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忙止了声儿,不敢叫人觉得是他有心责怪,偌大个盆捂着脸,吃吃地闷头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把盆放下,挤出个笑来:“是这个道理,怪我,怪我。”
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掬了水来洗手濯面,收拾得稍体面了,才拎起酒壶给盏中倒满,端着盏走到了长老座前,红着眼道:“仙、仙人大恩大德,我王铁永世不忘!敬、敬仙长!”
他说着把盏中美酒一饮而尽,激动之时还呛了一口,酒液险些从鼻子里流出来。众人哈哈大笑,席上的仙长也被他逗乐,坐首座的那位年轻宗主亦轻笑起来,对他举杯道:“救死扶伤,除妖平祟,乃是仙门本职所在,不必言谢。”
说完也一饮而尽,没有半分架子。
席上氛围更热,人人酒足饭饱,载歌载舞。那汉子正酣处,倚在妻子的怀里笑道:“这仙门果真是神仙住的地儿,酒好,饭好,人也好,挑不出半点错的好地方,咱——咱狗娃儿去了、去了天上,也算、登登登——登仙否?”
女人便点头,含泪笑着:“狗娃儿是好孩子,是神仙命,地上留不住,才走的。”
“说得好!”旁边老媪笼着夹袄,眼角的褶子一眯,“说得好!”
几个孩子围着她,用竹箸敲击着碗边,一边敲一边唱着:“乖宝儿来,乖宝儿去,乖宝儿打滚天上去,门儿啊关,门儿啊开,门里爹娘哭断肠,爹莫悲,娘莫哭,乖宝儿神仙庙里坐,病重苦痛脱身去,何故枕湿话离别!”
童谣唱得那夫妻又哭又笑,皆投箸不食,徒饮烈酒。汉子只觉自己就快睡去,朦胧间却见那年轻仙长旁边还坐着两人。那两人一人披头散发,瘫坐在轮椅上,瞧不见模样,但觉得没什么活人气儿;另一人也形容邋遢,靠坐在椅上,两腿架在桌上,意兴阑珊地垂眼望着他们。
“那二人是谁?”汉子不禁问道,“怎的那般无礼?”
众人便随着他指的看去,半晌,女人道:“哪二人?”
“那年轻宗主旁边的二人。”
“旁边的不是俩老神仙吗?”
“不是不是,是那老神仙和宗主之间的人。”
女人便拿下他手里的酒:“还喝,都喝晕了吧,那里哪来的人!”
几个孩子也笑他:“喝晕头了,羞羞脸!”
汉子揉了揉眼,再看,竟当真发现方才还清醒的人影竟不见了。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椅子,单只有两盆花,一盆兰花,一盆夹竹桃,在这山花烂漫的时节,显得有些萎靡,不知为何要放在哪儿。
也就只迟疑了一会儿,他很快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他们莫不是喝晕了头!”阿芒大叫道,“怎么这都不知要跑!”
她扒拉着蛛网间的缝隙,不顾她娘劝阻,尖声道:“哥哥!他们要死了!”
杨心问垂下眼睑,看了看她,复看向面前这祭祀场。
巨大的血阵落在天矩宫的正中间,前面立着青铜鼎,鼎中插香,香有九尺高,似立柱擎天,香身上细雕铭文,随着火星焚蚀,香身被焚,那铭文金光却留在了原处。
血阵中密密麻麻地站着人,那些人或站或坐,或仰或爬,有些载歌载舞,有些大哭大笑,不少人手心虚拢着,像是拿着个酒盏,有些人伸着指头,嘴里不断地咀嚼,像在吃什么东西,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梦游般在这要他们的命的血阵间玩乐。
“那是关家的黄粱香。”叶珉侧身轻道,“放心,那香有安神之效,不会伤人根本的。”
连杀人如麻的画先生都闻言不寒而栗:“他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些人都要被他杀了他说这个?”
