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视线很快又落了下去,像是睁着眼睛便又进入了沉睡。
老板猛地一顿。
这少年他认得,身坠金蟾带,乃是韶康姚家的人,前些日子还在他这儿砸了坛酒。
紧接着一阵寒意便从他脚底爬上他的脊背。
这小仙君为何会在这里,为何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为何会跟在这女子身后,还打扮成了个寻常百姓的样子?
他一点都想不通,但只这一瞬的疑惑便能叫他冷静下来细想:临渊宗何时会管到东海去了?便是有仙缘,也该是收到东海的雒鸣宗里,怎么会跑到临渊宗来?
这女子自称那临渊宗弟子的亲姊,可二人模样没有半分相似。
且那弟子的口音分明就是他们浮图岭的口音,哪里有什么东海的影子?
老板一时冷汗直流,再不敢多攀谈一句,强笑道:“这酒客官拿好了,今夜小店便该打烊了,客官好走不送。”
女子接了酒,方才的笑意却淡了。
老板此时才发现,这女子貌不惊人,但鼻子生得格外高挺,叫这张脸生出些刚毅和桀骜来。当她不笑时,瞳色似乎也深了些,额角的疤痕也似在此刻才截断了这张脸上女子的温婉,彰显了它的凶狠与暴戾。
“客、客官……可还有什么……”
“老板。”女子叹气道,“你还没收钱呢。”
此话一出,女子身后的另外两个男子也骤然觉出不对,酒肆里一时落针可闻,桌上的蜡烛被风吹得左摇右晃,门前的布帘起而又落,原处隐约传来犬吠,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又遭了贼。
老板的腿都在打颤,当即跪了下来:“女侠!好汉!我、我就一个卖酒的,我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女子微微低下头,在他头顶道:“你见过我弟弟?”
老板连忙在地上磕头,一边磕一边道:“见过,见过,那小弟子前几日来过我家店,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认识他啊!”
“他果真是临渊宗的弟子?”
“是!我见到了他的腰牌,姓杨,就是临渊宗的!”老板不知该磕多久的头,但他断然不敢停下,只听一声又一声“砰砰砰”地砸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见了血。
“多谢。”女子说完竟后退了一步,拿着那酒坛,在鼻尖闻了闻道,“好久没喝过菱兰酿了,这气味真叫我难得的想起家来了。”
这退后的一步,叫整个酒肆里气氛忽而一松。
老板不敢抬头,依旧跪伏在地上。
“老板,你住在这宗门脚下,可有受他们欺负?”
老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仙门的人,吃不准该怎么答,只是讷讷地磕头。
女子轻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哪有不被欺负的普通人,就是被欺负得紧了,连心头一点火都叫人熄灭了,才连求援都不敢。”
“今日是我对你不住,不曾想叫你竟认得那走肉的模样。”
老板忙道不敢,究竟不敢什么,他也分辨不清。
糊涂间,他似是闻到了一股骚味儿,待那黄液淌到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失了禁,裆里一片软和的湿意。
他忽而笑了起来。
好个命根子,他心想,比爷爷我还更清楚,今日是不成了。
“几位是什么人?”掌柜的又是哭又是笑,涕泗横流间自己张嘴吃下了不少,“为何偏生要与小老儿过不去?”
那女子神色温柔,半分不嫌弃他满脸的秽物,自袖中拿出了帕子,给他轻轻擦了眼泪。
“我身今日破天阁,天道何曾入阳关。”她轻声道,帕子上有股兰草的香味儿,“仙狗当道,欺贫欺弱,我等壮志,你应当明了。”
待擦干净了他的脸,那帕子也脏得不能要了。女子慢慢站起身,后头持刀的男人走了过来,光亮的刀锋映着自己被蹉跎得满是沟壑的老脸。
老板这辈子给有钱人当过奴才,给官家当过狗,给仙家当过垫脚石,一辈子没有挺直过腰板,不过是窝在“贪生怕死”四个字下的蝼蚁。不是没气过,不是没恨过,不是没说过“迟早要他们好看”。
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说到底不过就是活得长些。
“女侠啊。”
他抬起头,不曾想这辈子临死前竟有这般胆色,抬起的刀里映着他脸上的痴态一闪而过。
“这世道不是富压贫,官奴民,仙欺凡。”
“今日杀我的,非仙非富。”
而落刀的瞬间,他甚至没能感觉到什么。
他只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脑袋滚落在地,在地上卷落数圈,喷洒的献血溅上了他那一排的酒坛,冲的这铺子里的酒味儿都淡了。
未合上的眼睛看着那女子,像是说着最后的遗言。
“分明是人食人,你杀我呀。”
动刀的男子甩了刀上的血。
另一个耳戴珠环的男人则上前,拿出了针线,又细细地将老板的脑袋和身体缝在了一起,一边缝一边抱怨道:“姓牛的你能不能下次小心点,别他妈的砍脑袋,还得我动手再缝一次,回头再起的走肉还得盖住这条颈子上的缝,你这不纯找事儿吗!”
