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好说是临渊宗的长老,这样胳膊肘往外拐……”杨心问防着他那柄可长可短的断剑,不敢贸然接近,只在他周身绕圆伺机而动,“是不是不大合适?”
“吃了人的香,自然要尽心尽力。今日有人请我来镇峰,这山间是不许有活人的。”神使说着抚了抚自己鬓边的海棠,那花儿已经有些蔫了,可他的手指这样拂过,那垂落的瓣片竟又饱满鲜艳了了起来。
在外围蹲着装鹌鹑的唐姓男女见状猛地抱头趴下,陈安道双眼一睁,金瞳如琼脂滴落,杨心问眯起双眼,剑在地上急急刻字,绯红的血目里荡着二人的重影。
他分明不曾见过这剑诀,却似已写过千万遍那般流畅。神使的鬓边海棠已达盛极,随即花瓣骤然旋出,他手中断剑同时分散,千百碎片追在花瓣之后成五股涓流,走向神鬼莫测地从杨心问四面八方袭来!
杨心问剑诀骤起,当天一个“聚”字,随即自发地抖剑前送,剑风破开冲他门面的两道花剑细流,剑尖急旋,将那破开的细流再聚,拧身压胯回送,借力打力,使前后四股细流相撞。
一时碎剑如落英漫天,锒铛声四起如银珠落玉盘。
“红枫城伴生无我剑法,第十二式——孤影成双人。”陈安道的声音适时响起,“此剑法以太极接化发为基础,紧要处便是这接化之力,你可记住了?”
不仅记住了,杨心问艺高人胆大,刚上手了一遍的招式他便已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有意化力不全,叫那后头来的细流得了势,他再轻转手腕,竟是将四股花剑流齐齐上送,裹挟了自上而来的那最后一股!
四股对一股,便如大河对窄溪,苍龙吞山蛇,一条缀着艳红绯鳞的银龙直冲天际,突破了合盖的树冠,似要向悬月而去!神使见状,眉眼一低,方才那轻佻的笑淡了,只见他二指在剑上一抹,随即甩着血剑在空中直画,再起落阵,要召那远去的断剑碎片归来,杨心问见状舔了舔唇,眼角已蕴出一丝得意来。
只见他再度飞身抖剑,却是下压之势,正在那神使起的落阵之上。归来的断剑流直冲他而来,杨心问在空中旋身,竟是凌空再捻一招孤影成双人,叫那神使召回的断剑流冲神使身上再送去!
落阵与杨心问的剑法相叠,剑流回冲之快非比寻常!神使生红瞳,并无川冶宿仙的肉身和修为,肉眼竟是追不上这剑流,只能急退格挡,可碎剑如大雨,哪里挡得全,只能防了要害处,一阵剑雨之后便已生出个落汤鸡一般的血人来了。
已过寅时,眼下便是最深最暗的夜色。
杨心问自高空落下,顺道折了根树枝。
他落地时将剑倒插进地,山风吹得他一头乱发狂卷,他就用那树枝信手束发,眼里一派肆意狂傲,分明已心神合一,他还要回头看人,笑道:“师兄,我学得如何?”
陈安道过了许久才轻道:“不错。”
“只是不错?”杨心问按着自己的胸腔,臭不要脸道,“我分明觉得心跳如擂,竟不是师兄被我的潇洒迷得神魂颠倒?”
便是十二分的帅气也要被这城墙般厚的脸皮给挡没了。
陈安道被他的自鸣得意逗得想笑:“你方才连套两招伴生无我,现在累得气息不稳也是应该的,莫要怪到我身上。”
只有姚垣慕极其捧场地欢呼道:“杨大哥!身若游龙!翩若惊鸿!”
杨心问得意地一仰下巴:“识货。”
“集中。”陈安道说,“胜负未分。”
神使吃了一记自己的花剑碎流,身上虽然看着狼狈,可也并未伤到要害。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处,似是不理解这样的攻势如何就能伤到他的皮肉。
“川冶宿仙无后,此人应与她血脉疏远,她用起来并不算称心如意。”陈安道说,“必须速战速决,待她适应了便麻烦了。”
杨心问束得不伦不类的发还垂下了条长尾来,叫他转剑时的剑风扫得摇荡:“得令。”
“都说宝剑认主。”神使叹了口气,“我觉得这断剑熟悉得紧,可它怎么不认识我呢?”
“您这用的不是自个儿的身体。”蜷缩在另一角的唐姓男子适时拍马屁道,“这是您那断剑拒不另择明主的忠贞啊。”
神使略一歪头,打量着自己的剑:“这样。”
他还没有想出个结论,杨心问便已欠身以攻,他如贴地的爬蛇般落地无声,近了身,才骤然腾跃,似毒蛇出洞,剑尖直取那神使的眉心。
神使并不惊慌,这样的偷袭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过略一旋身便躲过了剑,那一地染血的碎片同时拔地而起,自下方攻向杨心问,心道这小子心狠手辣,却很是冒进,谁知眨眼间那人影便不见了!
