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沈大人告知。”姬焐应道。
“不必唤我沈大人,现在我是雪枫的姐姐,”沈雨槐扬起下巴,“自从雪枫做了殿下的伴读就总是出事,回府后我自会如实告知我父母,雪枫并不适合做殿下的伴读,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我弟弟一马。”
“高抬贵手?”姬焐神色莫测,玩味地咀嚼着这个词,似笑非笑道,“我把他让给你,已然是高抬贵手。”
“你——”
沈雨槐噎了一下,哼道:“白桦,还不赶紧送少爷回府!”
马车缓缓行驶,姬焐目光落在车厢处,唇角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消失。
夏夜多雷雨,太阳落山后,天空阴云密布,雨水冲刷着守卫森严的皇都。
入夜时分,姬长燃在府中接到探子来信:姬焐已安然回宫,正沐浴更衣准备前往御书房应召。
“他这几日究竟去了哪儿?为何回宫后不仅未能得父皇怪罪,反而还被父皇叫去说话?”
“回殿下,属下也不知。”
姬长燃抬了抬手,烦闷道:“去,联系太极殿的人,叫他去查探一番,父皇深夜急匆匆要见姬焐究竟所为何事。”
语毕,他站起来又说:“备伞,待姬焐从太极殿出来,我亲自去会会他。”
第33章
惊雷滚滚,雨水冲刷着禁中红漆绿瓦的宫墙。
姬长燃藉故巡夜,率几名禁军于宫中巡逻。
御书房门前看守的内侍正打着瞌睡,忽瞧见一行人撑着伞向这里走来,定睛一看,当即哎哟一声迎了上去。
“大殿下,这么晚了,敢问殿下冒雨前来有何要事?”
“公公不必紧张,”姬长燃手持油纸伞,温声道,“我只是来此巡视一番,并非来见父皇。”
话音落下,他的视线瞟向灯火通明的书房内,状似无意道:“父皇这么晚还未就寝么?”
“回殿下,这……殿下正在里面受训呢,”内侍悄悄给姬长燃递了个眼色,“殿下来的真是不巧,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还无法结束。”
“不打紧,”姬长燃笑了笑,“既然父皇忙着,那我便不打扰公公了,夜里风凉,公公也不要站在此地吹风,快些回去吧。”
“多谢殿下丨体恤。”
姬长燃同他道了别,转身离开太极殿时,面色阴沉不已。
多余的禁军都被他遣散了,身边只留下两名心腹,几人踱步至御花园,一个神出鬼没的小太监淋着雨往姬长燃身边的士兵手中递了张字条。
“殿下,您看。”
那字条湿漉漉的,墨痕洇湿水迹,在纸上荡开,虽说字迹有些难以辨认,可待姬长燃看清楚之后,便迅速将纸条撕成碎屑,脸色难看得可怕。
父皇竟打算让姬焐奉命设计皇陵?
为何如此突然!
姬长燃走来走去,眉宇染上浓浓的担忧与不忿。
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忌惮姬焐,但直觉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开始,姬焐未来还会对他造成更大的威胁。
更重要的是,父皇究竟想让姬焐设计哪座陵墓?
皇室中直系一脉的后辈皆知,姬氏皇陵分阴阳两处,只有血脉纯正、未来继承大统者才够资格知晓阴陵的位置。
即便身份尊贵如姬长燃,都不曾知道那皇陵究竟在何处,又为何如此隐秘。
但他心中清楚,皇姐姬映秋定然知晓那处皇陵所在,个中缘由,还要从他那二弟姬子焕的死开始说起。
姬子焕与其妹姬灵同为先皇贵妃顾氏所出,极得皇帝宠爱,降生那日皇帝为他大赦天下,封为太子,可惜姬子焕到底没这个福分,幼年便因意外溺毙井中,皇帝大恸,仍以太子之制厚葬其子。
那处假的灵棺早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抬入久峻山,那么问题来了,要如何把真的灵棺秘密送入阴陵之中?
那年姬长燃也不过十二岁罢了,还不能独当一面,干封帝又断不会将此事交由外姓人手中,于是,年届十六岁的长公主姬映秋便暗中奉命护送姬子焕的尸体。
当时她已颇具政治才能,生性稳重,又心知自己这个女儿终究无法继承皇位,便退而求其次听了皇帝的吩咐入仕为官,成为圣上心腹。
阴陵的秘密也得以继续维持。
可虽说姬映秋知晓真正的皇陵建在琗华山山地,她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不清楚这处皇陵何至于姬氏如此费劲心力秘密守护。
实则道理很简单:姬氏先祖早年颇有军事手腕,这偌大的姬氏王朝版图全是他带兵打下来的江山,后辈代代相守的,自然便是他传下来的铁杀骑兵符——那枚一分为二的玉珏。
无权无势又如何,只要手握忠诚的军队,任何人都可以起死回生、东山再起。
但干封帝恐怕打死都想不到,他那不成器的五儿子姬臣焰为了替自己妹妹出头,暗中派人将沈雪枫引上惊了马的车,却歪打正着将自己最不喜的儿子送到了皇陵门口!
