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的精神太过强势,半梦半醒沉浮间,她的梦已经变成孔唯的记忆。
在白塔做学员时,颜寻之最绕着走的就是跟孔唯切磋。
一个哨兵分化方向的人在实战上害怕向导听起来有点可笑,事实就是孔唯贴身肉搏的能力绝对远远高于地下城大部分哨兵,果断、有力、干脆利落,每一下都奔毙命而去。
所以在地上,哪怕曾安带着三四个人围攻,孔唯仍火花四溅的砸烂他们的外骨骼,打破头盔,毫不迟疑扭断了跟在她身边多年的研究员脖子。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她最后被摁在地上,咔哒,卸去外骨骼。
双肩被卡住,曾安砸碎了她的膝盖,身体彻底不能动,终于躺平了,面无表情的望着她,“我对你不好吗?”
“好。”曾安点头,“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更赏识我。”
孔唯的视线微微下落,其意味不言而喻。曾安哈笑了一声,“可是孔军官,你忘了,你有抱负——”
“我也有。”
“你以为我为什么加入你的实验?你以为是你找我找得早,还是你的实验独特?不是。”她说,“因为你是向导。”
“那么多做实验的人都是哨兵,他们必然会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长此以往,话语权已经旁落哨兵。现在联邦里有权势的高层,哨兵占几个、向导又占几个?”曾安深望着她,“我不需要你的赏识,我一直都知道,我很有能力。等到毕业,我有的是选择,但我还是选择了你。”
“因为我以为你会偏向向导,毕竟你也是向导,又有野心,为自己争取利益理所应当。可后来我发现……”她笑了,“你甚至比他们做的还绝,你要淘汰我们这批向导。”
“你自己进化了,踩着我们的尸骨。那我们呢,我们就活该死吗?”
孔唯平静回道,“你是研究员,应该最清楚,这个实验走到最后,不会再有哨向分别。”
“可那是最后!”
曾安猛然发力,破损的机械断口被摁进她小腹。孔唯反射性抽搐了下,听她道,“孔军官,你在中心白塔万众瞩目的长大,是不是从来没往下看过。”
她问,“你是不是从来没得到过歧视、得到过不公?”
两秒。孔唯嗤笑,“谁说的?”
“歧视。我受了多少歧视。”
如果她不是向导,她不可能在总部孤立无援,不可能待在指挥部那么久却无人拉拢,无人将她拉入核心,组建势力。她是三总六重中唯一一个向导,所有人却只想如何架空她,将她踢出局外。
可如果她不是向导,她也许会更早被联邦忌惮、放弃。因为她是向导,他们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但那又怎么样。”
她还是成为了她的目标。
她地上地下肃清了不知道多少人,那些人大多是哨兵,论身体素质,他们应当远胜于她。
但那又怎么样。
孔唯抬起头,面色因为失温疼痛苍白发青,眼窝深凹,却显得那张脸凌厉而尖锐,“哨向本质都是人,不过是成长方向不同。你说集体培养哨兵而致不均,不如说向导太弱,自然淘汰。”
她不过同联邦、同这个世界一样,弱肉强食。
伤口牵拉,孔唯尽量不加起伏,说的很慢,“你想发展向导,但你比我更清楚这个实验的异化方向。”
偏重特性、增强精神、极端异化。
所以呈现哨兵向导化、向导极端精神化。大部分向导达不到这样的精神条件,最终分化成哨兵,也就必然导致向导数量减少,哨兵普遍性能力增强。
这是这场实验的必经之路,几代向导地位不断下行的过渡期。
曾安手指不自觉扣紧。
孔唯被掐的呼吸困难,被迫仰起头,胸膛剧烈起伏。她脸色已经泛出潮红,却神态自若,近乎嘲讽的笑了,“杀了我,向导就会向好吗。”
“先天差距、自然导向,只要人类还生存在地下城,这个权利,你永远争不来。”
一阵窒息。
睁眼,颜寻之豁然感到畅快,剧烈呼吸,一身冷汗,仿佛刚刚被掐住的不是梦里的孔唯,而是真实的她。
研究员早就发现她的异常,猜到是精神力影响,已经围在周围,密切关注她的动向。见颜寻之醒来,纷纷松了口气。
缓过劲来,颜小同志环顾一周,被这么多双眼睛围着,实在有些不适应,干咳了两声,“我没事……有点精神反噬,没事的。你们该干嘛干嘛啊,别管我,我没事,真的!”
