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机会!”虽然不知此人为何看着这般虚弱,但姚垣慕面露喜色,回头对杨心问道,“杨道友,这里交给我,你快——”
他回过头,却见那刚才还在手脚并用地跑路的杨心问竟是停了下来,皱紧了眉头看向那文弱的道友。
“……师兄。”杨心问沉声道,“你别拿这套诓我。”
师兄!
姚垣慕心下一惊,他在雾淩峰上那几天自然听说过陈安道的大名——星纪长老一提此人便面露戚戚;白大夫张口陈安道闭口陈安道;叶公子每每感慨若是二师弟在此自己何必这般操碎了心;杨道友口中的师兄更是拳打不省君,脚踢大长老的绝世高手。
他心中已有了身高八尺,三头六臂的高人画像,一时间跟这咳得气若游丝的兄弟不是很能匹配得上。
“你……你跑呀……”陈安道深喘着,拎着灯笼的腕子都在抖,“仔细着别让我逮到……”
姚垣慕觉得他说得对,转头附和:“杨道友,快跑吧。”
可杨心问就跟被那咳嗽声钉在了原地样的,表情越发阴沉,愣是没动一下。
他很快被兔子追上了,那壮实的兔子跳到了他的肩上,抖着耳朵还想往他头上跳。
“师兄这身我以前没见过。”杨心问把兔子拎回了地上,抿了抿唇,“乌鸦黑袍……是家主袍吗?”
陈安道又咳了起来,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三元醮的秘密在家主间传承。
杨心问别过了脸道:“那师兄应该已经知道,你跟我待在一起不安全。”
陈安道挣了挣被姚垣慕抓着的小臂,有气无力道:“让开。”
姚垣慕的脸在灯笼微黄的光下跟个太阳似的,正气凌然道:“不行!”
杨心问斜眼看过去:“让开。”
姚垣慕立马给自己盘圆了退下,去瞧那大长老的伤势如何。
大长老在蛇毒里又昏迷了过去。陈安道看着周遭,轻轻叹了口气,割了手指在那剑坑上画了一道蕴灵诀,数十把剑骤然腾起,在下弦位汇成了剑阵,土地山林间的灵气应招而来,自地底弥漫,将地上的人傀和长老包裹其中,蕴养他们的伤势。
整片山林泛起幽蓝的光。
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半晌没头没尾说:“我只杀了几只魔物。”
陈安道落好了阵,看了眼杨心问,口中忽而念了句什么,随后骤然朝着他这边疾行而来。
杨心问立马后退:“说了叫你别过来!你手还破了,味儿都快给我熏晕了你知不知道!”
本以为他们在那沉默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谁曾想陈安道这么不讲武德,方才还一幅“我们好好说话”的气氛,转眼间又要来逮他!
杨心问忙看向姚垣慕——这龟孙儿看着那剑阵眼都直了,压根没想到再来支援!
杨心问虚的就差左脚拌右脚,没跑两步就让捏着疾行符的陈安道追上,乌木杖落地,陈安道死死地攥着了他的手腕。
好死不死,还是破了的那只手抓着的!
“师兄……”杨心问咬着牙,“你听不听得懂人话!”
陈安道似是铁了心找死,平静道:“你说,我听。”
“我叫你离我远点!”杨心问猛地伸手把陈安道反推到树上,单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凑到陈安道颈边,恨声道,“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不会成魔?你有这自信我可没有,我现在就想把你的脖子咬断!”
陈安道一手还提着灯笼,被他压压得轻喘了一声。
蕴灵诀幽蓝的光如漫山遍野的萤草,灯笼里透出的火红却将他们二人拢着,似网在一片鎏金之中。
而魔物倒插在树枝上的尸身却不干净,不知是哪个脏器被刺穿了,正汩汩地流出血来,有一滴顺着叶片落下,就要落在陈安道肩上。
杨心问余光瞥见,正要把人挪开些,却忽然感到自己被人轻轻一揽,不由地向前一步,却是被陈安道抱进了怀里。
“你想咬就咬。”陈安道的气息和味道萦绕在杨心问的鼻尖,“我几时不准你咬了?”
