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令乃警示山门上下,并召一代弟子兀盲峰集合。”陈安道说,“你留——罢了,师父不在,雾淩也未必安全,你拜在师父门下,便也算一代弟子,且随我来。”
杨心问随手拎了把他早上练招式的木剑,便跟着陈安道出峰。
他们一路匆忙,陈安道还烧了两张赶路的符。待赶到兀盲峰天座阁下,只见那已然围着些人,杨心问眼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的傻大——师父,和前不久见过的老头儿。
“师父。”陈安道气没喘顺,便拱手道,“大长老。”
杨心问在后头照做。只见那个老头这会儿愁容满面,两撮眉毛耷拉成了倒八,眉头却紧成了死扣,不断来回踱步,对他们瞧也不多瞧一眼。
周围的人也具是死气沉沉,一片愁云惨淡。杨心问心道这怕不是自己刚上山两月不到,这山就要被灭宗了,他见陈安道追问发生了什么,那傻大个儿目光闪躲,半晌支支吾吾道:“为……为师一时不察……不慎……伤到了手指……”
他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右手的食指上面有一道细微的血口,已经结了痂,若是再等一天,这疤估计也要瞧不见了。
就这?
杨心问低着头,心下惊骇:这不就涂口唾沫的事吗!
可显然在场的只有他这般想,其他人,包括陈安道,具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知道的是手上一个小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命根子让人削了。
不一会儿,赶来的人越发多了。李正德像是觉得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不是大事,我都让玄枵长老不必声张,他偏偏小题大作敲警山音,这事儿给闹得——唉,大家快散了吧,散了吧。”
“师父。”一干奔丧人等里,陈安道那一脸凝重竟已经算正常,他率先开口道:“不知是哪几位大能出山竟伤到了师父,虽有师父镇山,但事非寻常,还望师父告知,我等也好早做准备。”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李正德急道,“就、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且当我自己摔得吧!”
“星纪长老通山川之灵,如何是寻常石砾伤得了的?”一旁有个大胆的弟子立马开口道,“长老!若有何难处大可直言,我等力微,却也愿同我临渊宗生死共进退!
周围的人越发得多,不知先前跑去了哪里的叶珉也姗姗来迟,站在他们身旁,既不行礼也不说话,看起来像是纯粹来看热闹的。
“正德啊,你不妨直说。”大长老叹道,“你若不说清楚,这临渊宗上上下下如何安得下心?”
杨心问只觉这阵仗是越来越大。他在山下虽也听说过“临渊一剑”的名号,但或是对方自见面后便让他觉得货不对板,多厉害瞧不出来,不聪明倒是肉眼可见。
只见李正德猛地倒退一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都与你们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他朝摇摇头,把那只受伤的手指伸了出来,叫他们看得清楚些,“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此次奉神谕除祟,那邪祟有灵智,绑了个村里的小孩儿当人质——”
“那是何等邪祟?”大长老惊到,“虽有人质,也不该伤得到你啊!”
“不是那邪祟伤得。是那小孩儿……”李正德像是觉得此事颇为丢脸,支支吾吾道,“那、那小孩儿估计是被吓着了,被我抱起来后就开始胡乱动弹,手上不知握着什么利器,我全然没防备,就给划了道口子。”
场面安静了一瞬。
杨心问吸吸鼻子,闻出了荡漾着的尴尬气氛,他垂着脸憋笑,只偷偷打量着大长老傻愣在原地的蠢样。
各个弟子开始神色不自然地左顾右盼,叶珉更是把扇子一开挡在脸前,笑得花枝乱颤还不忘给杨心问送来一个“瞧这些蠢货”的眼神。
“……玄枵长老也是,怎么事情都不问清楚。今日本还有抽签仪式——罢了罢了,明日再议。”大长老挥了挥手,让弟子都快些散了,“还有正德,你也太不小心了。”
李正德似是觉得自己丢了大脸面,这会儿也闷着不说话,大长老见没人接话,更是落不下脸,愤然拂袖而去。李正德还挺不服气,特意将自己的袖子甩得更大声,朝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了。
杨心问见叶珉跟着李正德走远了,一开始聚着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他抬眼,只见陈安道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师兄,还不走吗?”
天座阁伫立在兀盲峰顶,此时日上三竿,那阁楼在地上落下一圈矮胖的影子,像个被镇在楼下的怪物。陈安道站在影子里,脸上光暗各占一半,听到杨心问叫他才回过身,神色依旧凝重。
“……不是吧。”杨心问见他神色有异,纳闷道,“那只是一个孩子划的小口!”
