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饼今日吃,今日有车今日拉。
就是……杜引岁把板车上刚才因为“打架”弄乱的木耳重新铺了铺好,也不知那些每日的必须粮食都要拿来卖的衙役,会不会没收这些木耳。
杜引岁四下望了望,而后心念一转对楚秀兰招了招手:“楚姐姐……”
第24章 “有时候,恨也能让人活下去。”
从都城出发,已是农历九月末,如今在路上走了五日,已入了十月。
时间往冬日过,路程往北边走。别说凛州多荒芜苦寒了,杜引岁摸摸吃不饱的肚子,看看身边几人单薄的衣裳,就他们这样的,都吃不上凛州的苦,就是倒在路上的命。
食物,衣服,被褥,药材……
想要活下去,需要的东西太多,可这能不能把东西攒出来,却还是要看这些衙役的态度。
知己知彼,这知彼的知便要落在那曾经跟着谭望流放北地的卫家身上了。
话说,楚秀兰接下来的小杜姑娘交付的任务,还没来得及去找那卫家姑娘,衙役们就吆喝着催上路了。今日这午间休息的时间,竟比前几日都要短。
囚犯们唉声叹气,还没休息够的衙役们亦是。
杜引岁看着从远处飘来的厚厚云层,皱眉道:“要下雨了。”
同样的话,亦出自队伍领头处的谭望。
打发了叽叽歪歪的赵七,谭望扫视着周围的同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云层加厚,蜻蜓低飞,携裹着水汽的风也变大了。这些不过是在野外判断天气的基础,谭望不相信赵七都忘了,但是他还一脸不愉地来叽歪,可见他的心思已然全不在这正经差事上。
赵七如此,与赵七总混在一处的崔武呢?吴力,马大头,陈刚还有其他几个衙役呢?
衙役是低等的苦差,上头的威逼利诱,谭望扛不住,也没指望其他人能抗住。他本不想搞清楚那些复杂的,知道了比不知道还麻烦的事。但是早晨许律催着他松动些管理囚犯,囚犯松快了,那衙役就不能还随着他们的各自心思来。
谭望挥手拍走一只没头脑一般撞过来的蜻蜓。
看来,知道了麻烦,不知道更麻烦,他是得去摸摸清楚了。
不提谭望如何盘算,雨云却是缓缓地飘近了。
在谭望的催促下,人人绷紧了心弦加快了步子,紧赶慢赶地*顺着河道又走了一段后,拐进了林中,爬上了半山腰,总算在雨落下前,赶到了今夜的栖息处。
一座山神庙,破旧荒废杂草连绵,连里头的神像都只剩了半截。
但好就好在,大半的地方都还有瓦遮头。
就在队末的江芜咬着牙把木板车推过门槛时,大滴的雨点落下,砸得外头的土地啪啪作响。
“还好,没淋着雨。”楚秀兰伸头看了一眼杜引岁的腿,布料干干。
在衙役们的吆喝声中,江芜将板车推到了庙中一角有瓦遮头的地方。秦崇礼顶着衙役们不善的目光在破庙中小范围地溜达了一下,拖了个腐了一小半的木头几子到板车边。
木几虽破,卡一下,倒也能让木车脱手也能立着。
江芜确定了板车能结实停着,方才松开木把手,一下坐了下来。不得不说,还好中午杜姑娘把那半块饼子抢出来给她喂了,不然下午那加速又爬坡的行程,她真未必能撑下来。而且……爬坡时还多亏了老师和楚姐姐搭手带了两段。
杜引岁刚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呢,一撇眼就瞅到了江芜偷偷看秦崇礼和楚秀兰时,那眼中熟悉的……愧疚。
怎么有这种人呢?别人给她帮个忙,她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也是服了,真是歹竹出好笋。
秦崇礼和楚秀兰路上的帮扶,杜引岁受了,不过她可不愧疚。这种帮助,有来有回,她能还,不用愧。
在此之前,人还是要继续用用的。
“楚姐姐。”杜引岁勾手。
“好好,我这就去。”楚秀兰下午没寻着机会往前头去。主要还是队伍赶路赶得太急了,她压根追不上前面。
楚秀兰说着这就去,起身后又左看右看,四处观察做贼一般,嘴里还没忘了与杜引岁解释两句:“我瞅瞅啊,等没人注意的时候,我一下就过去。”
“???”杜引岁看看周围忙着查看环境排查狗洞,压根没管囚犯活动的衙役,“衙役们不忙着翻这庙呢么,你怕什么……”
楚秀兰瞅了一眼靠着墙角累得闭上了眼的江芜,而后突然凑近板车,俯身覆耳道:“毕竟我们这个事要大一些,没得连累了别人就不好了。”
杜引岁:“……”
都是流放的囚犯了,还能怎么连累?