第一滴魔物的血滴了下来,打在了那黑氅背后的明月之上。
杨心问身上的血腥恶臭被悉数揽进了那苦药香里,而下一刻树上的魔尸血崩,他们二人悉数被浇了个兜头,却没有一人想着稍微避一避。
“说得好听。”杨心问不知怎的卸了力,腿软,再跑不动了。
“我将你咬死了怎么办?”他的声音闷在陈安道怀里,“我控制不住。”
陈安道温声道:“那你便将我吃干净些,尸骨都不要留。”
“你少诓我。”杨心问说,“你分明是想叫李正德吃了你。”
“我生下来便是要叫师父给吃了的。”陈安道并不问他是自哪里知晓这些的,只是在他头顶轻声道,“可如若有的选,我想选你。”
此间隐秘有如这尸林间没了声息的魔物,亦如那与漫天星辰相映的灵阵。
杨心问赖在这怀抱里,饥肠辘辘得脑子都不清醒,只知道眼下若是从了这饥饿,便再没有这怀抱,他不舍得,只呆愣地站在那儿。
忽而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脸上,却是带着他喜欢的味道,杨心问略一抬头,才发现那是陈安道的眼泪。
他还从没有见过陈安道哭。
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滴滴分明的泪水,眼边和鼻尖已是一片通红。杨心问见着那双朦胧的泪眼深深地望着自己,唯有那哭声还是压抑着,像是怕吓到了谁那样小心。
杨心问松开了装模作样压着陈安道颈子的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我还没下嘴呢,你怎么就已经哭上了?”
是了,陈安道比他也不过大了两岁,那惊天的秘密砸下来,师兄怕是比自己还难过。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安慰知晓了自己命数的陈安道,便感到自己的脸叫人捧了起来。
陈安道不知何时松了那灯笼,双手捧着他脏兮兮的脸,泣不成声地道:“方才你疼不疼?”
血水与眼泪一同拍打在青草地上,万钧的痛楚似乎都比不过这一句话。
杨心问眼眶猛地一红,强笑道:“疼什么,一瞬间便过去了,就是有点心疼那件衣服。”
陈安道的眼泪一滴滴流出来,落在了杨心问脸上,又再度蜿蜒而下,竟一时分不出究竟是谁在落泪。
“撒谎。”陈安道捧着他脸的指尖都在发抖,“你撒谎…”
灯笼的火光与萤光相交,夜风摇曳着火光,亦吹拂着地底深处而来的灵气,那两色自尸林中来,朝着天际而去,在苍凉里无声地荡出相依为命的温度来。
杨心问以为自己的心当真如那无首猴所言,质如顽石,无血无泪。
可被陈安道这样视若珍宝地捧着,他却觉得那顽石开裂,露出了里头鲜血淋淋的碎肉来,疼得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抽。
“……疼。”
杨心问再撑不住,那没完没了的梦魇,那望之不尽的算计,那没有尽头的苦痛被陈安道一句问话给撬了开来,泄洪般洪涌而出。
“师兄……我快疼死了……那线跟刀子样的……比砍头还疼……聚起来的时候也疼,没完没了得疼……”
他像个三岁的孩子那样紧紧抱着陈安道痛哭,陈安道的眼泪亦如决堤。
那交缠得已再分割不开的命数压得他们一夜间长大,敲碎了两具年幼的身躯,将他们的断骨碎肉拌在了一起,却不曾想那早该没了声息的残骸里,竟兀自生出了两颗长在一处的人心来。
他们的嘴里能尝到咸腥,那是谁的眼泪,却已经分不清了。
风过群山,林间叶动似野兽的嚎哭。当那风止树息,过境的悲痛吹起了灰烬里的一点火。
“师兄啊……”
杨心问血衣飘飘,他仰着头,吸了吸鼻子,愈发紧搂着陈安道的腰身。
此时此刻他竟忽而生出了种勇气,什么烂世道,什么破人间,什么仙啊凡的干他屁事,他不要当祭品,也不允许陈安道当祭品,旁人遭的孽凭什么算在他们头上。
现在还来得及,杨心问听着陈安道的心跳声,他们还活着,还有一双完整的腿,可以去往远方。
“师兄。”他发丝上凝了血块,却还是叫夜风吹得如旌旗烈烈,“我带你走好不好?”
陈安道一怔,随即却含泪笑道:“你要带我去哪?”
荧光点亮了杨心问的眼,那双眼里似乎只要一点希望便能再生出热烈的火来。
他许久不曾做过一场美梦,可那咫尺的梦眼下却在他胸膛里闪烁。
“去哪里都行,我会的很多。”杨心问自知荒谬,一双手用了死劲儿,像是担心陈安道被吓得推开他,“我可以给人算命,给人搬货,哪怕去收破烂也一定养得起你。师兄,明早我们便走,你信我,我带你逃。”
“明早?”
杨心问点点头,他感到陈安道的发带拂过他的脸颊,他自那微弱的光里听见了眼泪落在手背上的声音。
“可是日出还有这样久。”陈安道俯下了身,冰凉的额头与他的额头轻轻碰到了一处:“为什么不现在就带我走?”