“忘泉门吞形步法,以敏捷隐蔽著称,配合忘泉门的蛇游泉剑法,是最快最好的起手势。”
不过几个眨眼,杨心问便已绕了那神使三次背,期间刺出十一剑,四剑落空,三剑被挡,四剑得了手。神使被近身的瞬间便下意识要徒手成符,却被那四剑频频打断,叫他一时连阵也画不出来。
“虽然威力一般,但对出招慢的符修极为克制。”陈安道顿了顿,“尤其是对未提前备好符箓,托大之人来说,更是奇招。”
“原来如此。”杨心问融化贯通,便用这忘泉门的骚扰剑法,上蹿下跳地猛断那神使的起手,“手中无符箓的符修最怕近身。”
“不错。”
“怪不得师兄会那样可怜兮兮地被我按着咬。”杨心问忽然道,“我还以为师兄那哭得厉害的模样是我在做梦呢。”
陈安道静默了下来。
剑身几度交锋,铿锵出的兵刃之音似能显得此间更为静谧,那相接的兵刃时而擦出火花来,照亮杨心问坏笑的脸。
杨心问已然自那静默之中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羞耻,他自己又被那羞耻催出了无边的促狭之意,又羞又坏的情绪交织在他心里,好容易定住心神,险些散了剑意。
“……你是何时想起来的?”
“方才师兄在我面前哭的时候。”杨心问说,“我见到那牙印后便日日辗转反侧,到底是谁在我眼皮子底下咬了你,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方才忽而觉得师兄哭起来的模样有一丝眼熟,便觉得那梦或许是有据可循的。”
“你还很得意。”
“不得意。”杨心问笑得荡漾,“只是发现没有旁的人咬过你,我为师兄高兴。”
“哎呀,好动人的故事。”那神使眉眼弯弯,身上已经被杨心问的骚扰战法添了不少口子,却依旧不见半分慌张,反倒叫杨心问说的话给吸引了,“你这孩子牙尖嘴利得要咬人,怎的却不让旁人咬?”
第88章 背水一战
杨心问知道现在要紧的是拖出其他长老上山搭救的时间。
他嘴上说的杀这个砍那个, 整个人外放着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气,可心里算得精,什么危险什么安全让他分的清清楚楚, 连会破皮的危险他都不敢碰。
他师兄好手段,跟套了个狗链子在他脖子上样的。
这川冶宿仙是个话多又八卦的,她乐意说, 杨心问可是求之不得, 最好就两个人和和气气地对坐聊个一宿, 等李正德来了给这神使连人带魂一并送回天上去。
“我咬我师兄, 师兄是乐意的,旁人咬那便是在欺负我师兄,自然不成。”杨心问提防着此人发难, 不敢漏看他的动作。
神使面上还是那样兴致勃勃, 对自己身上的伤口浑不在意。
说来也是,这身体不过是借来装她仙识的容器,她不放在心上也是寻常。
杨心问自顾自得被“容器”二字刺了一瞬,眉头压了下去, 陈安道便提醒道:“不要走神,他尚且游刃有余, 我们更不能掉以轻心。”
神使发现了杨心问的剑中攻势渐猛, 言语间却越发轻松道:“我许久没听过这样的故事了, 可惜你二人今日都得死在这里, 我是真想将这故事的后续听完。”
他说着, 忽而扭头, 笔直看向潜行到他身后的杨心问。
无需旁人提醒, 两双血瞳四目相对的瞬间, 杨心问便已经向后急撤, 同时朝着那探头探脑凑得越来越近的姚垣慕急喝:“快退!”