她平躺回去,在众人炙热的目光下,把自己腿蹬的比板还直。
研究员尽职尽责的把她浑身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散了,各回各位继续履职。
颜寻之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一旁的孔唯。
地下生活永远未知,只是她从未想过孔唯也会有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候。她恨自己轻贱,又怕有那么一天……她连后悔的地方都没有。
颜寻之深深呼了口气。
刚刚噩梦一激,倒让她突然想起,当初住宁悦那时,那笔肉疼的转账是怎么划出去的了。
那时她伤心,恨孔唯的无视、将她看做替身,于她的爱不过是前世颜寻之散落的碎光,却难以割舍,又想向前。
宁悦拍拍她脑袋,比了个咔嚓折断的手势,“孔唯这个人啊,太硬了,你爱不了她的。”
“她爱你,没错,她对你是特例,也没错。但你要知道,她这个人,对别人是百分百的无情,所以对你有一分的爱,那也是爱、也是特例,可那份爱,在她百分之百的选择里,就只占百分之一。”
宁悦说,“你爱她,就得接受她只爱你一分,而最难接受的恰恰就是,她竟然爱你一分。”
“这一分啊,多特别,是九十九的特例,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可再怎么唯一,那就是一而已,就一分,没有多的。”
最纠缠莫过于此。
不是不爱,是爱的太少。可那已经是她的全部,是千万人中唯一的特例。
要,觉得太少。不要,舍不得丢弃。
哪怕是浦岁,重来一回,因为曾经在地面有过异化而进入实验。颜寻之以为上辈子她是她共同长大的哨兵,在她面前死过,无论如何,这一生,孔唯至少会竭尽所能的保住她……
原来不会。
没有。
实验失败,孔唯轻飘飘说,“处理掉吧。”
“她等级太高了,跟我关系匪浅,联邦会怀疑,速度要快点,别被盯上。”
那一刻,颜寻之忽然意识到,在孔唯眼里,从来没有过电车难题。
因为那点选择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无论是实验死亡、性别压迫还是牺牲比起远方的终点都无足轻重,连联邦都会在保全集体还是个人间抉择,而她未对此犹豫。
列车永不停止,呼啸着碾过血肉筑成的铁轨。
她在车头,只导向最终的方向。
即使压过她,孔唯大概对此最浓烈的感情,不过是惋惜。
她对她施以全部的特殊、仁慈,不过是努力教给她挣脱绳索跑出铁轨的能力。倘若她跑的出,列车或许还会搭她一程,倘若她跑不出,也就算了。
也就死了,没必要。
正因为记忆中感同身受、无比清楚,她才更感到害怕。
千千万万人性聚合总有片分良善,她的性格底色,却是完全冷漠、蔑视、残忍。
世界在孔唯眼里,不过是走一遭,是否能通关的单次游戏。剧情不重要,人不重要,她也不重要,他们都只是这场游戏里的数据。
甚至通关也不重要,她只是奔着通关而去。
比这更恐惧的是——
目睹这一切的颜寻之,有那么一刹那,竟然理解。
冷血。她几乎为自己那一秒的理解忏悔。
跳下车教她如何挣开绳子已经是她千万分之一的特例,却也只是她那百分之九十九中唯一的那一点爱。
你爱孔唯,就要忍受。
忍受在外面光鲜亮丽的艳羡,转过头就如镜花水月般虚空。
忍受她爱你,却又半分不爱你。
忍受这一生注定要付出,回报却寥寥。
这样的人不能爱。像宁悦说的,太硬了,爱不了。
只能仰头看着,因为不求回报,才好像那一分的爱成为了多么特殊的奖赏。当她成为千万中的一个,那一分爱才不显得多么可怜,在那无数人中,只落在她身上,才显得如此特别而荣耀。
颜寻之闭上眼。
湿漉漉的。她缓缓吐了两口气,摁住那颗砰砰乱跳的心。
第79章 我看到你了
肖明染果然撕开了植入。
与实验无关,单纯是她自己想要壮大,孔唯没说起过,曾安并不知道她吞并了肖明染。精神植入是专门针对孔唯的,碰上肖明染这样侵略性极强的向导,纸糊一般脆弱。
没等研究员往下一步头疼怎么再解决肖明染,让孔唯的精神力能平安重灌回去,老虎自己甩着尾巴,无所事事的溜达走了。
她的精神体安静待在图景一隅,吃饱喝足的趴下,两只前爪伸出去,头搭在中间,似乎是困倦了,眯了眯眼,眼皮耷拉下来。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
这啥意思?放松警惕诱敌深入还是真打算和棋休战啊?
