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心问已经听出不对:“他们要干什么?什么时候?为了什么?”
“再详细的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只是这群人凶得很,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你可要小心些,别着了道。”
说着话,那千面人已经转头去看那红日。
紧接着,杨心问便见那红日骤然震动了起来,方才冰冷的空气一扫而光,火炉一般的热度扑面而来,燃烧着他们的皮肤和屋舍,那红日上出现了一条条金色的裂缝,如破壳的蛋,就要在这瞬间碎裂。
杨心问已经习惯了这梦境清醒的一瞬。
只是在被活活烧醒前的这一刻,他忽而想,这又是哪位教众的噩梦,竟生得这般可怖。
夜夜在这样的梦魇里辗转反侧。
杨心问最后瞧了一眼千面人。
还不如做个会成真的噩梦呢。
杨心问在榻上睁开了眼,他不知何时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浑身都在闷汗,里衣湿了个透,连头发都湿重地垂在一边。
他慢慢推开了被子,让窗外的风吹着,许久才道了一声:
“什么鬼梦,真晦气。”
第69章 观心
姚垣慕其实不姓姚, 姓易,名也不叫垣慕,而是叫厚福。
有点土, 但是是他奶奶给他取的,他很喜欢,虽然再也不会有人叫他易厚福了。
不如说, 他觉得自己压根没机会活着出去了。
三试的场地是在云淩峰, 考镇杀走肉, 一群的僵尸正在外头游荡, 有些有头,有些没头,有些长了两个头——鬼知道他们临死前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姚垣慕很识相, 他知道自己没胆量杀这些走肉, 所以一上来就找了个树洞钻,满是淤青的身体被挤得更疼了,他依旧很努力地钻进了里头。
小命要紧。
姚垣慕一边把自己缩成个球,一边小心翼翼地弄了些枯叶掩饰洞口。
“小命要紧, 小命要紧。”
他就蜷缩在这树洞里,咬着手指往外打量。这些走肉都是尸骸所成, 有些是人的尸骸, 也有些是动物的, 无论哪种都没有灵智可言, 只会依据本能去袭击活物。
姚垣慕看着一道道剑光落下, 那些被寻常利刃做成臊子也不会死的玩意儿就不动了。据说是以灵力灌入膻中大穴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可姚垣慕只是听说的, 他连膻中大穴在哪儿他都不知道。
这是三试。
他盯着这林间被枯叶铺就的地面, 在心里念着, 过了三试,再结束了四试。
他就能回家了。
虽然没能找份有钱赚的活儿来补贴家用。
可奶奶也不会怪我的。
一条断肢落在了他眼前,姚垣慕连忙往里头缩了些,不敢看那乌青发紫的玩意儿。
他在心里头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和非礼勿视,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拜哪家的神仙。等那断肢在余光里消失后,他才又转过头,从自己的洞穴里小心地打量着外面。
堕化之物在夜间更为凶猛,所以三试和四试都是在傍晚才开始,天亮前结束。
日头渐渐下去,他也越发看不清外面,但其他考生大多带了能照明的夜光石和火折子,再有家底些的甚至有日暮珠,所以每当有人在他面前经过,姚垣慕反而能看得越发清楚。
他又有些害怕了。狭小的树洞给他带来的慰藉开始淡去,他不仅怕血,怕凶煞,怕利器,怕那些厮杀声,他连黑暗也怕,从黑暗里一闪而过的光也何其恐怖。
每一刻都在变得越发煎熬,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却又不敢捂死,担心错过了什么会要了他小命的动静。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几人,他们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往死里揍了一顿,这很可怕,亦如他之前过的五年一般可怕。
可最可怕的是那个没有动手的人,姚莘,长了一对无比显眼的招风耳,一向是对他下手最狠的,昨天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带着些古怪的笑容看着。
那双眼睛和耳朵让姚垣慕想起了老鼠,他好像被一只人那么大的老鼠盯着,他一向很怕老鼠,因为老鼠什么都吃。
在黑暗里胡思乱想出来的恐惧在渐渐蔓延。
而厮杀声在后半夜渐渐小了。
山里起风,腐臭味和血腥味儿混在一起,在这逼仄的树洞里郁积,闻起来格外恶心。
姚垣慕忍住了,他觉得自己身上也浸了这种味道,是好事,这样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这一块的走肉大概都被清理干净了。他几乎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快点快点,天快点亮,快点结束吧。
正当他这样想时,却又忽而听见了脚步声。
林间的脚步声在这寂静之时格外清晰。
是人,两个人的脚步声。
姚垣慕听得出来。
那脚步渐渐近了,姚垣慕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真奇怪,这考校里没有与其他考生比试的内容,没有人会在此时对他发难,可他还是好怕,他宁愿这是两个走肉。
“来的是谁?”他听见其中一个人开口,声音很好听,官话说得格外标准,是姚家人一直想让他学会的那种得体。
“衡阳公。”另一个人回答道,像是个病人气若游丝的呻吟,偏偏吐字一字一顿,没有任何连贯和缓急之分。
姚垣慕毕竟在大世家里当狗当了五年,眼界比寻常土狗高一些,立刻就听出了这是个传音傀儡。
“倒是周全。”那人似是在笑,“这种时候也不碍着他一人一个巴掌。”
那传音傀儡没有接话。
“东西都备齐了吗,阳关教那群疯狗已经开始到处乱吠,别叫他们咬住了。”
“仙器和法阵都已备好,动手的人做了修士打扮,决计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那你还待在这这里干什么?”那人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刚才姚垣慕听到的笑意好像是只是他的错觉,“这里是临渊宗,三大仙门之首,你用传音傀儡联系我,谁让你这么做的?”
