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双见秦灼没什么反应,知他就是赞同,便道:“妾知道了。”
李寒道:“但太子需要一个生母,这就是我与大君要求姑娘的事。”
阿双愣了愣,喃喃道:“可妾和陛下……井水不犯河水啊。”
“但外人看来,陛下对姑娘还是十分不同的,”李寒这时开了口,“姑娘是陛下登基以来唯一能出入甘露内殿的女眷,这是殊遇;早在潮州时便顺带照顾陛下,这是旧情;大君乘马车二次入京与移驾劝春行宫,民间的确有风闻,但只知是南秦车驾,传言也是一位早有前缘的女子,这叫众口铄金、欲盖弥彰。据此看来,唯姑娘有做殿下之母的可能。”
他看了眼秦灼,又道:“当然,不必落实,语焉不详即可。太子玉牒只记生母秦氏,不落姑娘闺名。这样半真半假,反倒更为可信。”
阿双问道:“可陛下无立后宫,这样贸然推立,大家也未必相信。只说大相意图谋反,随便找了小儿要篡位呢。”
秦灼也看向他。
“如今太子能否践祚,不在殿下,而在臣下。”李寒对秦灼道,“文有微臣,武有郑素,内有三大营,外有大君,必能保得殿下登基。”
秦灼沉吟道:“一个庶长子。”
“独子,”李寒道,“陛下只有这一个儿子。”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秦灼看着他,“你和陛下,志在废皇帝制。”
李寒目光坦荡,道:“是,陛下遗志如成,臣将护送殿下重返南秦,与大君乐享天伦。”
秦灼冷声说:“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儿做个傀儡皇帝。”
李寒深吸口气,重新跪地,与他目光相对,“是。”
阿双不敢说一句话。
秦灼死死盯着他,忽地咯咯笑了一声。他如今眼窝凹陷,颧骨高隆,脸皮又不见一丝血色,简直是个活死人。他只牵动了嘴唇,眼中明明是杀意,如此一笑十分骇人。
他点点头,“怪不得世人都说,你是天人降世,太上忘情。”
他这话十分伤人,李寒却像全不在意,道出他言外之意:“的确,臣全无心肝。”
“想想,孤得想想,”秦灼重新躺下,望着帐顶喃喃道,“渡白,你说,孤是该杀了你,还是要好好谢谢你?”
后来李寒追忆,这是他离死很近的一个瞬间。秦灼开始对他称孤道寡了。他也就这么知道,秦灼一定会同意。
萧恒如崩,说明的确是有人加害,那秦灼育子一事将不是秘密。新君绝对会斩草除根,甚至以秦灼如今身体他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出长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秦灼答应了,他就算不为孩子,也得为南秦考虑。其子登基,南秦将平安无虞,甚至可以坐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但别人继位,南秦要面临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君王一言九鼎,秦灼已做出抉择。只是他不愿受胁迫。
劝谏方式有问题。李寒事后有所反思,并由衷感叹,这么多年都没宰了自己,萧恒真是个明君。
但当时,李寒只是跪地再拜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秦灼没搭理他,只道:“我想睡一会。”又指了指案上他吃剩的半个橙子,说:“拿着吃完了。”
***
李寒没有回府,就坐在外头吃着橙子等。期间秦灼换了一次药,把孩子抱进去一次,陈子元也闻讯赶来,在里面大声争论著什么,没一会又气冲冲出来,看那势头像要冲上来揍他。李寒没有躲,李寒吃着橙子不说话。
又涩又苦,但有点橙子味。李寒大口嚼着它,像嚼碎一个人的心。
所幸秦灼并没让他等太久。
李寒喝了口冷茶,就着最后一口橙子咽下。这时殿外云板遥叩两声,陈子元再次从外头走进来。
他手里提一把未开锋的剑,身后两名侍卫抬一张香案,上陈一刀黄纸,一只锈迹斑驳的铜香炉。
内殿传来一阵箱笼翻动声,不一会秦灼竟由阿双搀扶着走出来,臂弯挂着一件半旧寝衣,看身材大小,估计是萧恒的。
秦灼先看见他,对他道:“我刚才说话不好听,你别……”
李寒没等他说完,立即道:“大君一片爱子之心。就是立斩了臣,臣也绝不怨怼。”
秦灼脚步有些虚浮,道:“太子的事依你,但我得先给他招魂。”他没有束发,脸垂在发影里看不清神情,过了一会才说:“他万一不来……我总得先死心。”
不来为生,应招为死。如应招而来,可劝还阳。
陈子元看了秦灼一会,突然道:“行,你折腾吧,折腾死自己,你妹妹见了再打死我,咱们俩黄泉路上做个伴,父母跟前见面去!”
李寒忙拦了一下,不解道:“是有什么不妥?”
