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店伙计“出棺二位”的吆喝声里走出客栈,迎面而来的便是三四个身着白衣,面带小鬼面具的孩子。
他们身上的白衣显然是大人的旧衣,套在他们身上太大,像是披着已然溃烂的寿衣的小儿鬼,叽叽喳喳地在街上横行,见到一个长得和善的,便要说些威胁的话,喝令对方拿出些零嘴。
拿出来了,便能得些吉利话,拿不出来,便要被叨上些“出门被狗咬”,“没伞淋大雨”的晦气话。
好死不死,没曾想有个小孩儿格外没有眼力见儿,打秋风打到杨心问头上来了。
第55章 百尸蛊
“七月半, 鬼相伴。”小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带着些骄纵的调子,“百鬼游街,留财化劫!”
杨心问兜里其实有几颗浆果, 要他给也不是不行。只是好声好气地讨要,他杨大爷心情好确实有赏,若是威胁——
他呲起个牙, 阴森森地笑道:“七月半, 谁相伴?”
那小孩儿愣了愣:“……鬼?”
杨心问脚下踏步, 倏忽间飘到了小孩儿身后。小孩儿只觉眼前人忽然消失, 而后头顶传来一声阴恻恻的笑声,隐约有轻飘飘的东西扫到了他的后颈,叫他浑身一僵。
他颤抖着抬头, 便见方才消失的人咧开嘴, 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地笑:“唉,娃儿,叫我呢?”
小孩儿惊魂惨叫,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将满身的零嘴都掷了出来,一边往后爬着一边说:“留、留财化劫……你、你不要吃我, 我不好吃的……”
“细皮嫩肉的, 能不好吃?”杨心问舔了舔自个儿的虎牙, 邪笑道, “娃儿, 你莫要诓我。”
杨心问向他寸步逼近, 眼见那小孩儿惊呼一声“爹娘”, 接着二轮变四轮, 朝着身后一骑绝尘地爬了出去, 身手之矫健有千里良驹之姿,一溜烟便没影了。
吓哭小孩儿的另一位小孩儿捧腹大笑,缴了那一地的战利品,一派得胜归来的嚣张气焰,瞧着的确有些阎王过街的邪气了。
他拿着不义之财,冲陈安道递了个果脯。
陈安道郑重推辞:“不必了,你吃吧。”
杨心问闻言便把果脯高抛,仰首接住,在嘴里嚼了两下,点评道:“不太新鲜,估计是陈年的果子晒出来的。”
他带着一身的赃款游街,倒是没再遇到第二个不长眼的小鬼。
刚转过街角,却是陈安道被一群孩子拿下了。
陈安道身上有些银钱,但零嘴是一点没有的。他看向杨心问,便见这人老神在在的,头发丝儿都写着“叫你不肯与我同流合污”的得意劲儿。
“师兄啊。”杨心问不怀好意地笑,“我身上倒是吃的不少。”
求求我,我便分你一些。
陈安道硬生生拧回了脖子,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决绝。
可垂眼看着眼前这一干嗷嗷待哺的小鬼,到底是不忍叫他们空手而归。
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在手上翻折几次,折出了个蝴蝶的形状。
而后轻放在掌心,自柩铃里榨出最后一丝灵力,双手一拢,再一张开。
黄纸倏忽间亮起,而那纸蝴蝶竟在他掌中翩然飞起!
“哇啊!”
小孩儿们立马忘了打劫的事儿,痴痴地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纸蝶,眼见纸蝶翩然飞走,便一个个地追在后面去抓。
那蝴蝶如梦似幻,在黑暗的街巷中似仙魂般摇曳飞舞,领着一群小鬼们飞向宽阔的大道上。
待那群孩子追着蝴蝶离开,陈安道略显造作地轻咳一声,向杨心问递去一个隐约可见得意的眼神。
“师兄。”
陈安道昂首挺胸,做好了听落败感言的准备。
“你从没有这样哄过我。
却见手下败将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怀里打劫来的零嘴,落寞道:“没有,一次都没有,我功课做得再好你都没有这样哄过我……”
陈安道挺直的肩背略略一松,茫然地看向杨心问。
他想说“你这般年纪如何要这样哄”,可又忽而想到方才那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瞧着比杨心问还年长些。
本以为是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没曾想对手中途看上了比赛道具,飘飘然的胜利感霎时化作了哭笑不得。
“你若想要——”
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响彻云霞的唢呐声,自大道传来。
二人连忙转身,杨心问抽剑前压,陈安道二指捏符,未曾看清来者便已严阵以待。
跟在唢呐声之后的,是密起的鼓点。
一辆宽七尺,高八尺的无盖花车在大道上缓缓前进,车辕两侧各坐着牛头马面。
车上的平台群魔乱舞,一位血衣披发的女子在最高处起舞,舞姿曼妙又诡异,时而冲围观的群众展示她画的拟真的鬼面妆。
花车两侧是随行的乐礼众,吹唢呐的一身白衣,敲鼓的一身红衣,间或穿插着走位,再有四个小儿鬼在四角撒着白纸钱和鲜红的石蒜花瓣,红白交错,似落英缤纷,一时晃得人眼晕。
大道上观礼者见这花车,便知“请傩礼”的最高潮——百尸蛊来了!纷纷高声叫好,冲着车队扔着纸元宝和冥币。
一边吆喝着“水鬼永不言败”,另一边又不服气道“小儿鬼才阴气最重”,“不若无头鬼”,“都不及我吊死鬼半分”!
