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昱,太子大势已去,京中已无容身之处,此前我已与七皇子交易,让他饶你一命……”萧淮疏拼尽全力说着这段话,又咳出血来。
“事不宜迟,今日,快快动身吧。”
“萧止行,你太傻了,你以为你当初吃下那颗毒丹,他就会放我一命吗?”戚岁朝拽着萧淮疏的衣袖,泪眼朦胧,声音颤抖,“这算哪门子交易?!”
“贞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了我,用我一命赌你生,我愿意……”
戚岁朝固执地喂人吃下一块又一块的桃子,眼泪终夺眶而出,“爹娘已逝,唯你在此处,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要走我们一起走。”
数日后的深夜,戚岁朝筹谋好了一切,带着萧淮疏一起,逃出了京城。
在途经江南时,他们遇到了一位神医,神医在看过萧淮疏中的毒之后,告知戚岁朝,萧淮疏此毒可解,但需上万重山求取山顶仙人所植的玄草一株。
尽管病榻上的萧淮疏百般阻扰,戚岁朝还是启程了。
几经波折,三日后,戚岁朝抵达万重山下,日夜不歇,行三千阶,终至道观门下。
戚岁朝向门童诉说自己的来意,求见仙人,门童通风报信,告知仙人要他在门前跪足七天七夜,方见诚心,玄草亦可得。
他听完此番言论,二话不说跪在门前。
不论风雨烈阳,他一直跪着,只靠门童施舍的少许饭菜度日,跪到双膝开始糜烂,最后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却没忘那株救命玄草。
七日终,戚岁朝通过了仙人的考验,得到了那株救命的玄草。
戚岁朝喜不自胜,马不停蹄地带着玄草回程。
风餐露宿三日后,他终于回到了原先的客栈,一推开门,看见了萧淮疏的尸体。
神医面带悲怆地告诉他,太迟了,早在五日前,萧淮疏就因再次毒发坚持不住,气绝而亡,他只能尽力让尸体不那么快腐烂,让戚岁朝见上最后一面。
戚岁朝看着那具不管他再怎么触摸、都没有了任何一丝温度的尸体,如同被挖空了心脏。
糜烂的、不堪的躯体,使他流出血泪,浸染透萧淮疏的青衫。
萧淮疏留下了一封信,他拆开那封信,信中如此写道:
[卿卿如晤:
贞昱,我知你觉我傻,竟与齐恒决做这样托付性命的交易,但我亦知他虽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但从不失信毁约,所以今生我无怨无悔。
贞昱,十月虽未有桃花,帮我葬于桃树下,可好?
来年开花时,便是我来见你。
止行书。]
信被戚岁朝放在心口处,玄草被他塞进了萧淮疏的怀中,随后一个人将萧淮疏按照约定葬在了一棵桃树下。
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
七日后,他动身回了京城。
是夜,戚岁朝躲过官兵的层层搜查,潜入了齐恒决的府邸,没有一点犹豫,将刀刺进熟睡中的人的心口。
戚岁朝几近疯魔,“齐恒决,偿命吧。”
奄奄一息的齐恒决眼里闪过暴怒和狠戾,阴恻地笑道:“我告诉你吧戚岁朝……闻卿太傅的肺疾、肃国公的箭伤……通通都出自我的手笔啊,你杀了我又如何,我不过是我父皇的……一把好刀罢了,是他要赶尽杀绝,而不是我啊……哈哈哈!!!”
