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还得是我们画皮术,想换谁的身体就能换,再配合你那个怎么都死不了的身体,前狼假寐,盖以诱敌,后狼再——什么,你要回去?回吧回吧,但是现在回的话还——”
杨心问心魄归位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并非疼痛。
而是虚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脊的位置,据说庄千楷当年以身祭祀,叫后人知晓,灵脉在血相里就存在于此处。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杨心问想。
并非是不可忍耐的疼痛,也不是难以形容的折磨。
只是空荡荡的。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调用灵力也是在雨天,一群人弄得什么采英关,害得陈安道淋雨,他支起了一道避水诀,给他们两个人避雨。
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要小心啊。”画先生咕哝道,“你现在元神受损得厉害,三相互相影响,你的心魄如今也必然虚弱,我们倒还好,那只死猴子你可要注意了,他最近安静得古怪……”
“我知道。”杨心问说,“我现在还能控制住。”
他的一应服饰和法器在那毒雾中都消融了,赤身裸体地站在雨里,新长出来的头发也披散着。他把乞丐的衣服扒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低头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没能找到那根红发绳,也没能见到那金玉手链,只有那断箭的残骸尚未灰飞烟灭,尾部的“彦”字在血污里模糊不清。
“回去再跟师兄讨一个吧。”水洼里倒映出杨心问苍白无神的面孔,“他还会给我亲手编吗?”
第215章 同室操戈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回应, 他也没有在询问任何人。
杨心问慢慢走到泽被群山术便,拿了颗石子往上面打:“结束了,出来吧。”
这结界够瓷实的, 外面什么动静里面都听不太到,只是感知到了那毒雾散去,才慢慢抽开。
杨心问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 看着里头一群人神色各异, 像附近村里的婆子用竹筐卖的一窝小狗。
就是远不如小狗可爱就是了。
“回去吧。”杨心问几乎要站不住了, 便也没空笑他们, 抬步往临渊宗走。
方走出两步,便听闻“噗嗤”一声,剑尖从他的胸口冒了出来。
到了这时候, 他的听觉和视觉都比触觉要敏锐得多。非要眼睛看清了, 耳朵听见了,才能发现自己被一剑穿心了。
他回过头,持剑的弟子他不认得,人抖得厉害, 果真像被人挑走的小狗,就是眉目可憎许多。
“你是魔对不对……”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滑落, “我、我没杀错吧……”
还不等他完, 白归已神色骤变, 上前便往那人后颈猛敲。那人立时松手软倒, 剑还留在杨心问的后心。
杨心问抬手便去拔, 徐麟忙去截他的手:“别拔!先回宗!拔出来出的血更多!”
杨心问无所谓地推开他的手, 用另一只手把剑拔了出来, 随手扔在了地上。
铁剑落地, 叮当声像是另一场战起的预兆。
“要杀魔, 剑要注灵。”杨心问缓缓开口,“光捅进去没什么用的。”
姚业同的面色最是难看:“你——”
“先别说这些了!”一名弟子喝道,“此间事了,我们先回去吧。”
杨心问看了那人一眼,肥腮窄额,眼睛还往外凸,像只青蛙。
他有点印象,好像是蛙兄。
蛙兄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提溜提溜地转,不停地给人使眼色:“此地的猖王虽灭,但还有其他大魔。我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先走吧。”
一群人竟无人反驳他的意见。
众人便拾步上山,在山脚下还遇见了被杨心问派去送伤患的曹竹佑等人。
曹竹佑一打眼看见杨心问,很是震惊。
之前杨心问在一群青衣里头穿着红衣,很惹眼,现下他在一群人里头穿一身破布,还是很惹眼。
“你的衣服怎么……”曹竹佑不理解,“驱邪还要换衣服的吗?”
杨心问眼下光是行走便已精疲力尽,一句话都懒得多说,随意点个头便从他身侧走过。曹竹佑一怔,随后蛙兄便走到他旁边,与他耳语了一阵,曹竹佑闻言脸色大变,周围几人也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
“怪不得他能面不改色地吃了那魔修的——”
“嘘!”
“那、那现在怎么办?”