姚垣慕几乎颤抖了起来。那人的声音很轻,跟厉喝搭不上关系,和平日里那些欺负他的人全然不同,可他身上满布的淤青似乎在此刻被这声音勾起了回忆,争相向他诉苦,疼得他快要喊出来了。
“殿——”
“退下。”那人的声音忽然在枯叶外明晰了起来,姚垣慕看着一团火在洞外燃起,映出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和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傀儡偶人。
那火是男子手中的炎火符燃起的,他抬手将符放在了偶人身上,那火寻到了目标,迅速吞噬了那傀儡的身形。
傀儡不会有感觉。
姚垣慕瑟缩着。
可他就好像看着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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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床上躺了三天,杨心问总算是能行动自如了。
刚出门,他便看见了在门口收信鸽的白晚岚,这人似乎都天天在晒太阳,倒是一点不见黑,杨心问多嘴问了一句,便听叶珉说:“这人乃是字画所成的先天灵物,应天劫而生,非同寻常。不过习惯倒是跟大多书画差不多,都是要晒晒太阳才不容易发霉,尤其是兮山终年云雾缭绕,估计是习惯了。”
杨心问一脚踩在门槛上,遥望着白晚岚看信时那都格外大小不一的眼睛,心说,就这还天生灵物?我见过的天生祟物都没这玩意儿邪。
话说这人前几天便送了信,眼下收了回信,这信会不会是师兄送来的?
我要不要去看看?
“你那小弟昨天来找你了。”叶珉忽而开口,打断了杨心问的跃跃欲试,“你刚好睡着,错过了。”
“他有什么事?”
“不知道,我说帮你转达,他又说没什么大事,走了。我看他神色不像小事,只是不信我,要不你去找他问问?”
“不去。”杨心问向来只给别人一次机会,姚垣慕那日不曾用“阖天”,而是默默下了山,他们便再没什么关系了。
叶珉闻言一哂,抚扇道。“也是,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个出门踏青的好天气,何必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他难得起那么早,十有八九是和不知怎么勾搭上的姑娘约了同游。
只见他一身镶银边的蓝袍回字衣,腰间落了根玉箫,手上换了把玳瑁骨作小骨,象牙作大骨的折扇,上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正反八字,据说是皇帝玉笔亲题的。
从他今日这幅穷奢极欲的装扮来看,约的姑娘也十有八九家境优渥,他惯来会投其所好,绝不让同行的姑娘觉得他丢面子。
“小师弟,你去不去?”叶珉不太诚心地邀请。
“我就不去了。”杨心问被他发冠上的玛瑙闪得眼晕,“今个儿正好得空,我去……”
他绞尽脑汁寻了个理由:“我去你说那藏经阁看看。”
叶珉把他那拆根扇骨就够寻常人家游手好闲到下辈子的折扇在掌中一合,笑道:“妙哉!你读书,我踏青,师父锻体,我三人各得其趣。”
锻体的那位龇牙咧嘴地听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忍着没把千钧缸往他脸上砸,读书的那个心不在焉地冲他笑了笑,看着他便觉得头疼。
就“该不该信任大师兄”这个问题上,杨心问显然没有取得喜人的进展。他这几天夜里辗转反侧,再加上千面人时不时不请自来,在他梦里对月饮酒,顺道吹拉弹唱,然后再来几个鬼气森森的梦中梦,让本就困难的入眠越发雪上加霜。
他揣着那玉佩,晃了晃混沌的脑子,慢慢走下了雾淩峰的台阶。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山内似乎格外安静。他驻足听了一会儿,才发现竟未听见一声鸟啼。
远山已经开始由青转黄,虽还不到萧萧落叶下的程度,但那叶的根部已经开始泛黄,锈蚀了叶片与树枝柔软却富有韧性的连接。
杨心问走在那小路上,叶间透下的光碎在他身上,那块玉佩也不甚均匀地反射着光。他忽而想起自己还没有认真算过自己到底欠了大师兄多少钱,天天腆着脸蹭人家的富贵似乎都没觉得不好意思过。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在天矩宫前的岔路继续往西,间或撞见了不少人,个个手中持剑画符,很是认真地临时抱佛脚,看打扮,大多是考生,里面夹杂了几个临渊宗的弟子在那指点江山,胡吹一通也能引得一圈考生在那儿啧啧称奇。
杨心问似是出了名,连二代弟子都有几人看着他窃窃私语,杨心问视而不见,只当一群□□在叫。
说来今日傍晚便该是四试了,也不知道姚垣慕能不能行。
……不是,他能不能行关我屁事?