好好好,你们这些人的道德感简直闪瞎了我的狗眼。
遇到好人,是件好事。但是遇到的好人太好了,就……
“呵……”在末世滚了七年的杜引岁简直忍不住地蹦了个笑,只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到都要脸红的楚秀兰,还是捞了一把板车上铺着的木耳递,“带点礼去吧,是不是感觉好点了?”
手里被塞了一捧木耳的楚秀兰愣了一下,别说……好像真的好点了。
杜引岁目送楚秀兰往卫家处去,看着有了几分信心的背影,又叹了口气,转头盯住刚依着墙坐下的秦崇礼。
来自一旁的目光实在灼热到难以忽视,秦崇礼不得不无奈抬头。
“老师,你不想救了吗?”
板车上的女子翘起一根手指,隔空指了指闭着眼的江芜,只动嘴型,连气音都没出,但可恨未学过唇语的秦崇礼还真看懂了。
想救,如何不想救!
可他怕……救不成,反成了杀。
秦崇礼垂下眼眸,看向自己枯瘦粗糙的手,若那是真相,若江芜承受不了真相,他算不算是用这双手杀了她?
恍惚间,秦崇礼似看到了十多年前,他刚正式上任太子太傅的那段日子。
六岁的小太子总提前到东宫学馆,亲手为他泡了茶等他。御赐的上品茶叶,精巧的各式茶点,翻着花样地给他备上,待他恭谨又亲近。
那样小小的人,满心满眼都是崇拜与期待地看着他,他恨不能一日便将一生之学倾囊相授。
只可惜……
那样简单的时光太短,短到他尚未讲完启蒙的第一本《千字文》,皇帝便又选出了太子少傅,太子侍讲与侍读,并几个文官,同时调整了太子的课业。
他从日日进宫,变成了一月只需进宫讲学一次,并且只需要教授几本指定的典籍。按当时皇帝的意思,太子的品行是最重要的,皇帝将这最重要的部分交给了他,他只需让太子成为一个心怀仁爱的人。至于其他的学问,自有太子少傅等人操心。
帝王之意,他自不敢违背。只是在最初,他总还忍不住在下朝后问问其他几位最近的教授内容。只不过问了一两次,便又迎来了帝王的谈话。
秦崇礼便知了。这太子太傅,或许只是个虚位,只是用来彰显皇帝对曾经不支持甚至反对过他的老臣子也能重用的……仁义。
自那以后,秦崇礼便再没打听过太子的其他课业,待太子亦不敢似最初那般亲近。
一直到……今日。
江芜只是闭目休息,并未真睡着,所以当面前大片阴影投下时,立刻就睁开了眼睛,而后在看清面前的人时,一下子瞪大了眼。
“祖父,你们在玩什么?”在板车上睡了一觉的小团子,刚坐起来就看到旁边祖父和推车的姐姐互相瞪着不说话,很好玩的样子。
小团子扭动着想要爬下车参与一下,然后被板车上的“坏人”捞进了怀里。
“看你闲的,快把这些云耳翻一遍,一朵朵翻,一会儿晒不干就发霉了,不能吃了。”杜引岁低声吓唬小东西。
可怜的小团子有被吓到,也不挣扎了,就那么坐在“坏人”怀里,伸着小短手翻云耳了。
杜引岁与秦崇礼对视了一眼,不过并未有更多的催促。
小孙女乖乖在板车上翻云耳,小孙子蹲在地上……挖地?两人都耳不闻外事的样子。秦崇礼看了杜引岁一眼,其实有些想让她也别听了。
当然,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不知这小杜姑娘知不知道,她这会儿的眼神,和之前自己那儿媳摔那一跤时的一模一样。
“江芜……”秦崇礼没再管别人,回转了头缓缓开口。
“老师……”江芜挺直了背脊回话,又突然意识到这样一站一坐不礼貌,赶紧地想要站起。
“不用起来。”秦崇礼伸手虚空按了一下,也跟着坐下了,“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是。”江芜坐得端正。
有些决心,下定了就好,有些话,开了头也不难……
江芜不知秦崇礼问话的本意,只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事,自是知无不言。
于是很快,秦崇礼就知道了这些年,江芜都在学什么。
好好好,仁义与礼教,玄学与清谈,书法与绘画,大量只背诵甚少详解的诗词歌赋文艺典籍……虽不能说是什么没用学什么,但是这些对当一个帝王,也的确没什么用。
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秦崇礼看着眉眼清澈的江芜,这句话根本问不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呢……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告诉她世界的样子,她当然只能看到别人允许她看到的那一部分。