“我还当大相贯通古今、无事不知哪!”陈子元冷笑道,“南地升屋招魂,亲者被发跣足,持旧衣物上房顶,登屋面北,三呼其名。现在下着大雪,他这个身子,光脚上屋,跟要他的命有什么两样!”
李寒倒吸口气,转向陈子元道:“这样,我来。”
陈子元上下打量他,狐疑道:“你行吗?”
李寒说:“不行也得行。”
秦灼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李寒便打断道:“太子尚在襁褓。”
他看着秦灼神色,故意玩笑道:“我和陛下虽没有同床共枕的情分,到底也是同生共死的君臣。君臣一体,臣子常以妾妇自喻,我代君行,也是正当名分。”
秦灼不说话,双眼直直看着他,当即撩袍跪倒。
李寒忙去扶他,听秦灼低哼一声,便知牵着他伤口,也不敢再动。
秦灼仰头看他,把住他双手,颤声道:“如使太子不孤,必令其以父事君。”
李寒无法,只得从他对面跪下,道:“总得叫他见见儿子。”又笑道:“再这么倒成了对拜,便是陛下有事,也能直接气活过来。”
李寒站起来,踩掉鞋履,解下发冠。众人从未见过他披头散发的模样。君子死而冠不免。
劝春行宫的长镜第一次照入李寒身形。黑夜之中,铜镜昏黄,将所有被映照者打成金色。灯火金红,青瓷金蓝,帷幔如金雾,窗上树影金碧,他金色的瞳仁错开一点,定在大氅金黑的秦灼身上,秦灼面如金纸。
一片金色世界,宛如圣光普照。
这个灿灿生辉的金夜里,李寒手持萧恒旧衣登上屋顶。大雪如同金羽,将他染成金发金眉后,为他再造金身。
殿内,秦灼面冲打开的门,耳边雪风呼啸,似“魂兮归来”的喊声。
他愣了一会,突然对阿双说:“我要祝神。”
第64章 五十九招魂
光明神龛前明烛高照。
阿双捧过蒲团放在地上,秦灼披着大氅,右手按住腹部伤口,撑着左臂歪身跪下。
陈子元立在他身后,见他身形一晃,刚要去扶,秦灼已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大袖滑至肘间,露出一双嶙峋的腕骨。
他说:“刀。”
陈子元没什么好脸色,从腰间拔出把短匕首,当地丢在他面前。
秦灼也不恼,将碟子拨到面前,划破手腕,滴满一碟血。接着,他纳头拜倒,在地上俯了好久,陈子元才听见一道轻弱的声音:“臣灼谨拜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光明神无悲无喜地谛视他。
秦灼撑地直起上身,仰脸与神像相对,颤声道:“臣忤逆,乱人伦,毁婚姻。以南君北配,亵渎父母,羞辱列宗。父仁慈,赐臣子玠。臣感恩涕零,纵赴汤镬而无憾。然子有北父,梁帝讳恒,已失踪迹,未卜生死。万方有罪,罪在臣躬。恒受臣惑,实无辜人!今取币问父,阳生阴死。望父怜恤,遣其生还!莫我儿襁褓失怙,既诞则孤!生必上号立庙,加褒父荣。死……恐臣不能独活矣。”
死不独活。
陈子元大惊失色,“大王,要挟父神,口出怨怼,如何使得!你这不是问生死,是挟命求生啊!”
一旁摇床里,婴儿细细地哭起来。阿双忙抱出去哄着。
秦灼重重叩头,一言不发。
***
外面风如鼓声,更像房顶李寒的脚步。李寒于雪中烧纸,当风扬灰。
一旁的侍者提醒道:“大相,要持剑面北。”
李寒冻得手脚紫红,仍从善如流地站起,将未开锋的长剑提起来。
侍者又道:“奠以水酒。”
李寒便拿起碗来,从宫殿瓦甍上淋酒。积雪如被热汤浇灌,发出嘶啦的响声。
他又问:“然后呢?”
侍者道:“然后口诵祷词,三招其衣,三唤其名,呼曰‘魂兮归来’。”
李寒点点头,等着他说祷词。那侍者一愣,作难道:“大相,词是要自己写的。我们也不会啊。”
李寒叹道:“幸亏替你们大王的是我。”
他见碗底还有口酒,便扬手一饮而尽。那侍者唬得差点跌下屋顶,连连道:“大相,这使不得呀!这是祭酒,您这么喝,是冒犯上神,要受惩的!”
李寒却不管他,将碗一掼,把那件旧衣迎风一兜,高声呼道:“萧恒重光!”
“魂兮归来!下视故土些!”