“先上山,让山中长老把他收拾了。”
“可是……”曹竹佑在一旁有些犹豫,“他毕竟是临渊宗弟子,还杀了猖王……”
“你傻啊,临渊宗上一个魔修是陈安道,他干了什么你不知道吗,而且魔物本就有同类相残的习性,他杀猖王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
“我也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另有一弟子舔了舔嘴唇,眼里浮现出贪婪的神色,“你看他现在一身狼狈,连路都走得不太稳,想来杀猖王对他来说消耗极大,若是我们不借助长老,就在此把他围剿了——”
蛙兄闻言神色也有些触动,但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不行,我们摸不清他深浅,万一没死在猖王手上,反倒死在他手上,我们冤不冤?”
“唉,元兄,我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心下山的,如今又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杀了他,不仅这个功我们能揽下,就连诛灭猖王的功,我们也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旁边另有两个弟子怒道,“蝇营狗苟的下流小人!你们要诛魔是假揽功是真!如今世道已这般艰难,你们不操心如何济世救民,只想着戕害同门抢功上报,这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人,真是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他喊得有些大声,蛙兄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都噤声!不是说了吗,此事交由长老们处理,我们把他押解上山就行了,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了!”
与此同时,白归和徐麟不动声色地靠在了杨心问身边。
雨声很好地盖住了他们的轻声耳语。
白归轻道:“你还能动吗?”
杨心问掀起眼皮看她:“难道现在是你抱着我走的吗?”
“她是问你还能不能御剑。”徐麟把命盘抬起,挡住自己的嘴,“离盘龙柱还有二十步的距离,你要御不了剑就用跑的,千万别回头,我们能料理的。”
“料理什么?”
“还能料理什么?”白归眼中寒芒乍现,“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杨心问看了看他们两人,半晌笑了笑:“不必了,我现在爬这三千玉阶都够呛,哪儿都逃不了,而且我也不——”
“邪魔就在眼前!”
忽听一人高喊道:“尔等视而不见,意欲何为!”
恰巧春雷闷响,天边划过一道光亮,随后隆隆声似擂鼓助阵,屋脊在这暗沉的天光下如连绵的山脉,尸骨的流水绕山而行,晦暗之中不见一丝光,唯有惊雷亮起时,才得见些不慎清晰的惨状。
那人又喊道:“于此斩魔,再无后患!”
那闷雷似在为他助阵,渐渐有人声应和:“诛魔除祟,此乃天道!”
“诛魔除祟,此乃天道!”
白归忍无可忍,径直抽剑刺向那带头的弟子!旁边的蛙兄横剑招架,忙道:“白归!你剑指同门,该当何罪!”
“我指便指了!”白归目露红腥,一张向来清清冷冷的脸已布满青筋,“你怎样!”
那领头的弟子回神,提剑便绕过白归,朝着杨心问刺去,铿锵一声刺在了徐麟的命盘之上。
命盘岿然不动,就是上头的灵石被撬动了,徐麟一阵抽气:“你赔我!你赔我!”
“你让开!”
“你赔我!”
“徐麟!”那人气道,“你家是高枕无忧,我家可不行!反正他上山也是要被长老杀了的,为什么这功不能给我!”
徐麟不跟他打嘴仗,回头招呼杨心问:“快跑!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你就是爬也得爬走!”
可他再定睛一看,却发现杨心问周身已经围了三四个人。
第一剑已经刺进去了。
杨心问好像感觉不到,犹自拾阶而上。
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注灵的剑刃在他反复愈合的身体里拧动。
若是那第一剑还带着惧怕,那接下来的便只剩“不信邪”。他们就不信了,世上还当真有不死之身?
白归见状立马要回身相护,可身后又有四五人持剑拦着她,人人都身着青袍,腰佩临渊宗的弟子令牌,那令牌正面刻着他们的姓名,后面刻着“克己修身,慎独慎微”。
徐麟被杨心问拾阶而上流下的血烧红了眼,猛地拨盘召灵,企图再榨出一丝灵力来,可方才为了维系泽被群山术时他便已灵力告罄了,狂怒之下只能掷出命盘,企图砸晕那么一两个修士。
另有些人看不过去,吼道:“你们疯了!”