陈安道半晌摇了摇头,自阴影下走了出来。
“师父从未受过伤。”陈安道强调,“自他入世以来十余载,从未。”
杨心问闻言大骇,他自己自出生以来十余载,还从未有过哪怕三天是全须全尾的。
“算了,这些我稍后再与师父谈。你先随我去见他,师父回来了,这拜师礼还是得早些行了才好。”
若非对方时而提起师父的事,杨心问几乎要觉得这宗门是师兄授课制。
两人回到了雾淩峰,叩开三显观的门时,便见叶珉和李正德两人各立于桌边一侧,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金丝楠木桌上的一个陶罐。这间极尽奢靡的屋子里没多少东西是杨心问以前眼熟的,唯独这陶罐他只看一眼便知是何物。
他转头对陈安道小声道:“师父师兄好雅兴,在这么贵的桌子上斗蛐蛐。”
陈安道的神色变幻莫测,似是觉得眼前两人无可救药,又觉得让刚入门的小师弟看到这一幕很是不妥当。他默然片刻,举步往前,杨心问跟在他后头,对蛐蛐的战况也很是好奇。
“这要如何算赢?”李正德像是第一次玩儿,好奇道。
“不必我们费心,它们自己知道。”叶珉借草叶将两只蛐蛐送进了斗盆里,一边说,“胜者会昂首挺胸,向其主人邀功,而败者要不垂头丧气,要不跳出这陶罐,落荒而逃。”
两只蛐蛐似是早就身经百战,刚一进盆便开始振翅鸣叫,杨心问一听那声儿,便在一旁点评道:“声高而不锐,当是两只善战的好将军。”
“正是。”叶珉自然而然接道,“如今盛夏,要找两只这等成色的墨岭可不容易。”
陈安道问:“你也斗过蛐蛐?”
“没,但给人抓过。”杨心问说,“这玩意儿上等的能买好几贯铜钱,有时候遇到缺心眼的富家子,卖出几锭金元宝都是可能的。只不过蛐蛐只有秋天才常见,不然我能从年头抓到年尾。”
他说完又踮了踮脚,凑到陈安道耳边小声道:“我瞧着大师兄那只怕是要输,师兄若是要押,还是押师父的那只比较好。”
第7章 徐家姐弟
“……不必。”
“哦。”杨心问便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探头探脑地看那两只要开战的蛐蛐。他看这秋兴虽也看些胜负,但更在意这两只蛐蛐的成色。
两只蛐蛐儿不一会儿便缠斗了起来,杨心问看好的那只头大须直,斗得也凶,不一会儿就咬烂了对手的一只腿。叶珉的那只节节败退,就连第一次看斗蛐蛐的李正德也瞧出自己的那只占了上风,神色越发兴奋,在一旁欢欣鼓舞地摇旗助威了起来。
似是得了主人助力,那只头大的斗得越发凶狠,不一会儿猛地一顶,便将另一只直接顶出了斗盆。落败的叶珉倒也不恼,用草叶将那只被顶飞的蛐蛐儿挑了起来,放到了一边,冲得意洋洋的李正德道:“徒儿甘拜下风。”
“承让承让。”李正德之前的不快被一扫而空,这会儿乐得找不着北。一只手指支着那只将军,见叶珉那只打不了了,又催促叶珉再找只新的来。
“师父。”陈安道适时开口,又朝杨心问使了个眼色。
杨心问会意,上前利索地一跪,朗声叫了句师父。
他低着头,瞧不见李正德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能有半柱香的功夫,他都疑心自己耳聋了,才小心地抬了头,看见李正德僵立在原地,手上的蛐蛐儿不知道跳到哪儿去了。
“你……”李正德结巴道,“你……长这样的?”
杨心问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而后他便眼见李正德脸上铁青一片,面有菜色。
李正德霍然起身,竟是一步并作两步就要开溜。而陈安道早有准备,往前走了一步,恰好堵在了李正德的身前,开口道:“师父,您在山下是如何和我说的?”
“我那会儿哪儿知道又是个长这模样的?你们一个个的,知道外面都在说这雾凌峰里就我一个长得不行吗!”
“无论模样如何,您既然要回来了,那便不是能随意丢弃的猫猫狗狗。”陈安道深深望着李正德的眼睛。
叶珉在一旁唱和:“师父道心稳定,不该为外物所扰,皮囊乃是虚相,您说是不是,师父?”
