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活不长,家主之位换来换去也是麻烦,若这位族内的大弟子靠谱,确实是比他更为合适。
只是他父亲不过是病倒,便已经这般迫不及待。
陈安道心想,这人怕是个急性子。
通去内院的廊道曲折,间或吊着苍幽绿萝。檐高飞翘,被日头照出的影子,似起伏的山峦映在院里的池塘里,与池塘里的落叶交叠,如载着崇山峻岭的扁舟。
落叶不扫,自有一番意趣。
不过陈柏向来不喜欢。
陈安道收了视线。
待回了自己的院子,稍事理了理形容,陈安道便要去探望他父亲。
刚入主屋的院子,却见一个门生手持长枪在屋前站岗,一见到他就迎了上来,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震,喝道:“代家主有令,除白老先生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放肆!”陈勤怒道,“少主在此你也敢拦!”
门生握紧了长枪,面色不动:“代家主说,只有白老先生能出入。”
云雾满布,今日的光穿不透这层迷帐。主屋房檐下的鸟巢早已闲置了下来,陈安道看着那鸟巢,心想来年那窝燕子是不是会再来。
“操你大爷的!”陈勉气得七窍生烟,抬脚就要去踹那门生,陈安道连忙回神,抓着他后领把人给提溜了回来。
“弟子私下斗殴成何体统。”陈安道严肃道,“怎么这样大了,还记不住规矩?”
陈勉还要撸袖子:“他欠揍!”
“陈勉。”陈安道沉下了脸来。
陈勤忙把陈勉架了回去。
“白老先生现在在里面吗?”陈安道复看向那守门的门生。
那门生犹豫许久才点了点头,像是生怕泄漏了什么要事。
“我闻到了樁首根的味道,这味药材用量大,家里的存货不算很多。”陈安道顿了顿,“若是白老先生需要这药,烦请你让他来寻我,我手上有些门路。”
说完竟当真不打算进去了,转身离开了院子。
还在对着空气拳打脚踢的陈勉被一路架了出来,见他们还想跟着,陈安道捏了捏鼻梁,客气道:“ 不必跟着,你们去练自己的剑吧。”
陈勤斟酌片刻,仰起头对他说:“少主,你是要去前厅吗?大师兄现下在那里会客,怕是又要叫人拦你。”
虽然是双胞胎,出生前后不足半刻,可陈勤却像是个大了陈勉许多岁的长兄,怕不是在娘胎里匀了弟弟的脑子。
就如同陈勉在娘胎里匀了他哥哥的灵脉那般。
陈安道点点头:“无妨,他拦不住我。”
“那我们先行告辞。”陈勤一边说着一边踹了脚陈勉的膝盖后窝,拖麻袋一样将人拖走了。
他们刚离开,陈安道便从小路下了游廊,走到了池水边。他捡起了池水上的一片枯叶放在一旁,又伸手去摸那用灵泉水养出来的祝生锦鲤。
祝生锦鲤与寻常锦鲤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在鳃盖边上生出了两条红须。但它们不仅有漫长的寿命,化形灵兽一般的心智,还有那几乎由纯粹的灵力构成的鱼身,光是摸两下,便能供陈安道风一般在兮山跑上又跑下的灵力了。
他摸的那条祝生锦鲤是这池塘里的“老资历”,灵力最为醇厚,陈安道摸上去时,手掌里有些刺痛。
锦鲤比他更明白,慢悠悠地绕开了他的手掌,从远处推来了他的曾曾曾孙。
曾曾曾孙还是个小鱼苗,这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很是卖力地蹭着他的手,左面蹭完蹭右面,背上蹭完蹭腹部,连鱼鳍都要在手上狠狠地扫来扫去,弄得陈安道掌心有些痒。
他看着那不断翻滚的小鱼苗,没由来的想起了杨心问。
池水映出了他挂着点笑的脸,陈安道瞧见了,连忙压平了唇角,收回了手。
小鱼苗觉得这还不是自己的最佳表现,在池塘里不停地来回游动,以示抗议。陈安道用那只已经沾满灵气的手在枯叶上写画几笔,枯叶便慢慢立了起来,走到池边看了眼那小鱼苗,接着便乘着一阵风飞走了。
陈安道慢慢站起了身,沿着园林中的鹅卵石小路,朝着前院走去。
枯叶顺着风,一路飘到了空中,险些挂在它以前待过的那颗树上。它很想念在这棵树上的时光,但枯叶来去一春秋,没有掉下来的叶子又飞回去的道理,所以它狠狠心,又飞高了些,自树梢边掠过,飞上了屋顶,又飞过了屋顶,寻到了那间门前种着桂花树的屋子,
它和秋风告别,一跃而下,飘飘扬扬地落进窗内,落在了屋内一个青年的肩上。
青年的打扮很是古怪,身着百衲衣,一件袍子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后脑勺扣着一张木质面具,面具是个木偶的脸,他手上玩着一条红绳,一边听上座的人说话,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花绳。
它甫一落地,青年便发现了它,没急着扭头,而是微微偏过了耳。
枯叶会意,在它耳边小声道:“陈安道在外头。”
青年面色不动,先是扫了眼上头絮絮叨叨的陈潮,又以灵力传音入耳道:“跟我什么关系?”
