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苶遥一顿,才发现自己言语有失。叶珉见她脸上仓惶,微笑道:“欸,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呢?”
“我——”
“不必道歉,你若道歉,我反倒觉得无地自容。”叶珉又喝了杯酒,被玉衬得雪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绯红,那带着绮色的桃花眼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徐苶遥,徐苶遥不动声色,却觉得这样的男人约莫便是不能多看的。
看多了,晃了眼,那点道心,根本不够招架的。
“那弟子姚垣慕,他在注气入剑时——将剑震断了。”
叶珉神色一滞:“那剑……”
“剑是天矩宫统一提供的五十年桃木剑,虽不算什么上品,却也从未被这些刚刚引气入体,初开灵脉的待选弟子用灵力震断过。”
虽他们师门几人都是走后门上的山,但当年还是走过这个待选形式的。叶珉回想着那把剑,半晌说道:“确是非同寻常。不过我修真子弟中能有这等天赋异禀之人,当是幸事,你又为何这般如临大敌?”
徐苶遥闻言,举了举酒杯。水面荡漾着今夜月色,水纹荡漾,那月便也层层叠叠,那冷色光是看着,便叫人遍体生寒。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事。姚垣慕出身韶康姚家——那可是一顶一的大世家,虽这几辈未出什么大人物,但瘦子的骆驼比马大,氏族大家之中还是有姚家一位的。再加上姚垣慕本人灵力非比寻常,这次大考势必能得魁首。”徐苶遥斟酌道,“但我观他半日,却发现此子不仅形容畏缩,胆小怕事,而且还在受其他几个待选弟子的欺负。”
“你觉得此事蹊跷?”叶珉点点头,“确实蹊跷。”
“我后来又问了那些弟子,欺负他的那两个小弟子姓方,乃是韶康的一个小氏族,祖上未曾出过一个得道者。”徐苶遥补充道,“他们对其他人具是一副讨好谄媚的作态,打听到我出身徐家,还送了两坛酒贿赂我,却偏偏对能扼住他们家门命运的姚氏子弟欺侮糟践,这并不合常理。而后我又想起,这些年来,我从未听闻姚家出了这么个子弟。”
玉术白台上的浑仪已经生了锈,如今再看,四游环与赤道环已分不开来,周天模糊不清,像是此方天地已然消逝,堕入幽冥。
叶珉不语,只是又拿起了那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二人静默半晌,叶珉忽地朝她歪了歪头,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姚家已有两代未曾出过能人。”徐苶遥说,“他们或是病急乱投医也尚未可知。”
“原来如此,你是觉得姚家不甘败落,便自民间找了仙缘非凡之人。可这秘事办得不好,叫当地其他的小氏族知道了,于是那些小氏族也以此拿捏那民间出身的小孩儿。”叶珉不置可否道,“这事得讲求证据,查证起来也麻烦。”
“退一步讲。”叶珉抬眼看她,“若是这事属实,你又待如何?”
“我待如何?”徐苶遥皱眉道,“那自然是要向上检举大长老。大长老是姚家嫡系,此事他必然知晓,世家向来不与凡民通婚,更遑论让民间小儿入宗门?”
叶珉闻言笑了笑,站起了身,在白玉上来回踱步,而后走到徐苶遥面前,微微低头道:“我想你应当知道,我峰的小师弟,亦是凡民出身。”
“我知晓。”
“既然知晓,那你这番话,到底是在说那个姚家的小倒霉蛋,还是在敲打我?”
徐苶遥眼神不避不闪,黑夜寒星般的射入叶珉眼底:“三日之前,一代弟子联名提案,要求整肃待选弟子入门规仪,增设采英关。凡是初入门弟子,都要在这采英关上与人抽签较量,若落败次数过多,便要被吊销腰牌,逐出宗门。”
“我也算是一代弟子,怎得不曾听闻?”
“雾淩峰在这等事上向来被排除在外。”徐苶遥说,“这联名书是一月前开始筹办的,你应当知晓这是针对谁的。”
叶珉失笑,也不知是酒醒,还是越发醉了。
“雾淩峰上的废物也不只他一人,怎得他就这般有排场,让你们这样如临大敌?”
“这本就与他修为高低无关。他一介凡民出身,入山门便是坏了大规矩。如果他是让寻常人带上山便也罢了,却偏偏是拜到了星纪长老门下,多少世家抢破头也未必争得他门下席位,如今让一介凡愚占了位置,你觉得世家如何会轻轻揭过?”