眼见李正德还要开口,陈安道不给李正德继续胡搅蛮缠的机会,拱手道:“师父,请上座吧,师弟还跪着呢。”
此时李正德才意识到,在场四个人,只有他是孤身奋战,哪怕是推牌九他怕也是没有赢面了。他耷拉着脑袋,目光快将陈安道脸上瞪出一个洞来,对方恍若不知,他没了脾气,转身坐回了原位。
陈安道立马给杨心问递了个眼色。杨心问会意,立马往下三叩首,将这师徒关系给叩定了。
这李正德似乎当真是对长得好的人颇有忌惮。坐在上头跟椅子烫屁股样的扭来扭去,神色惊疑不定,杨心问磕完了头,他就连忙叫人起来,然后用细若蚊鸣的声儿问他叫什么。
“弟子杨心问。”
“……好……”李正德没精打采,“你且先跟着你二位师兄进学修习之事,若有什么疑难,再来寻我——最好是经由你师兄来问我!”
他说完便噌得站了起来,一股脑要往外冲。陈安道又拦在了他面前,李正德气道:“你又干什么!”
“师父且慢。”陈安道不急不躁道,“弟子还有一事相问。”
“有屁快放!”
“今日师父被稚儿锐器所伤,可看清了那锐器是何物?”
李正德皱了皱眉:“你怎么还揪着这事儿不放?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估计就是那小孩儿指甲尖了点吧。”
“师父的伤口平整光滑,不似抓痕。”
“那谁知道啊。”李正德把他手一推,往屋外走去了,“你们这些当徒弟,一个个都不把为师放眼里!”
陈安道没再追上去,屋里一时只剩三人静默,只有斗盆里的蟋蟀尚且叫的欢快。
“心问,怎么还跪着?”叶珉温和道,“快些起来,别着凉了。”
杨心问跪着看热闹,一时都忘了起身,闻言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像是玩腻了那两只蟋蟀,叶珉把斗盆的盖子给盖上,随手放到了一边。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站了起来,摇着他那把扇子朝陈安道走近了两步。
“你问师父那道划痕的事,可是觉得又什么蹊跷?”
“说不上来。”陈安道说,“只是这十几年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人生在世,总是诸多巧合的。你心思太重,想想前阵子那小姑娘分明是有意于你,你却偏偏觉得人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长此以往,师兄担心你日后找不到体己人,最后跟你那些阵法符咒过一辈子。”
这场面约莫是不难想象的,杨心问在一旁想了想,闷声笑了两下。
两人转头看杨心问,叶珉冲他笑笑:“不提这事儿了。倒是我们小师弟,平白受了师父冷落,我们做师兄的,总该赔礼道歉——不如这样,今晚我做庄,去苶平那儿设宴摆席,即算给小师弟正式的入门礼,也算为师父赔个不是。”
相处两月有余,杨心问闻言心下了然,直言不讳道:“苶平向来不待见师兄你,怕不是苶遥师姐要请大师兄吃饭,大师兄借花献佛,也不怕惹得苶遥师姐不高兴?”
“胡说,苶遥与人最是热情,见了你们自然会高兴。”
“师兄不惧苶遥师姐当场拔剑?”杨心问说,“师姐修为高强,我们谁也拦不住。”
陈安道抬眼看向叶珉:“师兄怕不是成竹在胸,苶遥便是生气也不过拿他弟弟苶平出气,对师兄连多一句重话都是不肯说的。”
“原来如此。”杨心问恍然,“大师兄果然高瞻远瞩。”
叶珉半晌无言,眼睛在二人身上打转,好一会儿才失笑道:“你二人上山修行怕是屈才,拿这挤兑我的功夫,在山下搭个唱戏的台子才算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杨心问心道这民间的饭哪儿那么好吃,就陈安道这样说十句方回一句的,若是搭台唱戏,非得把观众老爷给得罪个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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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三人便去了云淩峰的玉术白台。
诹訾长老善观星推演之术,这玉术白台便是他用来晚间观星之用。
高台位于云凌峰之巅,白玉为砖,上设浑仪。若是雨霁云开,月朗星稀的好夜色,那白玉与皓月交相辉映,能将此地照得如白昼般亮堂。
美虽美矣,却很是不适合观星。
诹訾长老花了大价钱敲下来的玉术白台,未曾想却这样华而不实,他那会儿裤兜比脸还干净,没钱再折腾个新的,只能借兀盲峰上旧有的观星台用。而这处玉术白台便逐渐沦为了宗门弟子聚会宴饮之地。
云凌峰四弟子徐苶平极善庖厨之道,场地有了,厨子也有了,再加上临渊宗正经的斋堂饭食着实简陋,这玉术白台的小灶生意便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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