“陈安道说他已经寻到了庚丑序的傀儡发声方法。”枯叶说,“你要是不要?”
“哼。”青年冷笑,“我们上官家都搞不定的傀术机要,他一个半路出家的傀儡师,怎么可能弄得出来?”
枯叶没回答。
“再说,我们虽然一时没弄明白,但族中长老已有眉目,不用多久便能叫那批庚丑序的傀儡发声,哪用得着外人?”
枯叶还是不说话。
半晌,那青年猛地将手中红绳塞进了袖子,站起了身,对着话说一半的陈潮抱拳道:“在下身有要事,来日再叙。”
说完竟不待对方回答,扭头就往门外走。
陈潮和一旁的季家长老具是一愣,眼看着他快走到门口了,陈潮才猛地站起来,着急道:“巧灵大师,何事这般匆忙啊!”
“要事!”
外头侍立的门生都来不及给他开门,青年便已经推门而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外的陈安道,此人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像是个被地主家为难的穷书生。
可青年眼力惊人,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出这人密密麻麻的心眼,祖训机巧匠人手要巧,目要明,心要清——啊呸,陈安道要是心清,他上官见微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一路风驰电掣地杀到了门口,随手推开挡路的门生:“你真有办法?”
陈安道跟那片枯叶一样不答他,眼睑不高不低地悬在那儿,半晌看向了他身后。
上官见微转过身,只见陈潮和季家长老都追了出来,正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季家家主到底老道些,此番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族中大长老路游子,与这位崭新的“代家主”商讨今年司仙台人手的问题,观望的意思摆得明白。
上官见微脸色不大好。
其他世家都找理由推拒了,独独诓了他上官家,来了个正儿八经的家主。
且还是个热乎的家主,两个月前刚上任的,被狗头军师撺掇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说他年纪轻,容易叫其他世家看轻,这样的家主聚会要积极些。
结果来了才发现这位“代家主”啥传承都没有,净跟他们唠些自己都不明不白的事儿。
“后生见过路游子长老。”陈安道冲季家长老规规矩矩行了晚辈礼,像是全然不知道这人是来探他爹死没死干净一样。
路游子是个正经长老,脸皮还不够厚,知道自家做得不太地道,只能在一旁讪笑,心道这陈家小子早不回家晚不回家,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家了?难道是那大弟子没掐住往外送的书信?
那也忒没用了吧!
路游子心里想着,不着痕迹地打量冷脸站在一旁的陈潮。
陈潮模样端正,身形高大,身上的群鸦栖枝暗云纹黑氅,和手上的乌木文人杖,均是陈氏家主的派头。
他不是没用,也自认担得起这身服饰。
陈潮四岁通灵脉,七岁入縠纹,十岁成涛涌,十五岁便摸到了兴浪的边,迄今已是兴浪大圆满,不与世家门徒相比,便是和三大宗的内门弟子相比也不差。
他接手陈家的督所网已有一年,虽然在俗世上略有怠慢,但对于东阳境内天地人的灵脉都能如数家珍,灵丹交易,法器贩卖,修士行踪,全部都尽在掌握。
他当然知道陈安道回了家,不仅知道,还很期待。
他很想看看这不过投了个好胎的废物看到如今的陈家作何感想。
少主又如何,亲子又如何?不通灵脉的玩意儿凭什么处处压自己一头?
当年如果没有陈安道,拜在李正德门下就应该是自己。
如果没有陈安道,陈家就该是他的。
不……陈潮想,哪怕有陈安道,陈家也是他的。
所以他挑了这个日子请诸家前来商讨司仙台的事务,他就是想陈安道看着他端居家主之位,而自己连院门都进不了。
可几大世家纷纷下他陈潮的脸,来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个甚至不是家主。
而唯一一个家主——陈潮的眼淬了毒样的看向站在陈安道旁边的上官见微。
“巧灵大师。”他竟还能笑得出来,又转头看向陈安道,讶然道,“却不知师弟也回来了?”
陈安道不曾拜在陈柏门下,门内其他人向来都唤他少主。
甫一听到“师弟”这个称呼,陈安道险些皱了眉:此人难道想听自己喊大师兄?