杨心问在这满是人气儿的吆喝声里放下了剑,对面色惨淡的陈安道说:“师兄,他们花样好多。”
“……盛家炼凶尸时,确有驱百尸相斗的过程。”陈安道艰难道,“不曾想叫当地人演变出了这样的仪式。”
有些话陈安道没与杨心问说。
自盛家被铲除后,柳山便算陈家的管辖范围,他父亲陈柏最痛恨的就是这些邪魔外道,如今这请傩礼再起,想来是他父亲又病倒了。
杨心问瞧见陈安道似是有些低落,没吭声,绕到了一旁的铺子边,鬼鬼祟祟地跟小贩买了两张鬼面具,又偷偷溜回来,对陈安道说:“师兄,那里热闹,咱们去看看吧。”
陈安道有些走神,闻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脚下跟着他一起往那花车走去。
那百尸蛊周遭很是热闹,方才站最尖儿的女鬼眼下换成了一只吊死鬼,在上面鬼哭狼嚎的,虽然凶煞有余,可美感不足,观众的反响并不是很热烈,眼看着便要被旁边有些绝活的无头鬼顶替了。
“这玩意儿瞧着人人都能上去。”杨心问在陈安道耳边说,“师兄,我们也上去玩玩吧。”
陈安道摇摇头,刚转过头要说话,便见一个红面牛眼,獠牙七寸的小儿鬼在他身侧,发出了疑似学狼嚎的狗叫:
“嗷呜……”
“嗷”的音量不够,“呜”得倒是很久,不留心听,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在那儿委屈地呜咽。
“……”
“……鬼哪里是这样叫的。”陈安道拢袖道,“你这样的走肉,连盛家都是不收的。”
杨心问将面具掀到头顶,嬉笑道:“他们鼠目寸光,哪里窥得破我的能耐?”
他好大的口气,眼里瞧着那花车也像是跃跃欲试。
“我瞧他们这百尸蛊,跳上去的人非得得了叫好声才能登上高层,你要去试,我不拦你,只是若没能登顶,你可不许与我哭鼻子。”
杨心问闻言一笑,将面具扣上,已是飞身上了那花车,只留下一句“师兄你且看着”在风中回荡。
陈安道依言看过去。
红白交织里,少年纵身一跃,顺手折了根柳枝,方落在花车上,身形似鬼魅,落地了无痕。
众人见上来个有些功夫的小儿鬼,立时鼓起掌来。
杨心问方落地,却是扭头一拧,发上丝带坠悬,那脖子拧出了个常人不可及的弧度,惊得下方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而后便见他背身抽枝,将柳条抖落出一条蛇行般的曲线,而他自身也沿着这曲线穿行在众鬼之间。
脚步不疾不徐,身形翩若游龙,却又与那柳枝相和,平生出一种无骨妖异的非人感。
纸钱纷飞,花瓣飘落,他所过之处肉眼难追,但平地生风,托着那红白二色久久不落地,描摹出了他行径的轨迹。
“好!”
观众大喝,那卖力藏头的无头鬼此时也笑了,竟是兀自将缩在衣领里的头探了出来,自行下了车顶,冲着杨心问笑道:“好小子,好功夫!”
“承让!”杨心问飞身跃上车顶,此地平坦无人,他用柳枝拴住剑柄,抽出剑来,在颈下作势一抹,而后将方才偷藏的石蒜花瓣骤然撒出,恍若血溅三尺——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陈安道几乎都要看入迷,却听那杨心问吊起嗓子,尖锐可怖道:“我怨仇深重,不甘一人入冥府,谁人相伴,何人殉我!”
好个厉鬼!死到临头了还要拖人下水!
立马便有捧场的应道:“我!我陪小兄弟走一遭!”
“我来我来!区区地府,可笑可笑!”