而且走的还是后门,没什么机关的那种。
御书房内,气氛一片死寂。
在知晓姬焐安然回宫的那一刻,干封帝便已知道,他断不能再派人杀掉自己这个儿子了。
不仅如此,从此以后他还不得不着人保护,对姬焐予以重用。
真是怎么想怎么难受。
毕竟姬焐见了那东西断没有不收下的理由,倘若他真藏起来了,自己杀了他也没用,说不定一辈子都见不到那玉珏的另一半,两者无法合二为一,兵符便没办法发挥最大的价值。
更何况要真是将此子逼急了,他带着那半块玉珏率领部分骑兵造反也是个大麻烦。
干封帝只好咽下这口恶气,被迫宠信这个他过去从未在意过的儿子。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姬焐险些把整座皇陵都毁了之后,他还是表情狰狞扭曲起来。
随后咬着牙吩咐:“既然如此,那你便将功抵过,去将那地方给朕原样修好。”
皇陵代代重修,琗华山底的墓地还是先帝灵光一闪想出的设计,虽然干封帝也觉得有些设计很阴间门,但不得不说的确出其不意,防住了绝大部分盗墓贼。
但还是没防住他儿子。
夜雨声声,雷电愈发频繁。
姬长燃在外等了许久,此地是通往太极殿的必经之路,只要姬焐离开御书房便一定会路过这里。
他撑着伞,冥冥中好似出现幻觉,竟在道路的那一头见到了沈雪枫的身影。
月白色的衣衫,青色的油纸伞,那人正向他缓缓走来。
的确是沈雪枫惯常的打扮没错。
“沈公子……?”
姬长燃快步走上去,越走近心底里便越激动,他想问问沈雪枫,问他为何祭祀结束后便一声不吭地随沈雨槐回了沈府,为何不愿多留几日,走时竟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沈公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姬长燃匆匆上前,待温柔地说完这句话,看清伞下那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时,便脸色铁青地愣在原地。
真是活脱脱一个晴天霹雳。
“你、你,怎么是你?!”
雨伞轻轻上抬,只见撑着沈雪枫那把青伞的,正是才从御书房领了命的姬焐。
他回宫后沐浴梳洗过一番,此刻一改往日身着玄衣墨衫的打扮,千青丝由一支温润的刻字玉簪束起,鬓间门的发丝被雨水洇湿,容颜冷淡,笑意阴冷不达眼底,远远一看宛若入了魔的谪仙,气质出尘却诡谲。
姬焐薄唇勾起一个恶劣的微笑,轻声礼貌招呼:“这么晚了,皇兄还不睡?”
“你——!”姬长燃回想起自己方才叫错了人,英俊的脸上泛起一丝薄红,“你为何会有他的伞!”
纵然不说‘他’是谁,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自然是雪枫第一天入学时赠予我的,”姬焐轻缓地说,“还要多谢皇兄那日罚了我,如若不然,雪枫怎会如此心疼我,不仅散学后撑伞为我挡雪,还将它送给我呢?”
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
姬长燃被他激怒,胸膛起伏道:“姬焐,看来你现在很得意啊。”
姬焐微垂双目,低眉顺眼:“臣弟不敢。”
又是这副样子,与从前一样逆来顺受,可今日姬长燃偏偏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丝嘲讽与不屑。
就好像平日里做惯了表面工夫,现在却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一般。
“不敢?”
火从心起,姬长燃冷笑一声,直接伸手抽出身后禁卫军腰间门的剑,横在姬焐颈间门。
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剑身上,顺着冰冷的表面擦过姬焐侧颈,打湿领口。
姬焐薄唇翘起的弧度变得平直,他冷冷看了姬长燃一眼。
“皇兄这是何意?”
姬长燃厉声道:“即便父皇重用你又如何,到底难成大器,你更不必做什么平步青云的美梦,对于父皇来说,你顶多不过是一枚废棋罢了!”
姬焐浑然不在意地颔首:“皇兄教训的是。”
姬长燃心中怒火翻涌,又说道:“更何况,你抢了我的伴读。”
听到这话,姬焐抬眸,危险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哦?是吗。”
“沈雪枫本来应该是我的!”