十几人冲了过去,一脚一个踹开了围在杨心问身边的人。
曹竹佑还作着魔修打扮,他忙从乾坤袋里把剑提了出来,与其他十几人围成了剑阵,就守在杨心问身边。
“你们、你们与这魔修勾结!”追击而来的人喊道,“曹师兄!姚师兄!大梁长老那般看重你们,你就这样报答她!”
姚业同不说话,翻了个白眼。
“滚!”曹竹佑怒喝,“少在那血口喷人,我今天之前压根不认识他!”
“那你做什么护着他!”
旁边的另一弟子横眉冷喝:“我家里宰猪都是一刀了断的,你们在那一刀刀捅什么意思!我也不认识这人,不知道他是不是魔修,可他刚杀了猖王,救了那么多人,没道理转头就被你们凌迟!”
“你们——”
“杨心问!”白归还在喊,“上山没有活路!叶珉他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吗!跑!快跑!”
所有人都在喊打喊杀地叫嚣着。
那喧嚣穿透了雨幕,穿透了高天,雷声电光在前,而后自己才悠然跃下。
杨心问什么也听不见,他满身的剑伤没能愈合,架在心魄与骨血间的元神已轰然倒塌。
他只能听见脑海深处的那声笑。
“我是不是早就与你说过?”无首猴轻巧地扯断了如真正的蛛丝般脆弱的魇梦蛛网,自悬吊处跃下,慢慢走到了杨心问身边。
他珍重地拍了拍杨心问的肩膀。
“从今以后,你们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当年是我们,如今轮到了你们。”
无首猴甚是怜惜地笑道:“你我同病相怜,我再助你最后一次。”
“这次不要再选错了。”
他说着,身影渐渐弥散在杨心问的识海之中。
雷声震天,叶珉如有所感地抬头,恰巧见一名弟子御剑飞来,观其方向,是从后山那边来的。
“代宗主,代宗主!”那弟子着急忙慌地跳下剑来,几乎是跪在他面前道。
“那无头妖物果然醒了!”
叶珉闻言轻笑,点点头遣了他,随后与姚不闻站得更近了些。
“心魄已有。”叶珉说,“骨血可已准备妥当了?”
姚不闻的表情说不出喜悲来,似这被雷雨笼罩的群山,迎过冬,送过夏,再多的风霜都不会真正埋葬这山脉,也没有风雨能真正撼动他的山体。
他已经过了会为他人落泪的年纪,无论这人是谁。
“明知故问。”饶是如此,他还是长长地叹出了口气,“姚家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吗。”
第216章 生死轻
杨心问好像失去了意识, 又好像没有。一股纯粹的魔气蕴养着他破碎的元神,缓缓将他的心魄和骨血重新连上,这期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那身体仍旧拾阶而上着,听不见徐麟白归的嘶喊,感受不到护法在他周遭的剑阵, 也不觉得捅进他身体里的剑有多么锋利。
他只是念着回去而已。
天矩宫前站满了人。
他们恭候多时, 杨心问也一样。
“代宗主!此人是魔修!”
“大长老!此役杨心问居功至伟!我们不能过河拆桥, 斩了功臣啊!”
“魔物就是魔物, 说这么多干什么!”
“师父!这些人想先斩后奏,揽功自矜!”
“你放屁,我没有!”
“谁不打自招就是谁!”
一时间唇枪舌战, 人人各怀心思, 群情激愤,几个长老和叶珉都站在那里,却无人发现他们镇静得过分了。
只有杨心问沉默着,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走去。
他站在叶珉面前, 须臾开口道:“让我见师兄。”
叶珉深吸了口气,点了道避水诀遮在他身上:“如今你被指认魔修, 我只能将你关起来。在那之前, 我可以让你和陈安道再见一面, 只是我劝你, 如今的陈安道, 你还是不见为妙。”
杨心问说:“让我见师兄。”
“我就知道劝你没什么用。”他侧过身, 用眼神示意了两名弟子, “压进后山牢房——进去之前, 放他们二人见一面吧。”
那二人得令, 压着杨心问的肩头便走。徐麟冲出了人群,一把抓住了其中一名弟子的衣袍,随后求助地看向季闲:“师父!杨心问哪怕当真入了魔,也绝不可能害人!他才救了那么多人,如今已是乱世,我们不能自毁长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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