而在那香鼎的周围,站着无首猴,姚垣慕,还有季闲。
他们身上都已写满了咒文,另有一人身披紫袍,头戴宝冠,满头白发,浑身血肉模糊,似被烧焦的人皮贴在他身上。那人抬眼看着那香顶,似是眼睛的空洞久久地望着那香顶,一手持符,一手紧握君子剑。
“可还认得那人?”叶珉轻笑道,“那是宗主不省君。”
那是李稜。
“猖王一战,他和闻贯河拼着被毒雾吞噬的代价想舍命一击,可最终灵力几乎全失,还成了这副模样,闻贯河也失了她的兵匣,闻家失兵器便如失其名,也就此一蹶不振。”叶珉叹道,“他闭关多日,出来时大局已定,闻听了三元醮,便自荐来作这个引子。他或许是想死得有价值些,可我是不愿的,毕竟他的灵力如今——可其他长老都于心不忍,为他作保,我不好拒绝。”
“这世道想死得有价值可不容易。”
那把扇子在叶珉的掌心猛地一合。
笙鼓乍起,李稜慢慢举起了手中符咒,念道:“我以万民告天。”
他在鼎前慢慢跪下。
“此世妖魔横行,人如禽畜。”
飞花忽如黄沙乱舞,弥散的颜色铺就整个血阵,黄粱香的迷梦之中,那些人的血肉开始脱骨而落地,落地再碎生出血雾。
那日在席梦一朝中所见之景重现,罗生道的黄沙饮血,如今再见,却是飞花掩尸。杨心问想闭上眼,可阿芒和其他人的所见都汇入了他的脑海里,阿芒在尖叫,生民在高歌,米铺缸中的两具人尸如阴阳鱼那般盘旋,盘旋在他此生之后的每一个梦境里。
“对不起啊,阿芒。”杨心问颤抖着说,“我没办法……”
“奈何邪魔凶海千丈。”李稜的声音沙哑难听,似被烈火烧灼过,“吾辈血肉难填。”
他跪地叩首,蚀香自他额间一点笔墨汇成了兆阵,开始馋食他的衣物和发肤。
漫天飞花之中,那血染的一切都似被掩盖。杨心问的眼眶里流不出眼泪,他只是睁着干涩的眼,目睹着这一切。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指尖被人捏了一下。
他恍惚地转头,便见陈安道从轮椅上伸出手,又捏了捏他的指尖,像只调皮的猫,在轻咬他的指头。
“师兄……”
“我只见过一次画皮术,是你对我用的。”陈安道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道,“若有错处,便得交由你来了。”
还剩最后一句。
还剩最后一句“上求天道不见,便下请深渊临世。”
李稜望着那血阵,须臾顿足,喃喃道:“你愚蠢,懒惰,心智未熟,担着天下第一宗师的担子,却唯唯诺诺地活了一生,我如何能再将这一切交付于你?”
那天边欲开的裂缝骤停,场上所有长老齐齐起身,叶珉压低了眉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立时拧身朝陈安道抽剑而去!
杨心问举起椅子便挡,自椅子里穿过的剑尖被他一口咬下。
“陈安道!”叶珉和杨心问相持,只能厉喝道,“你想好了!今日这万人不死,死的可就是那千千万万人了!”
陈安道推开匣子,里头李正德的脑袋被寒窗阵冰封,双眼紧闭,还带着一丝傻笑。
陈安道的手还被绑着,十分艰难地将那脑袋慢慢地拿出来,“我不是阎王,生民各有其命,与我又有何干?”
“我的生死簿上只写了三个人的名字。”他将那头颅缓缓举高,对着今日的晴阳细细打量着,“我要杨心问和姚垣慕活着。”
“叶珉,你必须死。”
“上求天道不见。”李稜在那乱花间走上前,君子剑出鞘,悍然削断了那擎天巨香,“不见便不见!没了你,我才是第一剑修!”
第221章 请求
如若世间苦痛总如层峦叠嶂, 一山连着一山,一面遮着另一面,翻过一座, 便见下一座更高的伫立在前,而人生在世不过是翻过这一座座山的过程,那人又何苦心怀侥幸, 总盼望着下一次登顶之前, 看到的是一片辽阔的平原, 而非另一座高山。
人是给自己吊胡萝卜的驴。
陈安道以为自己这头家畜已然足够勤勉, 足够劳碌,他在磨盘前一圈圈转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活, 从未尥过蹶子, 从未挣脱过缰绳,只是埋头拉磨,等待卸磨杀驴的那一天。
可那一天他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海腥味翻涌着,陈安道的手脚一片冰凉, 浑身的血液像是与海水一同被带走了,他的目光追在李正德架在自己脖子下的那柄窄剑上, 两唇张了张, 须臾又见合, 在那一刻他的惊慌与恐惧已然消失, 心脏在以一如既往的节律跳动着,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任何的武力和招式在李正德面前都是笑话, 哪怕以性命相逼也只会落着一个被敲晕的结果。
能依仗的只有言语——只一句, 第一句, 第一句话,第一句话——
陈安道站在原地,微微抬起了眼。
他站在幽暗处,如诘问的亡灵般开口:“先慈她,是为何而死的?”