“戚岁朝,你的爹娘、知己,通通都回不来了。”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萧淮疏那个蠢货,竟如此情深意重啊……他居然真的相信我父皇会放了你,蠢货蠢——”
“将死之人,没资格评价他。”
戚岁朝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拔出刀血溅了满脸,然后面无表情地再次狠狠刺了下去。
*
【庆德六二年冬,齐恒决继位太子在即,戚岁朝夜闯太子府,直取其头颅,报血仇、轰动京城;次日深夜,戚岁朝孤身潜入皇宫,将头颅高挂于天子殿前,齐宣帝见之,大骇,几欲昏厥。】
—
晨光微熹,戚岁朝看着耳边响起的兵刃声,自嘲地笑这一次葬不到萧淮疏的身边了。
当曾经的下属如今的重兵将他层层围住后,他看向年迈皱纹满脸的齐宣帝,张扬地大笑。
“舅舅,你输了,输得儿子都不剩全尸。”
齐宣帝差点怒急攻心,他即刻命令所有人活捉戚岁朝。
而在所有人要靠近戚岁朝之前,他拔出戚卫凌的长剑,自刎于万兵面前,血溅三尺,血河动京城。
—
【庆德六三年春,三月桃红纷飞,有情人来世相见否,终不得知。】
*
“恭喜啊岁朝,此番渡劫成功,你便是爻梦座下板上钉钉的第一大弟子了。”
戚岁朝睁开眼,发现眼前的环境非常陌生,四周都是玉制的陈设,空中还泛着朦胧的雾气。
“哎呦我差点忘了。”眼前穿着青色长袍的男人见他有些不解,用一片柳叶点了点他额间。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一股脑地都冲入他的脑海。
戚岁朝头痛欲裂整整半分钟,终于渐渐缓了过来。
他想起来了,此前他根本不是什么肃国公的世子,也不是萧淮疏的爱人,是天上爻梦神的半神弟子。
而人间的种种,不过是他成神前的劫难,渡过了劫难,除了心魔,自然便可成为真正的神。
失亲,失爱,自刎……成神。
戚岁朝顿了两秒,突然起身离开,一开始是快步走,到后面是直接跑了起来。
“哎岁朝,岁朝,你要去何处,成神大典在即,你这是要去哪——”
戚岁朝没有管身后人的叫喊,二话不说重新降至人间。
不对……
不是这里,这里没有他的爹娘和萧淮疏……
不是,也不是这里……不是此间。
那又是在何处?
一定是这里!
不对!还是不对!什么时候换了山河人间?!
明明他重溯了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对!
凭什么——
戚岁朝的胸腔像要裂开,他疯魔般地回溯着人间,却怎么都回不到渡劫时的时空。
“岁朝,劫已过,你已成神。”
一阵幽幽声传来,戚岁朝怔愣着回头,仔细辨析着人声所言。
“为神者大爱天下之人,凡间过往种种,如今皆为虚妄,放下吧。”
放下……
放下?
戚岁朝无声滴落一滴泪,血泪爱亲,往生宿仇,他通通记得一清二楚,怎么放下?又如何才能放得下?!
他还没来得及再和爹切磋武功,还没来得及给娘舞新的剑法,还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和萧淮疏看来年的桃花。
怎么放下?!
“师尊,若成神变失去七情六欲,弟子甘愿——”
“魂飞魄散。”
戚岁朝抹去泪痕,不顾一切的,再次回溯人间。
凡间山河几经天翻地覆,却如何都不见故人音容。
不知过了多久,戚岁朝的身躯撕裂开,心脏化作人间的繁花仙草,骨作山川,血作江河。
最终应了那句,魂飞魄散。
*
生死簿已翻尽前朝,阮新元跌坐在黄泉旁,泪流满面。
“所以,不是我走火入魔,他们,曾经都存在……”
胖鬼哀叹一声,“自然,你的止行,便是如今的南阎王,戚寻呐。”
“想知道,他是如何变成鬼王的吗?”胖鬼抖着身子笑了笑,笑得狡猾。
“不要……不要……”阮新元突然心像被压上一座山般无法喘息,他在此刻惧怕……惧怕知晓戚寻的种种。
胖鬼则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很快就重新震动黄泉,新的画面重启——
阮新元无力地抬眸,看见了,萧淮疏的……鬼魂。
*
“我都看到了……贞昱。”
“贞昱……你疼不疼,不要再跪了好不好……”
“贞昱……离开这里好不好……”
“贞昱……”
“贞昱……是我忘了让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萧淮疏的鬼魂几近撕裂,他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跪叩于风霜泥土间被雨水淋透烈日暴晒,快支撑不住时还不忘念着他的名字。
他目睹自己的爱人自刎于万兵前。
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此前他从未后悔吃下那颗交易的毒丹,而如今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戚岁朝,他后悔了。
后悔今生,没有与他同生共死,他只想戚岁朝活着,却忘了他失去了那么多,又怎么活。
桃花年年开,笑颜未曾年年有。
萧淮疏撕裂着全身,发出嘶吼,身上温润清冷的气质早已不在,他变得阴森可怖,再也认不得自己。
只认得死于他眼前的,贞昱。
千番疯魔过后,他在人间杀戮恶鬼,应杀尽杀,生前从未沾染过鲜血的一双执笔绘丹青之手,此时已经涂满了鲜血,成为了怨念极深的恶鬼。
再一睁眼,萧淮疏已被十八层地狱生吞活剥了个遍,其各处哀号遍野,他挺着支离破碎的鬼魂,来到了中渊大帝面前。
中渊赏识他的胆魄,“南阎地很久没有出现你这般的人物了,而今,我封你为南阎王,镇守此方冥界土地,可好?”