姬长燃斩钉截铁地说着,越想越恨,手腕翻转间门,剑刃已在姬焐侧颈划开一道口子,几滴血混着雨水流下,将姬焐胜雪的白衣染成鲜红色。
“现在他却做了你的伴读,就凭你一个沉默寡言的暖脚婢之子?!”
姬焐微微一笑。
“还是劝皇兄慎言,”他似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擦着剑刃一步一步走到姬长燃面前,轻声低语提醒道,“毕竟,咬人的疯狗都不爱叫。”
说完,他敛起笑容,撑着那把青伞离开了这里。
姬长燃面色沉沉,转身满目阴霾地盯着他的背影。
暴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天空仍阴云密布,一副欲下不下的模样。
昨夜沈雪枫回府后,沈家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讨论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送沈雪枫继续去崇文馆上学。
起码先把这一个月安全度过了再说。
沈雨槐不同意,仍旧道:“那殿下险些害得雪枫没命,我们为何不替雪枫请辞伴读一职?”
自然,她是因长公主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顺利把自己弟弟救下的,对姬焐与沈雪枫这两日究竟去了哪闭口不谈,只说两人不慎跌下山,在山中困了两日。
“雨槐,不要意气用事,”沈榄严肃道,“既然如你所言,雪枫失踪一事不能让陛下知晓,那这个学他必须得给我去上。”
永泰郡主也附和道:“是啊,今日崇文馆照常讲学,若是雪枫不去,难免惹人怀疑,为娘的意思也是先按规矩去上一段时间门。”
沈雨槐知道爹娘说的都有道理,但她亲眼见过弟弟险些惨死刀下的场面,一时无法接受。
更何况她自幼习武,这些年多次伴随圣驾,还奉旨保护长公主去了江南道,手中的红缨枪染过鲜血,自然知道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那个殿下如此危险,性格还阴沉乖戾,像她弟弟这么好的人,实在不该一门心思扑在姬焐身上。
“雪枫,你的意思呢?”沈雨槐做了个深呼吸,“虽然我是为了你着想,但爹娘所说确实言之有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正在饭桌上吃着清粥小菜的沈雪枫抬起头,犹豫道:“这,我,要不还是别问我了吧……”
他昨夜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沈父沈母听女儿说他在山里丢了两天,连忙命小厨房给他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但沈雪枫哪里吃得下东西,他一闭眼就想起姬焐杀人的样子,再睁开眼什么食欲都没了。
四人连夜商讨对策,沈雪枫听着听着就困得睁不开眼,睡了一觉,胃口总算好了一些。
于是今晨,全家只有他吃得下早饭。
“不行,我要听你的意见,”沈雨槐美目灼灼地盯着他,“说!”
“我……”沈雪枫拿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盘子里的小菜,“我也不知道。”
他其实不太想去上学,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姬焐。
当然,也不是因为姬焐当着他的面大开杀戒这件事,毕竟他心里清楚,姬焐自小便如履薄冰,又遭受过那么多人的欺辱,身上一定有功夫傍身才能在这吃人的皇室中存活下来。
那些人就是要去杀他们的,如果不杀人便只能被杀,姬焐这样做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沈雪枫觉得自己当时看姬焐的眼神过于恐惧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做出那个反应,但一时间门又想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反应才能让两人心里都妥帖一些。
可能走上前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比较好,但他确实没做到。
沈雪枫叹了口气,桌上激烈争辩的人一齐停下来看他。
“要不我还是去吧,”沈雪枫喝完他小瓷碗里的最后一口粥,从桌前站起来,“爹,娘,姐姐,我去上学了。”
他出门背上自己惯常爱用的小书包,拿起伞,与白桦一同登上沈府的马车。
今日崇文馆的气氛一如往常,但又有些不同。
姬灵一大早便兴冲冲地走进来,大步迈到姬臣焰的座位旁,兴奋地压低嗓音问道:“皇兄,你先前答应过我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姬臣焰一提到这个脸就黑了,他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没找到沈雪枫,遣人向沈雨槐打听,又说沈雪枫早就跟着她回沈府了。
真是这样吗?那车可能都跌下山崖了,沈雪枫怎么会有生还的可能?
一直到昨夜姬臣焰还提心吊胆的,但听到姬焐安然无恙回宫的消息后便松了口气,毕竟当时姬焐和沈雪枫一起上了那辆马车,姬焐都没事,沈雪枫应当也不会有事才对。
“灵儿,以后不要再出如此下策了,差点你我就要酿成大祸!”他深深皱起眉,“往日你捉弄别人都不会用这么损的阴招,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子?属实是太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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