杨心问越想越烦,那晦气的梦做得他心力交瘁,下次就该立马撞墙把自己砸醒。
他以前也会为这么点破事儿烦心的吗?
姜崔崔和叶承楣那老好人的个性,不会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传染病吧。
他一路埋头走路,周围的人也越发少了,当他从密林里走出来到一处平台,眼前豁然开朗,灼目的日光烫得地面都有些发热。
杨心问微微抬起头,只见面前一座高五层,径约三百丈的阁楼拔地而起,伫立在平台中间。周围栽满了银杏树,风一吹过,便见鹅黄的小扇随风摆动,落在那阁楼的飞檐上,如一群展翅欲飞的候鸟。
阁楼的大门乃是朱漆的红,门侧窝着一只石狮子。
杨心问走了过去,端详着这奇怪的玩意儿,他还从没看过落单了还犯瞌睡的石狮子呢。
再仔细瞧瞧,这狮子长着羊角,脸还像个人。
嘿,还睁眼了。
……不对,睁眼了?
只见那石狮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大而外凸的眼球转到了他身上。
杨心问急退两步,手压在了剑上,心跳如雷:“……不是,这世道连石头都能诈尸了?”
石狮子睁了眼,但似乎并没打算站起来。
它慢悠悠道:“入我藏经阁,以令牌示我。此间书卷浩如烟海,为防汝陷迷瘴,我以心观汝心,晓汝心中所求。”
杨心问半点不敢放松,生怕这形单影只的石狮子暴起伤人:“知我心中所求?我都不知道自己来这找什么书的。”
“其一,《魔祟志》卷五东阳篇,第十二案——人身剑鞘。”石狮子的每个字都说得格外缓慢,仿佛说话本身便叫它疲惫,“其二,《陆岩说精怪》第二十四回——无首猴。”
刀光一闪,利刃出鞘!
杨心问已然抽剑,眼中杀意翻腾——此物知他心中所想,那自己成魔之事必定已叫它知道了!
若不灭口,自己和岁虚阵的事都要瞒不住了!
“其三,《魔祟志》卷十一东海篇章,第十七案——海中仙。”
第70章 昨日书
杨心问提剑的手略微一滞。
“海中仙?”
他对海中仙有些印象, 万般仙众里有个自称渔家出身的女人提到过,说是修士以诛杀海中仙为由搅得东海天翻地覆,死的死逃的逃, 再没回过故乡。
可是他可没对这不知真假的故事起过兴趣。
“阁下这观心的水平怕是不太过关,我对这海中仙毫无兴趣。”
“此三邪祟之事,皆是你心中所求, 只是你尚未明白罢了。”
杨心问眯眼挽了个剑花, “那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可瞧得出来。”
石狮子依旧不急不慢道:“你心里有鬼, 叫我勘破,眼下想要杀我灭口。”
“不错。”
“你杀不了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
石狮子似是叹了口气,紧接着便见杨心问提剑前刺, 直取那石狮子的咽喉。
那狮子不躲不避, 用它那短得甚至不太看得出来的脖子接了这一击。
只听锵然一声,注了他三成灵力的铁剑折了剑锋,杨心问手被震得几乎合不拢五指,而那石狮子却依旧巍然不动, 甚至自那两双凸眼里露出了些许慈悲,轻声道:“我与真仙约, 形骸永不灭。窥人心所想, 不与他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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