“废什么话呢,不砍脑袋他喊出来了怎么办?这附近人可多着呢。再说,不是你非要把那世家的小子留下,我能杀这个人吗!”
“其他做成走肉的都给送上山参选了,再不留一个,我们怎么上山?凭你的刀吗?还是凭你嗓门大?”
“都给我闭嘴。”女子冷喝道,“同胞遗体在此,你们还敢放肆!”
她一出声,两人立马低下了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接着便见她退后数步,膝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朝着那老板的遗体叩拜三下,沉声道:“为谋大计,情非得已。来日功成,我必一命还你。”
那两个男子也有样学样地叩首三次。那耳戴珠环的男子随即速速缝上了伤口,又拔了尸体的头发,生吞下去,半晌又借那牛姓男子的刀,划开了自己的肚子,从中取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巫偶来。
那巫偶无头,只颈上绑着一根黑发。
男子搓了搓那巫偶,随即那软倒在地上的尸身竟颤抖了一下。
须臾,只见尸身的膝盖收了起来,一路收到了屁股后面,而后整个人如弹簧一般,就着这仰躺的姿势,骤然立了起来!
死了的老板又站在了店里,脸上逐渐调整出了平时那市侩的笑。
“万般仙众会的倒是多。”牛姓男子啧啧称奇。
“这有什么,那群疯子堆里,能人异士数不胜数。”珠环男子道,“我在那儿待了两年,也不过是学着搓了个傀儡,那万般仙中里头,甚至有人能借这巫偶让这尸身成走肉,供人驱使。”
“这么看来,万般仙众还算靠谱,那心魄果真在临渊宗上。”牛姓男子道,“要不就趁着这次办事儿的时候一道掳来,省得夜长梦多。”
珠环男子一边缝合自己肚子上的伤口,一边嗤笑:“掳来?你当临渊宗上是什么人啊。莫说长老,连弟子中都有几个巨啸境的,弟子大选的四试还会有宗主不省君亲临,我们赶上去给人当菜切啊。”
“到时候一片混乱,未尝没有机会。”
“不可轻举妄动。”女子摇头道,“此番北岱朝廷以致歉为由遣了人来,不知是何用意,我们需要更加小心。”
“哼,那群锦衣玉食养大的玩意儿,能指望个屁,我早就猜到他们靠不住了。”
那刚起的走肉正在收拾店里的血迹,他们站这儿似乎有些挡着了,便出了门,身形隐匿在了夜色之中。
随着夜风一吹,那女子才觉得周身的血腥味儿淡了些。
手中的酒坛里散着她怀念的味道,她有些贪婪地闻了闻,似乎能从这酒里再感受那咸腥的海风,听见那唱晚的渔歌,还能看见那在薄雾里若隐若现的海中仙。
那是她此生回不去的家乡。
那是她此后久远的梦。
“花儿姐。”珠环男子叫了她一声,“你若真喜欢那酒,咱们再找找有没有多的——”
“不必。”花儿拨开了酒坛上的顶花,仰头喝了一口,而后悍然将整坛摔碎在地。
这动静不算小,几家屋舍的看门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花儿眯眼看着这逐渐点起灯火的千家万户,又回首看向那高耸入云的仙门高山。
“待来日,此间再无修士欺人,仙门不再临于人间之上。”花儿的声音潜入夜风,吹进了街巷。
“袍泽坟前以酒祭我,我在黄泉之下,再当痛饮。”
【作者有话要说】
花儿首次被提及是在46章,海中仙
第66章 代家主
兮山地处东阳, 虽不是座巍峨高山,但逶迤连绵,与柳山属一脉, 将半个东阳都笼在怀中,常年云雾遮天,难见日光。
陈家座落在山阴向的半山腰处, 自府邸至东阳府边境辐射, 每二十里便有一处督所, 督所内管事的司正都是陈家的门生, 督察管理境内一应事务,一旦发现有异,所间通传, 直达陈府内的听记院。
这套督所体系几乎叫陈家废了当地的知府的一应权力, 连再往上一级的巡抚都管不了这东阳的事务,那管制当地俗世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到了陈家身上,每年的税收、户籍、交通、官司、乃至平匪的俗务,都要陈家负责。
三宗七门四十二家, 各自分属领地,却独有陈家有这套监察管理的体系。
倒不是人家不会, 只是少有如陈家这般闲得慌的。
现有的管制大多是仙俗并行的两套, 当地官僚管寻常俗世, 当地世家则负责除魔平祟, 若那魔物是天座莲神谕所指, 便静候神使和选派的仙君前来镇压。
仙门世家的一应用度, 都自当地税收里拨出, 名“敬税”, 俗称“神仙钱”。
若两套体系偶有摩擦, 向来是当地官僚退步,以仙门为尊,毕竟仙家能杀人,凡人却除不了祟。
吃着供奉,不需办事儿,真有分歧又不怕这些凡俗官僚,这种情况下插手人间事务,可不就是闲得慌吗?