他大师兄是谁都能当的吗?
第67章 五石
陈安道其实并不像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毕竟对方有可能是将来的家主,眼下在其他世家里落了面子,也是在丢他们陈家的脸。
他不过送了张枯叶进去略微敲打, 这人便在外人面前稳不住,慌慌张张跑出来了。
接触了这点时间,陈安道便开始琢磨, 或许这人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得体。
“道友说笑了。”陈安道说, “在下师承临渊宗星纪长老, 不敢妄称道友师兄弟。”
陈潮的脸霎时便冷了。
旁观的两人自然觉出了尴尬, 就连一心扑在傀儡上的上官见微,也骤然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家主身份,不好意思在两人之间嚷嚷着“庚丑序的傀儡到底怎么发声”。
雾气朦胧, 远山晦暗, 日光被散在了山脊之上,描摹出一道暧昧不清的分界线。
陈安道站在线的这边,目光轻飘飘地向远处看去,陈潮站在另一边, 似是想这大雾愈发浓烈,揉碎面前这条高不可攀的界限。
“这……老头子今日便先行告退。”路游子品出了这陈家要闭门内讧的意思, 连忙告辞, “这司仙台人手的事, 还是择日再议吧。”
上官见微也知道自己应该趁着路游子开道, 赶紧跟着一块圆溜地滚了, 可对于这傀儡一事他着实心痒难耐, 许久下不定决心。
陈安道看他一眼, 知道今日自己拿人当刀使不大厚道, 遂温声道:“那秘法我择日便传书给巧灵大师, 今日招待多有不周,来日必登门谢罪。”
听他保证,上官见微才长舒一口气,追着路游子的背影跑了。
陈安道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山风渐起,吹得那成片的竹林沙沙作响,雾气如素纱般摇曳,钻进了林海之中,将那青葱的竹叶润得越发苍翠。
“家父病重,为人子的却不能常侍左右,有赖道友照拂。”陈安道回过头,迎上陈潮怒目圆瞪的眼道,“多谢。”
陈潮冷笑道:“公子不知,家主病倒前任我为代家主,全权负责府中上下,便是你,也该叫我一声代家主。”
陈安道从善如流:“见过代家主。”
他说的语气和顺,轻重平缓,可陈潮却觉得他这“代”字咬得重,而且重得百转千回,九曲连环,如山间蛇行的溪流,每一滴水都在嘲弄他不过是个“代”,将来这“家主”是要物归原主的。
自陈潮七岁时,从分家来到这宗家,他便日日盯着陈安道,白日盯,晚上想,便是被领到山顶弟子寮长住,他也像是能透过这满山的雾,茂盛的竹,结实的屋顶,瞧见这生来便占了他位置的小萝卜头。
那天夫人生产,天生异动,九道天雷直取兮山,他吓得浑身发抖,以为夫人肚子里那个竟是个先天通灵,那方起的野心几乎被这几道天雷都给劈焦了。
可随即他又得知,那雷劈的并非陈安道,而是夫人的一幅画。
那画由静水境的夫人梦中所成,得天独厚地养出了魂,成灵之日赶巧撞上了生产日,劈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姓白的大夫,而那陈家独子——何等可笑,就像是被那副画抢走了灵力一般,竟是个天生灵脉不通之人!
他爹告诉他,事事都是自己挣来的。自从陈安道出生后,陈柏便越发频繁地自族内宗亲里选人做弟子,这摆明了就是动了另立家主的心思!
他不能只盯着陈安道,族内的师兄弟都是敌人,周遭群狼环伺,每个人都心怀不轨,他陈潮势必要从中脱颖而出!
就在他几乎要忘了陈安道这人时,临渊一剑亲上山门,领走了这个不通灵脉的废物。
世上剑修没有不憧憬李正德的。
李正德的“第一”并非什么临渊第一,北岱第一,当代第一,而是震古烁今的第一,古往今来的真正第一人。
之所以修士的顶峰是静水境圆满,那是因为裁定这规矩的渡舟仙生在了几百年前,如若是今时今日,他便该知道静水境圆满之上至少还有两个大境界,那两个大境界之上站着李正德。
那是修仙者的最高峰。
这样的人,却领走了不过六岁的陈安道。
一个连剑都提不动的人。
宗亲之分何等荒唐,血脉高低可笑至极!
陈潮在那天奔上了后山,削平了半座竹林,同时顿悟非我一式,一举突破了兴浪境。
可灵台中却混沌不堪,渐生出了个虚影。那虚影如阴湿暗处的青苔,每每被他见不得人的嫉恨羡妒喂养,终于成了个清晰的人形。
“陈安道。”陈潮的声音沙哑难听得可怕,“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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