第84章 梦中讯
日出还有好久。
分明知道陈安道是哄自己的, 杨心问依旧不可自抑地雀跃着。
他的心已经随着这句话飘远,落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
那小镇里有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在邻里之间并不惹眼, 院子里养着群鸡鸭,屋子里有一副干净的桌椅,房间里有两张床, 若是捡破烂的生意确实不景气, 一张床也是可以的, 他不打呼, 他们可以睡在一起。
每天早上他出门赚些银钱,师兄便在家里看书写字。待到了日中,他打杂打得赚够了钱, 便去买些吃食和药回来, 晌午过后便不出去了,他不想离开师兄太久。
一日十二个时辰,他们能有八个时辰在一处。不会有人惦记着他们,他要想办法摆脱那些该死的噩梦, 师兄的灵脉也得养回来。
他们闲散着偶尔修修仙,能成成不成就算, 寻常人的一辈子和修士的一辈子都不过一辈子。
只要他们能在一处活, 在一处死, 其实就没多少分别。
师兄怕冷, 他得找个暖和些的地方。
南地, 南地有什么好居所呢?
杨心问的思绪如飞远的飘絮, 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无处可依, 却又轻巧地随风越过了远山高城, 抵达那尚且不明的将来。他无比的沉静, 那沉静并非之前已然死寂的念想,而是他在这依偎之间寻到的安宁。
他要带陈安道走。
哪怕现在的他们哪里也去不了,无首猴在他的梦里如影随形,陈安道不会真的丢下万人开坛的血阵与他离开。
杨心问微微仰起头,鼻尖与陈安道的鼻尖碰到了一起,嘴唇上能感到尚且鲜活的吐息。
“可总有一天我要摆平这一切。”杨心问心想,“然后带他离开。”
他已经答应我了。
那便决计不能再反悔。
萤光幽幽,星光点点。
杨心问一边想着,一边踮起脚,掀开了陈安道覆在颈上的衣物,唇齿靠了上去。
他能感到齿下的皮肉微微紧绷了起来,带着些欲盖弥彰的害怕。杨心问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陈安道的后颈,轻轻摩挲着,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安抚里却又带着些压迫的动作,又收了锐齿,只用嘴唇抿着那块绸缎样的皮肤。
“这是做什么?”陈安道不免觉得好笑,这人上次发酒疯的模样他还记着,现下这磨磨蹭蹭的倒是稀罕,“品茗都不如你这步骤多。”
杨心问说:“越紧张越疼,我想叫你放松些。”
“没多疼。”陈安道说,“你咬就是了。”
杨心问没好气道:“绷得太紧,咬不进去。”
“你这口尖牙,我便是练了金刚铁布衫你都咬得动。”陈安道只觉得自己面前这毛茸茸的脑袋动来动去的,有意思得紧,笑道,“你不咬我,我也不会准许你去伤旁人,你可是要饿死的。”
杨心问装可怜很有一套,闻言失落道:“我这样疼师兄,师兄竟舍得我饿死?”
陈安道陪着他玩儿,摇头:“确实不舍得。”
“那你放松些。”
“如何放松?”
杨心问想了想,抬手在陈安道腰间挠了挠,陈安道登时软了半边身子,杨心问趁人来不及反应,一下便咬了下去。
甘露琼浆一般的鲜血霎时间涌入了他唇齿之间。他没有闻到血腥味,只感到周身一轻,仿佛已经身处太虚之间。
杨心问此时无比清楚何谓本能。
那是不同于饥饿感的另一种东西,丛生的黑暗将他的五感严丝合缝地引向了陈安道,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一处是他的容身之处。
咬下去,吃进去,这是生命的必须,是道法自然的一环。世间万物在此刻都在为这个本能雀跃于欢呼。
可是他不明白。
邪神成人分明是有违天理之事,为何他却会有这样的本能?
他四肢百骸都被这难以言喻的舒畅给浸染,与那些吃五十散的人同他描述得差不多,半点集中不了不心神,整个人都沉醉得有如灵魂出窍,可身体却并觉得无力,反倒觉得筋骨血肉都充盈着生气,似乎略用些力,便会将手里搂着的人整个勒断。
陈安道却在此时轻道:“你是从何处知道三相之事的?”
杨心问衔着那点皮肉,口齿不清道:“……梦里,那只猴……”
刚说一半,杨心问牙间一用力,反应道:好啊,原来在这等着他!
陈安道吃痛闷哼了一声,杨心问恋恋不舍地在那伤口处又舔了两下,松了口,顺手掏了陈安道衣袖里的乾坤袋,找出了“祓”字符,念咒清创。
63/179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