不仅吃力不讨好,还多少跌了仙家的颜面。好在陈家势大,当时整理出这套体系的陈思濯又早已飞升,于是大家只能称其为高人的奇思妙想,最多只敢在私下嘲笑。
也因着这管制,陈安道回家从不需要提前报备,他踏上东阳的那一瞬间,便应当有一道消息传回了陈家。
可直到他行至山脚,也不曾见门人来迎。
此前请白晚岚下山的信里,其实早有言及他此番回家,到了这里却依旧不见人影,陈安道的眉已经微微落了下去。
他拾阶而上。
平日走这些仙家前阶,陈安道都多少要借些柩铃的力,眼下这柩铃被榨干,他凭自己一步一步向上,其实有些吃力。
可他知道现下他不能露怯。
乌鸦可食腐肉,若不愿叫人分而食之,他便不能倒在这里。
近了府门,他已能望见宅院前的竹林,那里隐约可见几个人影,再近了些,便见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童在那对招,二人他都认得,是他父亲的门生,陈勤陈勉。
这招式是陈家祖传的剑法——纵天椋,乃群攻之术,一人难成其意,非得聚少成多,成群结队之时,才能一窥这椋鸟阵的威力。
陈勉一记“惊飞”不中,被陈勤的“寻群”回身寻到了破绽,陈勤连追两招,正要再刺一记“非我”时,余光便瞥到了后头的陈安道。
他眼睛一亮,连忙收了剑,抱拳道:“少主!”
“你当我会再上当?”陈勉半分不停,又是一剑前送,捅得陈勤呲牙咧嘴的也没动一下,方觉得不对,一扭头——便见陈安道已经站在他旁边。
“少、少主……”陈勉也不知怕,眨了眨眼,欣喜道,“你何时回来的?”
见胞弟这般无礼,陈勤忙肘他一胳膊,陈勉这才收了剑,抱拳行礼。
“早晨便已到了渡口,方才上了山。”陈安道冲他们微微一笑,“小勉,你动作开合太大,破绽百出,以前你能仗着力大略胜小勤一筹,现在如何?”
陈勉闻言挠了挠头,嘿嘿傻笑。
“小勤,方才‘寻群’的时机很是精妙,可那击‘非我’却太过冒进,小勉已经站住了脚,你这剑下去,反倒露了下盘的破绽,得不偿失。”
陈勤立马在脑海里过了方才的剑招,发觉确实如此,连忙正色道:“少主说的是。”
陈府就在眼前,万种波澜皆在门后,陈安道指点了几句门生的剑术,又领着二人往家门口走。
二人叽叽喳喳地与他说近日的情况,他垂眼听着,瞧不出这些事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宗主半月前病倒后,大师兄就频频找别家人上山吃茶。”陈勉嘴上没个把柄,脸上更是不着掩饰,“迎来送往的,也不知道当家的是谁。”
“小勉!”陈勤厉声喝道。
陈勉瘪了瘪嘴,不乐意道:“怎么了,我又没说错,以前少主回家,宗主都会叫我们下山去迎,这回大师兄管这听记院,却叫少主一个人上了山,自个儿在那接待上官家和季家的家主,这不那什么之心路人皆知吗!”
那什么之心的人物是陈柏的首徒,陈家这一代的大弟子,陈潮。
陈安道进了门,扫地的道童见了他,才着急忙慌地行了礼,进府里通报,想来陈潮确实没有与人说他此番回府的事。
陈宅与弟子的修炼处并不在一地,陈宅在半山腰,校场和弟子的寮所却在山顶,除却陈勤陈勉少时做过陈安道的贴身童子,其他弟子与陈安道并不相熟。
这陈潮算是见过几面,陈柏近年身体不好,拨了不少事务到陈潮手上,在宅中偶有见面,没有深交。
陈安道常年住在临渊宗里,对府内事务一概不知,反倒这陈潮与弟子们相熟,又接了不少府内的事务,议论纷纷的人不少,陈安道也听过,只是没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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