***
秦灼手淌着血,对陈子元说:“钱。”
陈子元从腰立掏出三枚铜钱,啪的拍在地上,不知是恼怒还是不忍,竟没在跟前待着,迳自去外殿守着了。
秦灼将铜钱拾起来。
阿双将孩子哄睡,刚要进来,隔着屏风见秦灼扬了手腕,便止了脚步,听见极其清脆的“当”的一声。
秦灼身影映上屏风,像一团污了的绣线。他没有停顿,又抛了一枚。抛完这一次后他停了好久,仰头看了会神像,又重重磕了个头。
阿双屏息凝神,口干舌燥,终于见他衣袖一动,孤注一掷般地伸出右手。
最后一枚铜钱从光明神的紫铜瞳孔中落下。
阿双睁大眼睛。
铜钱落地的一瞬间,秦灼轰然倒地。紧接着,阿双听见他的哭声。
先是极压抑的抽泣,后像被牵动伤口,低低啊了一声。随即断了线般,声嘶力竭地痛哭出来。像被千把刀捅着,又像看着爱人被千把刀捅。眼睁睁。
阿双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她匆忙赶到殿中,见秦灼倒在地上蜷成一团。衣摆沾了血,伤口已然再度裂开。
他面前是三枚铜钱,命运般地,三阴,无阳。
秦灼强绷了这么久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
萧恒已死。
***
李寒不信鬼神,他如此应下,只为安秦灼的心。虽受一番冻,但能让秦灼恢复理智也很值当。
他信口占了祝词,将衣袍往雪风中最后一抖,放声大喊道:“萧恒重光,魂兮归来!”
他双脚冻木了,似乎人也迷了神智,只盯着北方雪夜,像真能等来什么人。
自此北往,是宫阙重重、荒山莽莽,星星村落间,明明灭灭的是万家灯火。忽地一阵疾风袭来,那些光亮竟被扑扑吹灭。
李寒眼前一片漆黑。
黑夜尽头,走出一个人。
那人亦是被发跣足,看上去比现在苍老十数岁,面容憔悴,身态伶仃,鬓添白发。手里拿一件文士青袍,正深深凝望他。
李寒见把人招来,不由脱口而出:“不是吧陛下,您还真死了?”
***
关于李寒登屋招魂的记录,可见于《梁史》和部分志怪小说,但都不约而同地隐去了秦灼一节:上西征,绝音频,朝中惶惶,恐为人害。廿五夜,天雨大雪,寒登宫甍,持上衣以招魂。直呼上讳,高喝“魂兮归来”。各本之中,李寒祝词皆有录述:
归来!下视故土些!前圣踪迹,鸿泥不留些。后继世界,星火无存些。苍天盲瞽,生民多苦些。十日淩空,稼禾焦枯些。蛇鼠出洞,吞啄婴子些。虎豹当关,相与食人些。封豨掘肝,蛊雕吸髓些。梼杌翔玩,饕餮往乐些。猃狁兴兵,天狼芒耀些。白骨盈室,冤魂遍野些。爷娘馁死,妇子冻折些。兄为兽嬉,姊为妓些。天下地上,不容吾些。天上地下,君安在些?无君之土,九幽炼狱些。哀哀君父,何弃我些!无闻白虎哀哭,大圭啼些!魂兮归来,反故土些!
此节据说是李寒信口而成,仿屈子《招魂》而作,内容却截然相反。李寒尽陈人间恶象,发出呼号:故土哀苦,生民盼望,既为君父,何不归来?用众生之苦来感召天子之魂,古往今来,只其一人。但真正引人争论的是最后那句:白虎哀哭,大圭啼。
我们知道,梁昭帝的太子萧玠,正是在他征西之时出生的。玠者,大圭,后句是讲他儿子出生,以此挽留。那前半句呢?
白虎是梁诸侯国南秦的图腾。是故,学界多半认同,萧玠生母是一位南秦女人。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她的儿子生即为太子,她为什么没有受到萧恒的册封。这个话题我们要今后谈论,故不详述。
而萧恒魂魄是否被召来一事,犹存疑惑。正史记载是“不来”,于是李寒断定:必是生人,则无恙,不日凯旋。志怪则充满神秘色彩,说是萧恒遇雪崩而死,众将士正哀之哭之,其魂魄消散之际,感李寒相招,冥冥飞奔长安。李寒得见鬼天子,以民生之苦感其神智,以未遂壮志热其脏腑。天子垂泪,固辞阎罗召唤,千里之外,于雪山还阳。这就是著名的“雪夜应召”。这一节又说成无数故事,最为著名的还是他自己那本《奉皇遗事》里:上青天孤臣招帝子,下碧落新君应故人。
于是,李寒到底招没招来天子魂魄,招来后又说了什么,我们都无从得知。只能在史书青简之余,略观传奇以补遗憾罢了。
***
陈子元见不得秦灼那副样子,跟萧重光未亡人似的,全忘了自己是谁的君谁的王。他看了就来气,这才眼不见心不烦地出去守着。哪料刚去没多久,就听见秦灼的痛哭声。
他冲到跟前半跪下,将秦灼抱扶起来,对阿双喝道:“愣什么,叫郑翁啊!”
53/339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