但是,前皇后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我……多问一句,前皇后娘娘是否会询问你的课业?”秦崇礼对从未为江芜下过厨的前皇后并不抱有期待。
然而,江芜点头了。
“母……”江芜开口,却是茫然了一下,似找不到正确的称呼。
“你娘。”杜引岁瞧着了那为难眼见着要变成难过,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我娘……”江芜顿了顿,“我娘会问。前些年她要求我精进课业,因为父皇时不时会招老师们问话,若我学得好,父皇便会与她夸我。近些年,父皇钟情书画,她便要求我在书画课程上更用心一些,有时也会让我选出些新作,待父皇来时过目。”
秦崇礼:“……”没一句爱听的。
杜引岁曾翻过原身的记忆,知晓皇后不是个爱女儿的。现在听秦崇礼盘问一番,自是也听出了这个皇帝也够呛。
好好好,感情你们两夫妻都明白呢?江芜就是你们夫妻play的一环呗?
杜引岁有点生气,哦……不,看着这会儿好像陷入对过去某些还行的回忆中的江芜,她不止一点儿生气了。
“你赶紧说吧,不说我要说了。”杜引岁看向秦崇礼。
秦崇礼:“???”
不能吧,他刚才不过问了问江芜以前的课业,不管是那些没用的,还是真正有用的,都不是宫女能接触了解的东西吧?她这是懂了什么?又要说什么?
不……
秦崇礼看清了那小杜姑娘面上的生气,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定,真的懂。
可是,秦崇礼还没想好。
他很怕,他猜测错了,他怕这不是救人,是害人。
“有时候,恨也能让人活下去。”
来了,只有口型的话,又来了。
秦崇礼也是佩服自己,怎么又看懂了。
“老师,怎么了?”江芜迷茫地看了秦崇礼一眼,又转头去看杜引岁,“杜姑娘要说什么?”
秦崇礼觉得小杜姑娘想得太简单了,就他看江芜的样子……未必能生出恨来。
不过,至少能减轻点愧疚吧?
杜引岁没有催秦崇礼了,因为她清楚涉入他人的命运,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像是……她在末世最后做的那样。
“江芜,我此时在此地,是因我自己的决定,并非你的错。”秦崇礼两难选易,先选了自己的事开口。
他从不觉得自家被流放是江芜的错。正因为没这么想过,所以从不觉得有和江芜说的必要。很正式,很奇怪,很多余……他一直是这样想的。一直到早晨,小杜姑娘的那些话。
而有些话,从不多余。
面前的小姑娘瞬间红了的眼圈,让秦崇礼无措地看向小杜姑娘。
杜引岁微摊手掌,给了他一个你继续的手势。
可恶!无声的话,奇怪的手势,他都看懂了,一点都不想看懂!
“咳。”孤军奋战的秦崇礼轻咳了一声,重申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该为这两个小东西,还有我那儿媳负责的人是我。是我的选择,让他们在这里。但是,那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选择。”
你……可能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微红了眼圈的江芜想要开口,却被秦崇礼的手势再一次压下。
“我还有话要说。”秦崇礼正了神色,“听完这话,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是我撕开了那蒙着纸,露出来下面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东西。现在,才是你判断的时候。我曾辅佐你父皇那早夭的嫡兄,我来和你说说那位曾经学习过的东西……”
陌生的书名,配以一两句简单的介绍,一本又一本,流水一般从秦崇礼的口中吐出。
江芜初不知秦崇礼之意,只听到后头直白的“帝王心术”“制衡之法”“吏治仁政”……便开始渐觉出了不对。
随着最后一本说完,秦崇礼止了声,两人面面相觑,久无人言。
看着江芜变得苍白了许多的面色,秦崇礼觉得……这些年,她或许对那些课业也并非毫无所感。
也是,便是两座大山,一内一外严防死堵,但总会有那么几缕风吹过不太一样的味道。
只可惜,对于被人攥于手中的雏鸟来说,感觉到了……还不如没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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