山风不息,玉术白台之上不见雾气弥漫,却也像是让这酒气蒸氲,与那浑仪一同笼在一团未能实现的美梦之中。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 ’”叶珉朗声道,“好个克己修身慎独慎微的世家做派。我这些年混迹民间街头巷尾,富商高官,皇宫贵族,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只是这一圈看下来,若说自矜自傲,不可一世,又哪有人比得了这修真世家?”
徐苶遥见他痴态,却并不退怯,直言道:“千百年的规矩,虽未必合情合理,却也必有其存在的道理。就算你心有不满,也大不必做这个出头鸟,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劝你一句,待日后世家向那凡子发难,你切莫出头,顾好自己。”
叶珉笑得邪气,似是亲昵地附到她耳畔道:“你这般待我,我却偏是不识好歹的性子。莫说我不会让你们动我师弟,便是尔等这番作态,已叫我十分作呕。”
“我如何待你是我的事,本就不劳你操心。”
“你女儿家的好名声,可就这样不要了?”
“男子痴恋女子,那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痴恋男子,便成了不知廉耻,不顾名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非你不可,又怎管他人如何言说?”徐苶遥猛然起身,凑到叶珉面前,“我知你玩世不恭,心里没有我,无妨,这世间本就有万般不如愿,我偏要勉强,叫你不能如愿。”
叶珉嗤笑:“怎么说的这样惨烈?我对姑娘向来来者不拒,你若想,便从了我——不,应当是我从了你,也未尝不可。”
徐苶遥冷冷地看着他,半晌道:“你也不必这样激我,你是怎样的人我清楚。”
“若是清楚,今夜与我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月朗星稀,那夜幕让弦月染了颜色,却衬得那黑越发纯粹,如同临渊宗东侧那一道天堑深渊,光照不进去,扔个石子进去,也听不见回音。
徐苶遥曾听人说过,雾淩峰的二弟子那双眼最似深渊,万种荣辱扔进去,也听不见响。她与陈安道并不相熟,也不曾细细打量那人的眼睛,只是在他看来,叶珉那双眸色浅淡的桃花眼,便已极似渊落,什么都能映出来,却什么也进不去。
她没再回话。
叶珉拎起酒壶,将里头最后几滴酒液昂首喝下。
“如此,却是我思虑不周。”徐苶遥轻声道,“我知你会不快,却不知道你原来会这般生气。”
叶珉喝完了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苶遥默然许久,而后抬头望天。不一会儿,徐苶平自屋里出来,他已换了衣服,站在徐苶遥身后。
“姐。”他说,“你后悔了?”
徐苶遥摇了摇头。
“天命如此。”她说,“这只是个开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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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张俞《蚕妇》
第10章 静坐
杨心问说那些话时,约莫想的是不多的。次日两人再会面,他见陈安道神色有异,眼眶下还悬着好大一圈乌黑,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这师兄平日里本就三好两歉,昨夜还受了些风,现下瞧着越发憔悴。两人一照面,杨心问觉着尴尬,想着说些什么揭过此事,可陈安道却一句不接,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得他自个儿毛骨悚然。
“师兄……”他强笑道,“你这样瞧着我,可是今日的功课默得不好?”
陈安道垂眼勾画他交上去的功课,半晌回道:“功课做得很好。”
“那你怎么还这样看我?”
“我没看你。”
杨心问敷衍道:“好好好,你没看。”看不看倒不是什么大事,他自恃长得尚可,不至于见不得人。
只是今早他二人见了李正德,李正德愕然地看着他俩,似是以为他昨晚揍了陈安道一顿,满脸的敢怒不敢言,匆匆赶去天矩宫抽签了。
默完了功课,杨心问还不离开。他在轻居观的前殿捧着书转悠着,陈安道问他还有何事,他看了看脚下的氍毹,又摸了摸桌上的青瓷香炉,而后真诚道:“大师兄还没回来,我在这儿陪陪师兄。”
这轻居观瞧着便是叶珉一手置办的。奢靡里透着点文雅,挂画表字一个不少,紫檀边框的娟素屏风,上绣白鹤弱水,香炉里燃得都是沉木香。不似李正德那三显观,奢靡得招摇,溢着暴发户简单纯粹的快乐。
可惜杨心问的屋子是自个儿置办的,叶珉虽颇有给他装点房屋的欲望,却到底让陈安道按住了。杨心问生得是个小人精,知晓不能乍一见面狮子大开口的道理,于是弄得极简极朴,甚至虚情假意地说了句“何须床榻,我已睡惯了地板”。
叶珉甚为触动,自掏腰包给他买了张楠木大床。陈安道对他了解深刻不少,在后头淡淡追了句“戏过了”。
杨心问只恨自己在陈安道面前的戏做得太差,让人摸清了底儿。比如现下,陈安道虽精神不振,却也不会叫他的甜言蜜语哄骗的,直言道:“你若相中此处地衣香炉,与师父说便是。他怕你怕得厉害,你开口,他自然会办。”
“当真?”杨心问喜道,“那诸如这上等屏风,这青花香炉,这金丝楠木的桌案也……”
陈安道淡淡瞧他一眼。
“‘何需床榻’?”