灵压似天外而来的山岳落地。
被春时柳割出的地裂再颤,千百具人傀和兽骨在瞬间被压得粉碎,山间树海乱舞,长空不见星月。
杨心问是第三次受巨啸境以上的灵压威慑,第一次是被千面人和人身剑鞘波及,好歹逃出来了,第二次是关华悦把他的灵台激荡得卧床三日,这下他可没处躺,脑子里还有个陈安道跟他一起受罪。
他急得要发疯,几乎是求着陈安道速速断了他二人的心念。
可陈安道一点不听话,反而温声道:“闭眼。”
神使的断剑已再成涓流,夹杂着千万林中叶朝他扑来,杨心问一边要扛着那灵压,一边要躲闪着这攻击,哪里能闭眼。
陈安道又说:“闭眼。”
断剑湍流已杀到他面前,杨心问却当真松了剑,闭上了眼。
就在闭眼的一瞬,周身的灵压却疏忽间褪去了。
“今时禅宗心法——盲视观心*。”陈安道的声音如另一股涓流流进他才激荡起来的灵台,“此法可破心迷万障,你睁眼视物,所见并非所得的全部,乐知君以符修飞升前所创最后一阵,名曰席露一朝,是世间最美的幻象阵。”
杨心问闭着眼,却似乎从眼皮的黑暗处看到了旁的东西,那并非是单纯的“看”,他正在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方式,接受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神使还站在那里,浑身浴血,却并没有那滔天的灵压,地上横陈的人傀与魔兽尸首都安然无恙,甚至那断剑都稳当地窝在他手上,并无一丝异动,他只是用那对血瞳深深地看了过来,仿佛注视着自己最要紧的珍宝。
“……席露一朝……可我不曾见他起阵。”
“席露一朝乃是她元神化形所成。”陈安道说,“无需起阵,没有口诀,只需心念一动,便能置身其中。她当年自创此阵,是为了骗她自己乐合君尚在,在她们昔日的青坞旧居起阵,阵里虚实相生,院落房屋都叫人分不出真假。元神位于灵台之上,按理来说是万没有破阵的法子,可她在那生活了一年,却最终自破此阵,通悟符阵一道,飞升了。”
“哈,我还当这种自欺欺人的法子也就骗骗万般仙众那群缺心眼的呢。”杨心问咬着牙,努力适应这莫名其妙的感知方式,“怎么仙人也这般俗。”
见杨心问闭上了眼,神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同于之前的讶然来。他像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儿,笑便是笑,惊讶便是惊讶,并不装腔作势地掩盖自己的情绪,此时已是露出了十分的震惊来,还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怎的我的拿手好戏都能叫你勘破,你小小年纪,怎么连那群秃驴的招都学去了!”
杨心问被这不用眼睛视物的心法弄得想吐,估计陈安道现在也挺难受的,只能故作轻松道:“说的对呀师兄,你怎么连秃驴的招都学?”
“……不得口出狂言。”陈安道在这档口也不忘教他谨言慎行,“今时禅宗是当今第一佛修大宗,门内僧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师,于我也有授业之恩。”
“哦。”也就最后一句话顶点用,杨心问老老实实道,“谢谢大师。”
神使惊讶,但不急躁,这人间事像是没有能叫他真正放在心里的。所以他跺了两下脚之后便安静了下来,转而抱臂胸前,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是幻象的?”
“承仙体所需的灵力磅礴,断无法再分出这等灵力来施压。”陈安道向杨心问解释,却没有让他说给神使听的意思。
杨心问也装模作样地反手持剑,盈盈地笑开来,很是邪性道:“直觉。”
“呸,你这后生好不老实,都说我是你们宗门的长老,怎么还敢在长老面前装乔?”神使不高兴道,“你若肯乖乖死在梦里,我说不定还能送你场美梦,现在可没那么便宜了!”
“好长老,您可行行好,饶了我吧,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就是死在梦中。”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再踏吞形步,“反倒是你,既然这般爱做梦,分明能死在梦里,为何还要破阵出来?”
神使闻言一愣,竟是忽而放下了剑,伸长脖子道:“你知晓我是如何飞升的?”
他这样子瞧着格外稚气,却也没影响杨心问若隐若现探出杀招。
“师兄与我说了些。”
神使面露喜色:“那你快与我说说。我问了那些人,他们可什么都不愿意说!”
“那些人?”杨心问忽而觉得不对。
这人是在唐姓男女之后上来的,看情况似乎是认得。可听那唐姓男子所言,他们既非与阳关教一处,也不知晓万般仙众的计划,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什么人?
“师兄。”
“嗯。”陈安道轻道,“请来了川冶宿仙,想来并非民间教派。”
“那还能是谁?难道又莫名其妙跑出来个什么什么教了?”
陈安道笑了一声:“难得见你这样不机灵。”
杨心问不服,想自个儿琢磨,但脑子晕。那边腿快蹲麻了的姚垣慕却自告奋勇,觉得不能让大哥下不来台,挪着麻痒的步子凑到陈安道旁边,斗胆道:“金、金莲半遮面,想来……或许……可能……”
他搓了搓手,自以为很是妥当地把答案喂到了杨心问嘴边。
杨心问猛一咬牙,这才发现自己当真糊涂了。
大能飞升后,生前信物都是被司仙台妥善管着的,能请来川冶宿仙的哪可能是什么邪教,这神使又带着金莲半遮面,正大光明地亮出了所属的身份,自己怎么这也想不到。
“可神使为什么要帮着阳关教打临渊宗?”杨心问不理解,“还这样撕开脸皮地打,竟都不避讳一下?”
那边的神使久久听不到自己问题的答复,有些着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如何飞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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