肖明染被冻了快百年了,这么多年沉默在历史长河中,经历过的早已离去,大多数人只能了解到她最光辉也最尖锐的那些传闻——自杀式异物潮、血洗、对簿公堂。
在传言里,这是一个需要打起一百二十分警惕、生怕被反扑,以至于连杀都不敢杀死的毁灭者……
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恶魔不侵略了、不毁灭了,安逸的趴在精神图景里眯着眼浅眠,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没用上,反倒让人心惊胆战。
颜寻之根本不懂这些,打量了一圈神情,有点没底,“……放吗?还是先放点试试水?”
孙业索犹豫了一下,说,“全放吧。”
放一点除了被吃起来更方便没有别的用,全放上,加上颜寻之,两个异化体,真出问题,说不定还有一搏之力。
接入那一刻,老虎睁开眼,把周围人下了一跳,那根紧绷的弦摇摇欲坠。但它只是眯了下眼,不动,尾巴如打招呼般抽动了两下。
孙业索盯了显示屏半天,转向旁边研究员。
研究员相互交换了个眼神,迟疑着点了下头。她说,“……放吧。”
回灌,本来就是她的精神力,又是治愈系,没什么攻击性,孔唯接受的很快。
之前昏迷,身体已经做了好几场手术,用各种药恢复的差不多了,如今只消等精神稳定,就能彻底宣布脱离生命危险。
第三天,各项指标开始直线上升。
颜寻之作为整个南区似乎唯一能链接上她的人,在稳定之前都不能掉以轻心,需要寸步不离的守着。
为此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待遇——作为一个陪护,也是睡上资源紧张的病床了。
跟孔唯之间近的仅隔开个从不拉上的床帘,颜寻之请了假,没工作消息,万般无聊,把孔唯身上的疤正着数倒着数,每道里面嵌进去的缝合线还要再算一轮,翻来覆去消磨时光。
于是她动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发现的,“你醒了!”
颜寻之没感觉自己几乎是扑过去的。
但她还没到跟前,发现指标波动的研究员已经迅速冲过来,一撩帘子,团团围上给她做检查。
颜寻之自知自己没什么用,顺水推舟的被挤出外围,站定停了一会,往后靠去,自嘲笑了。
她担心的这是谁?孔唯。
孔唯这么重要的人,比她还不想让她死的人有一千一万个,她这紧张关心个什么劲。
一轮轮检查完毕,指标稳定,甚至算得上不错。她本来就是治愈系,天然优势,恢复速度比别人快些,照这个架势,过两天就可以撤掉监护。
有研究员出去报告,剩下的七手八脚的给她换另一套药。都结束了,孔唯费力眨了眨眼,声带因为长久静止,哑中有那么几分尖锐,“出去。我有话……跟她说。”
谁?
研究员顺着往后,看到没出去的颜寻之,似乎才想起来有她这么个人。
颜寻之装着不知,合群的转头扭了两下,“我?”
孔唯勾勾手指。她现在连这么小的动作也做的很艰难,“嗯……过来。”
研究员给她喂了点水润嗓,知趣撤了,颜寻之终于能从人群后走到她跟前。
狰狞的疤痕从她衣服下延展而出,每一道有多深、每天愈合成什么样她心里都滚瓜烂熟,此时随意扫了扫,却有点没话找话的问,“疼吗。”
孔唯没跟她客气,“疼啊。”
颜寻之愣了下,然后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不疼,你以前受伤都不说什么。”
“以前……真不疼啊。”孔唯说话有些费力,微微弯了眼睛,“现在……疼啊,好多年了,好像死那会,都没这么疼……感觉要碎了,有一刻都想,死在地面上算了。”
胸膛快速起伏,她略不适的皱了下眉。
“反正死了嘛……没什么。没有我,总有李唯张唯……”
颜寻之心里一扯,那陈年难辨的旧伤似乎被同时牵动,几乎痛彻心扉。
表面强装淡定,不在意道,“那你还不是回来了。”
她把覆在孔唯指尖的手抽回来,“孔大军官啊,说一套做一套,你这样的人,我才觉得死不了呢。”
“对啊。”孔唯哼笑了声,“要回来啊。还有很多事没完成……要这么被曾安弄死了……她后悔,我也不甘心。况且,我还有话,没跟你说……”
颜寻之心脏猛跳,不敢看她,只道,“跟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早就……”早就结束了,“早也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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