萧淮疏残缺的鬼魂被渐渐补全,“好,但我有个条件……”
“但说无妨,还有人间已换,给自己换一个名字吧。”中渊提醒。
萧淮疏嘴角扯开一个笑,“那就,姓戚,单名一个寻字吧。”
*
“你听说了吗!南阎那个疯鬼,死了夫人后杀神在世熬过炼狱也就算了,他如今竟然寻了他夫人最后一缕快要散尽的魂,和他一起刻在了姻缘石上!”
“怎么?!难不成,他要在地府结婚?和这一缕魂???那可真是疯了,中渊居然还答应了!”
“仗着只有他的鬼气能镇住南阎这块地吧……常鬼哪像他那般怨气这么深。”
“就这一缕魂……怎么也不能轮回了吧,这又是何苦!”
“那他……何时办婚礼?”
众鬼在黄泉河里议论纷纷。
“滴滴——呜呜哇——”
“这是?”
“是唢呐声!有喜事啊!谁家小鬼要成婚?”
“等等,你刚刚问什么来着,南阎王何时办礼?”
“哎呀!你们快瞧!那个身着喜服戴着礼冠的人可不就是俊美阴气森森的南阎王,就在今日,吉日礼成啊——”
—
唢呐喜曲响彻冥界,震动万里亡魂。
戚寻捧着怀中存放着戚岁朝那缕生魂的三生石,嘴中唱道:
“生祀天命,死醉当期
百世焚灵,千魂颂礼
万鬼叩喜,良缘合订
朝不忘,暮不泣
青丝始,白头祭
同心同行,白骨相依……”*
自此,人间翻天覆地轮换了又如何。
“夫妻对拜——礼成!”
*
黄泉上的血色画面消失。
阮新元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就在他以为自己会一头栽入黄泉中的时候,有一个人,将他稳稳地接住了,他落入了熟悉的怀抱。
阮新元死死拽住来人胸口的布料,抚摸着面前人的脸颊,感受对方身上的温度,眼角无声流下眼泪,“止行,我曾经许的愿望居然真的显灵了,来世,我也见到你了……”
戚寻心口绞痛,将人搂紧,“对不起贞昱,我来迟了。”
胖鬼尖声打断了含情脉脉的两人,“呔!我还在!我警告你们!”
“别待会儿亲嘴亲起来了,我看到亲嘴会吐哒——”
第50章
胖鬼尖声喊完气喘吁吁的。
阮新元在他的尖叫声中抽离回现实, 原先在剧烈起伏的胸腔平稳下来,离开戚寻的怀抱,尽管腿有些软, 他还是支撑着慢慢站起身, 看着那个像是气急败坏的胖鬼几秒, 和戚寻对视了一眼。
戚寻朝着胖鬼阴森地笑了,胖鬼见状咧开青紫的嘴唇, 开始浑身发抖,甚至像个不倒翁一样左摇右晃,又变成了那副很害怕戚寻的样子。
饶是阮新元已经见过这胖鬼作风诡异的场面, 还是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皱着眉头刚想说些什么, 身旁的戚寻闷不吭声直接一掌劈裂了胖鬼的魂魄。
一团青烟轰然炸开, 烧纸钱味弥漫, 胖鬼连尖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直接消失了。
“止行……”阮新元有点慌张地拉住戚寻的手腕。
戚寻侧过身拍了拍他的背, 安抚道:“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这个鬼魂不过是那人的化身。”
阮新元咽了咽口水,隐隐有了猜测, “你的意思是……”
青烟慢慢消失殆尽, 眼前的黄泉竟也褪去了血色, 变成了原先的碧绿,让整个冥界与人间连接处的路焕发了些生机,不如阮新元刚下来时那么阴森可怖。
“中渊提前出关了, ”戚寻眼神坚定,笃定道, “小元,我先带你回家。”
阮新元没再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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