“何需床榻……但若能有,总也不会有人拒绝”杨心问捧着书,坐到了陈安道身边,“师兄,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俩换个屋,您上我那云韵观修身养性,我搬来这,跟大师兄一起受这骄奢淫逸之扰,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你跟大师兄住一间屋子,来日便要提溜出两个风流浪子。”
杨心问小手一挥,飒然道:“我又岂会受人影响,乱了道心?”
陈安道平静地看着他,在这视线之下,杨心问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钻到书桌旁看书了。
二人静坐,相安无事。
一炷香之后,却见陈安道合了书,给杨心问写了几个注释,忽然开口到:“说来,师兄竟还没回来?”
芙蓉帐暖,耳鬓厮磨,若是回得早了,那可是跌份儿的事。杨心问一边想着,一边望着那几个注释,手里在空中学着笔画,把方才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许是喝多了吧。”他心不在焉道,“苶遥师姐跟苶平会照顾他的。”
陈安道闻言便也不问了。小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他俩同时探头看去,却不是叶珉,而是一个青衣弟子,正在门口行礼。
两人迎了上去。那弟子杨心问拱手道:“小师叔,大长老有请。”
“大长老?”杨心问想了想,“这会儿大长老不该在天矩宫主持抽签吗?”
“今日抽签由大梁长老暂代,天矩宫现下堵了人,大长老让弟子速请小师叔。”
眼前的石阶路长,林里的松鼠从上头一窜而过。今日天闷,杨心问吸了吸鼻子,觉出了雨腥味儿,再看远处,乌云就快翻过远山,朝着此处铺天盖地而来。
说来也是,山下早已入夏,只是山上春迟,今日这夏雨过后,也当正式入了夏吧。
“好。”杨心问敛了敛眼,“走吧。”
“且慢——”陈安道伸手拦道,“我一同前去。”
那弟子迟疑道:“大长老……没有说要请陈师叔。”
“天矩宫已堵了人。再添我一个应该也算不得多。”陈安道说,“带路吧。”
他这话说得没有余地,那弟子只是个传话的,自然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落后那弟子一步。杨心问垂眼,瞧着眼前这石阶比平日还要更长,或许是因为大雨将至,石阶上附着水汽,踩上去有些打滑。
“师兄。”杨心问开口道,“地滑,小心点脚下。”
陈安道神色凝重,并未在意他说的话。只俯身到他耳边轻道:“一会儿无论如何,你切莫胡言乱语。师父现在宗门,只要你不行差踏错,没人敢胡来。”
杨心问轻笑一声:“说不定师父才是最盼着我走的哪个呢。”
“师父心智未熟,言行多有幼稚天真之处,却也真心实意将你看作他弟子。”陈安道顿了顿,补充道,“我和大师兄亦真心当你是同门师弟。”
山雨欲来,杨心问抬眼看着这山下松涛如浪,那芜青恰似山门弟子的青衣,惊涛骇浪地似要吞没一只沉浮不定地小舟。
他却并不觉得惊慌失措。
“师兄,我有一件事尚未与你说。”
陈安道皱眉:“别说得跟交代后事样的。有什么事之后再说,现下你安静些,我不会叫他们欺负了你。”
杨心问还算乖巧地闭了嘴,默默地跟在了陈安道身后。像是第一次来时那样,听着他腰间脆响的铃铛声,在静默中指引着来时的方向。
那小弟子不算说谎,天矩宫前果然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抽签被临时改到了雨凌峰进行,那些长老跟待选弟子都不在此处,只一群一、二代弟子正在那里静坐。
他们一身青衣,手执长牌,上刻“正我宗规,惩治宵小”。听到有人来,便齐刷刷地朝他看来,眼里蕴着怒火,闪着愤恨。
杨心问抬眼将他们一个个地看了过去,而后温驯地垂下了眼,一言不发地站在一侧。
大长老站在那些人面前,转头见他们来了,便慢步走了上来,开口道:“安道,还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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