下令诛杀褚氏家眷,谁知那晁舜臣非但不劝,还请奏下赐褚氏鸩酒,死后曝尸荒野以作警示!褚山青听了消息在狱中昏死过去,鉴明他哥俩已经疯了!”
秦灼外衣还没穿好,边套边快步赶去,低声问:“消息属实吗?晁舜臣请奏处以极刑?”
冯正康恨声道:“千真万确!就丢在王畿荒山里喂狼,多少人亲眼看着晁舜臣带兵进山抛的人。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鸟,为了讨好秦善这样歹毒的计策都肯献,鉴明他弟弟今年还不满七岁!”
梅道然当即转头嘱咐岑知简:“你睡觉,我去找将军一趟。”
静夜陡生波澜,堂前吵嚷怒骂不断,似乎是秦灼到了,片刻安静后响起痛哭之声。等萧恒走出来,堂中已然振臂叫喝连成一片,誓杀昏君,重匡社稷,迎还少公,光明当立。
萧恒沉声说:“秦善率兵出征,诛杀褚氏家眷看来也有祭旗之意。传令下去,检查辎重,准备开拔。”
梅道然站了一会,问:“将军,你看明白了吗?”
萧恒扭头看他,梅道然看着他的眼睛,“褚氏家眷之死,蹈的是秦晟覆辙。对秦少公来说,究竟是心中惋惜还是天赐良机,不一定。”
萧恒问:“你想说什么?”
梅道然深吸口气:“这话忒不地道,但我还是得讲。我之前不怕你做贺兰,是因为他对你有情。但这一段,先是秦晟又是褚家——将军,就算他和秦晟只有少时情谊,褚鉴明可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了他抛家舍业连爹娘都不要,他那份心意我有时候瞧着都替你吓得慌。结果呢?你敢说背地里没有人顺水推舟,坐看秦善连出昏招,叫自己干干净净地做了个明君良主吗?”
萧恒刚想说话,梅道然已迅速打断:“我不是说他是恶人,咱们这样的出身还配嫌人家作恶?也不是说他没心,他对褚鉴明怎么样我也看在眼里,称得上一个生死之交真心诚意,但可怕就可怕在这里。道生,他是个为了目的能从心头剜肉的主,这比任何不择手段都要可怕一万倍。我也认,他这么个薄情人,能给你这片情意已经是千金难求。但我宁愿他别对你这么情真意切,就多分给你点良心。你自己也长长脑子,除了他不是没人记挂你了,你多少给自己留条后路,成吗?”
萧恒静静看他,轻声道:“师兄,我都知道,我俩都清楚各自是什么人。他为了南秦什么都可以抛下,我也有头等重要的事。”
他笑一笑:“你放心,我这条命背着太多人,我死不起。”
梅道然看他片刻,欲言又止,终归只拍了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
流云关对秦灼的意义一定程度上接近松山之于萧恒,他们开始博得在朝势力的真正支持,并迎来民间的赞美和追效。但不得不说,秦灼比萧恒顺利得多。
他是文公的儿子,只这一条他就轻易拥有萧恒九死一生才拼来的人望,他的正统身份更是萧恒无法企及之物。舆论最会见风转舵,秦灼摇身一变,之前的屈辱岁月从苟且偷生变成卧薪尝胆,他也从宗室之耻变成忍辱负重的君王形象。
流云关后,各州府陆续公开支持秦灼,玉州归顺、苗州归顺、照州归顺、罗州归顺……无数军报后无数檄文雪花般淹没秦善殿堂,而拱卫秦灼的各方兵马自八方汇合,在短时间内迅速逼向王都昱城,传说中光明神与暗神缔结婚姻之所,生儿育女之处。
秦温吉终于率兵会合。
当日黄昏,秦善也带领大军出城。
秦温吉擦好刀刃,将帕子丢开,“这老小子前一段放话亲征,磨蹭到现在才出来。”
秦灼抱臂看沙盘,“他不是没脑子的,当时要率军来打我,是见了他儿子的脑袋一时激愤。现在他屠杀褚氏,手下已无可用之人,不仗着这点君威一鼓作气,要胜更没有什么指望。”
他想起一事,“他亲征在外,是谁留在昱都?”
秦温吉将貔貅宝刀插还鞘中,“晁舜臣。”
陈子元低声道:“他可不是好相与的。从前他肯帮殿下一把,我还道他记着旧情,没想到这次竟如此心狠手毒。殿下,就怕他出阴招!”
秦灼笑道:“起码秦善出来了。他脑袋一掉,晁舜臣再多的招数也无济于事。”
他扬声向帐外,“牵我的马,擂鼓,摆阵。”
肩上却被人按了一把,秦灼转头,萧恒手掌仍停在他手臂上,“秦善狡诈,只怕首战圈套不小。你坐镇,我替你去。”
秦温吉冷笑一声:“萧将军代他去,什么名什么分?”
不待秦灼回应,她立即撩袍跪地,抱拳道:“末将愿赴首战,殿下给我五千精兵,定叫秦善有来无回。”
秦灼压低声音:“温吉。”
秦温吉仰头看他,扶着膝盖站起来,“我们和秦善还不是一战决生死的地步,他亦是如此,第一战只会以试探为主。虽则我说要他有来无回,但没准备能割他的脑袋,只是打一个士气。你是最要紧的好钢,得用到刀刃上。”
秦灼道:“你和我一起。”
秦温吉讨价还价,“我上场,你观战。”
她再度躬身打断:“请殿下落日大弓一用。”
萧恒眉头一动,秦灼已结束沉吟,转身摘弓交在她掌中。
秦温吉掂了掂弓身,向秦灼舒张一下手掌,嫣然笑道:“阿兄,给个把式呗。”
秦灼没有犹豫,将虎头扳指旋下给她。
萧恒目光一凛,秦温吉已戴好扳指,将青铜面具推上脸颊。秦灼也束好抹额,和她一起出帐。
帐外鼓声已响,秦灼翻上马背,手臂一挥,大军齐齐上马,踏步声和行进声震天动地。白虎赤旗连天而卷,滔滔如火海。
对面,同样的旗帜底,缓缓策出一人一马。
秦灼面色不改,但萧恒敏锐察觉他微微加紧的呼吸声。
那是个身穿金丝铠甲的男人,肩头革带靴边佩饰俱为白虎。蓄着短须,身材健壮,眉眼和秦灼并不很像,但隐约带出一股相肖之感。
大公秦善。
秦灼双腿一打马腹,秦温吉也振动缰绳,兄妹二人并驱上前。
马蹄驻步时,秦灼扬声叫道:“叔父,一别多年,一切都好?”
身边马鞭一响,秦温吉已快马直驰上前,喝道:“同他废话什么?狗贼看箭!”
吱呀声响里,虎头扳指咬死弓弦,秦温吉拉满落日大弓,五指一松时羽箭砰然刺出,正冲秦善面门。
她竟能将落日引至满彀。
秦善措手不及,陡然拨马躲避。马匹被那股强劲的箭风擦身一打,抬蹄惊啸一声,闪避间,秦温吉已抽刀策马直奔而来。她身后五千骑兵直刺而出,势如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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