“还有我!”
陈安道已生出些预感,正要后退,却觉得腰身一紧——那倒霉玩意儿竟用柳枝竟缠在他身上,而后猛一抬手,他只觉天旋地转,乱飞的纸钱险些撞进他嘴里!
“我瞧着这位公子眉清目秀,很是气派。”
陈安道心里头已生出戕害同门的念头,却因为惧高半晌睁不开眼,待杨心问在他耳边大放厥词时,他才睁开眼睛,想要用眼神给杨心问一顿好骂时,却发觉这没他鼻尖高的人一手揽着他,一手用剑鞘挑他头发。
漫天红白落英之中,杨心问的面具不知何时掀开了一半:只见他一半红面牛眼,怪极丑极,一半唇红齿白,顾盼生辉,弯翘的眉眼里如有星月辉映,飞散的青丝上缀着花瓣,一派少年风华,却又一股邪魅诡谲。
他收回了剑,从身上拿出了另一个鬼面,戴在了陈安道脸上。
“入我鬼道,你还想往哪里跑?。”
观众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小儿鬼不仅演出了形,还演出了厉鬼到死也要再拖一人的恶魂,跌宕起伏,颇有意趣。
陈安道却觉得自己一时真离了魂,许久说不出话。
末了,抽了他魂的恶鬼凑在他耳边,却是一声讨巧的软话。
“师兄,怎么又偷偷难过?”
恶鬼轻言,宛若妖魅惑人。
“瞧得我心都要碎了。”
第56章 白晚岚
陈安道起初约莫是有八分替父担忧的不快, 待此番过后,倒像是生了十二分的气,一晚上再没跟杨心问说一句话。
杨心问全然不知道自己这番大费周章地“哄师兄开心”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是那鬼面太丑?还是把师兄带那么高吓着他了?
没道理的呀。
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在榻上也何其板正的背影, 深感师兄心海底针。
“师兄啊。”杨心问试探道,“你今天晚上为何忽然不高兴了?”
陈安道不理他。
杨心问脱了鞋袜和外衣,一溜烟滚上了榻, 想偷瞄一眼陈安道现下的脸色, 却只瞧见一张略显恍惚的侧脸。
发现他在偷瞄, 陈安道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盖住了小半张脸,就剩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睛露在外面,越发显得懵懂茫然, 像只走丢的小鹿。
这瞧着也不像生气了啊?
杨心问越发不理解, 干脆膝行几步,整个人趴在了陈安道上方,盯着那双不断躲闪的眼睛:“你做什么又不理我?”
他垂落的头发都扫到了陈安道脸上。
陈安道脸上被扫的痒,干脆用被子蒙住了头, 从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无事。”
杨心问道:“这‘无事’在何处,我怎么瞧不见?”
“说了无事。”这下连语气都带了些幼稚, “你不要凑得这么近。”
杨心问一时愣在原地, 眼里透出比陈安道更甚的茫然。
“不是……师兄你是不是生病了?”杨心问想掀开被子偷看, 又怕被骂,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担心你。”
被子里良久传来一声闷闷的“不必”。
“可是我们明天便要分开了。”杨心问嗅到了松动的痕迹, 立马乘胜追击, “师兄都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陈安道一时答不上话。
“你这一走我们至少一个月见不上面。”
“我会想你的师兄。”
一句一句的软话连铜墙铁壁都透的过去, 更何况薄薄一床布衾。
杨心问便见那被子安静了一会儿, 半晌悉悉索索,陈安道慢慢地坐了起来。
在里头闷得热,陈安道的脸有些泛红,玉样的脸上像抹了胭脂,额上颊边的碎发又因为薄汗粘在了白皙的皮肤上,墨色衬出这张脸越发浓烈的艳色,偏生眼里含着些懵懂和恍然。
杨心问没由来地咽了口唾沫。
他有些饿了。
刚分明刚吃完饭没多久。
杨心问一愣:我莫不是又想喝他的血了?
他几日前才用药哄我喝过他的血,我怎得又饿了?若是这般频繁,师兄还要不要活了?
似是瞧见他忽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陈安道忙定了定心神,拍了拍杨心问的手背,轻声道:“你不要多想,我今日心里不大痛快,不是冲你的。”
杨心问神色愁容满面地抬起头:“那是为着什么?”
陈安道松了手,略一踌躇,还是开口道:“此地近兮山,算是我陈家的管辖,我父亲向来对这些歪门邪道很是厌恶,平日里对辖地内此等邪术的管制也颇为严格。可眼下这请傩礼却办的红红火火,想来是我父亲近来……身体抱恙,无暇顾及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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