李正德的呼吸猛地一滞。
“是我天生灵脉,生而有异象所致……”陈安道缓缓开口,无神的双眼追着李正德飘忽不定的目光,“不,哪怕我不曾出生,她也一样会走上三元醮,被上官赞和盛衢分食。”
地上的血阵未干,香注的轻烟在这逼仄的洞穴间飘散,每一丝声响都有无尽的回声,陈安道的每一句话都有如万人齐鸣。
“她不是为了我死的。”
“她是为了你的出生而死的。”
李正德一时怔然,喃喃开口道:“别说了……”
“那么多人。”陈安道恍若未闻,“那么多人为你的降生而死。”
“别说了。”
“你还要再杀他们一次吗?”
“别说了!”
“李正德。”陈安道轻声道,“你连听的胆量都没有,怎么敢去死的。”
李正德嗫喏着,胸口剧烈起伏,他举着剑的手还在发抖,好像就要抓不住了。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剑刃上的一点流光,那是香火在其上的些许映射,如明灭的萤火,随着剑身轻颤着。
可他到底没有松手。
“……我知道。”李正德须臾道,“这世上恐怕除了叶珉,没有任何人希望我这么做。”
见李正德并未如自己所设想的那般就此放弃,陈安道竟有一瞬的恍惚。
他的师父一直是那么得怯懦而又毫无主见,任何事都像是需要别人帮忙拿主意,因为他是那么害怕被人责骂,若是他人指使他做的,那最后这通责骂便不会落在他李正德头上,这一切都并非李正德的过错。
李正德总是不愿承担任何的责任。
“可我总是想,用这么多人命堆出来的祭祀当真是对的吗?”
陈安道说:“这已非对错的问题,若你身死,叶珉的三元醮势在必行,彼时——”
“可我又想。”李正德打断道,“如果三元醮本身就是错的,那我呢?”
“如若出生本就是错的。”李正德露出了个有些害怕的笑容,怯生生地望向了陈安道,“我究竟是什么呢?”
陈安道竟一时没能回答。望向他的眼睛像是个打碎了杯盏的孩子,带着显而易见的害怕与讨好,是李正德每次做错事之后都会有的眼神,可那胆怯之后的眸色变得更深,如晕染不开的夜色那般宁静。
这双眼在想些什么呢?
陈安道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去细想过。
李正德垂下了眼睑,那香已烧去了一半。
“算来,我比你还小几个时辰。”李正德说,“还有岳华兰的血脉,连这幅模样也是你娘希望你生出来的样子,若不是李家养了我,我怕是得叫你一声哥。”
“……不过陈柏看见我时肯定膈应。”
“我以前还真以为他讨厌我是因为我棋下得烂。”
“……虽然我的棋确实下得不怎么样就是了。”
李正德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空洞中回响。
陈安道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那么看不透一个人,李正德在他面前就有如一团迷雾,絮叨的每个字都被他拆分咬碎了去探究其深意,企图从中把握李正德的情绪。
可李正德就好像与平时没什么两眼,自得其乐地傻笑。
“我们山上以前就属我下棋最臭。”李正德回忆着,“杨心问一开始完全不会,被我压着打了两天,他就不乐意玩儿了,后来也没机会再较量,对他我可是无一败绩!那姚垣慕看着呆呆的,下棋竟然还行,跟我竟然不相上下!”
陈安道听着他的话意:“来日方长,和杨心问下棋并非难事。”
李正德便又傻笑:“那还是算了,再下我怕是下不赢他了。”
香燃尽了。
“师父!”陈安道再想不出什么计策,他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没有办法了,双膝一折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没完地叩首,“此事关系重大,决不能——”
“不能擅自行事?还是不能任性妄为?”
李正德忽然打了个响指,一片昏暗的蛊中霎时亮起了一片金光,那金光带着些珠光宝气,衬得李正德的脸都透亮起来,陈安道的眼被闪了一瞬,看不清李正德的样子,只能听见对方那依旧没心没肺的声音。
“你和杨心问都被那什么画皮术给弄得元神不稳,再磕下去小心真磕出个好歹来,这之后还得靠你来收拾呢。”
之后?什么之后?李正德身死之后的人间吗?可哪里还有将来?哪里还有什么之后,炼狱之中只有无尽延伸的苦痛。
“师父……师父——”陈安道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朝着李正德爬去,“李正德你给我停手!”
“诶,一个两个的孽徒。”李正德笑着拎起那剑,手已不抖了,“你们都要活久一点啊。”
陈安道在那片刺眼的光里茫然地摇着头,他的前额被磕得稀烂,发带松散,他忘记了如何站起来,跪趴着朝李正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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