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是宿亭云最爱的人。
鹤延只不过是顺带的罢了。
宿江林低头去看怀里的小团子,“第一次出门就顺利想起来一件事,真好。”
鹤延:“……”
捉鬼师的唇角又落回原位,甚至比原先压得更低了些。
许是宿江林有些得意过了头,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去了不下十个充满意义的地点,宿亭云都没再想起来一星半点。
第四天时,符纸失效大半,宿江林只能时不时看见宿亭云,鹤延借口任何法力都有冷静期,七天内他不能再为宿江林画新符,否则将减去十年寿命。
宿亭云闻言一惊,说什么也不要鹤延用十年寿命来换。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宿江林已完全看不到宿亭云。
正好宿亭云打算再去一趟阴阳交界处送信,顺便把珍珠还给小蓝,就让宿江林老实上班,恢复记忆的事先暂停一下。
往返阴阳交界处太过频繁,会引起鬼差的注意,因而鹤延只允许宿亭云七天去一次,一旦遇到危险必须立刻返回。
宿亭云乖乖点头,并且一样接一样地装好鹤延给他的装备,在捉鬼师的一再嘱咐下,始终认认真真地回答,绝不含有一丝敷衍。
开门之前,鹤延依旧不放心,他用双手捧着宿亭云的脸,试图从那双如墨色一般浓重的黑眸里,找出一丁点的轻敌与自大,好以此为借口阻止宿亭云进入阴阳交界处。
可不论他怎么看,都只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郑重。
鹤延无奈叹气,“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宿亭云用力点头,“我会的。”
但鹤延并没有就此松手,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宿亭云,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
“怎么了吗?”宿亭云好奇地问。
鹤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开门之前,我能亲你一口吗?”
“……”
宿亭云拒绝了鹤延的请求,并低头从小布袋里取出一张自制黄牌,塞进鹤延手里。
捉鬼师不明所以,只脑子一热就问道:“这是新的定情信物吗?”
“当然不是,这是你上次亲我的惩罚!”宿亭云握住鹤延的手腕,把对方的手从自己的脸颊上拿开,“集齐三张黄牌,我就……”
他停顿片刻,显然也还没有想好,集满三张黄牌之后要怎么样,只得很没气势地说了一句,“我就不理你了。”
鹤延忍不住轻笑一声,暂时放弃了亲宿亭云一口的想法,不舍地看着对方打开了通往鬼界的大门。
小白趴在房门外,担忧地“呜”了两声。
宿亭云踏入黑门。
不一会儿,一只符纸折成的纸鹤也偷偷跟了进去。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宿亭云十分顺利地抵达了阴阳交界处,周遭嘈杂的声音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鬼团子们纷纷逃窜,不到一分钟,宿亭云的身前就已经空无一鬼。
他一转身,就见小蓝和小银靠在岸边,前者笑容灿烂地朝他挥了挥手,“小黑!”
宿亭云快步走了过去,在小蓝面前蹲下,然后沉默地从布袋里取出珍珠,递到了小蓝的面前。
心虚的人鱼潜入水底,只探出了半张脸,睁着眼睛很无辜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送我珍珠?”宿亭云问他。
小蓝慢慢浮上来些,“喜欢,小黑。”
“可这太珍贵了,你不能刚认识我,就送我这么珍贵的东西。”宿亭云试图把珍珠塞回小蓝的手里。
可河海是人鱼的天下,小蓝迅速往后一躲,宿亭云险些一个不稳栽进河里,幸好旁边的小银及时扶了他一把,“这颗珍珠,只是在你们人类眼里珍贵而已。”
小蓝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目睹了宿亭云刚才险些落水的事,这会儿便不敢再游来游去,只乖乖地回到宿亭云身边,“我们,见面,很难。见一次,少一次。珍珠,礼物。”
小蓝伸出手,想要把宿亭云摊开的手掌推回去,结果指尖刚一触及宿亭云的皮肤,相碰处就传来强烈的灼烧感,小蓝痛呼一声,赶忙缩回手。
“怎么了?”宿亭云担忧道,“你没事吧?”
小蓝甩了甩手,有些郁闷地看着宿亭云的手指,“疼,火烧。”
闻言,小银伸出手指,戳一戳宿亭云的手臂,并未出现小蓝所说的灼烧感。后者见小银碰了没事,便又蠢蠢欲动地去碰宿亭云的手,果不其然又疼得大叫一声,尾巴生气地拍打河水,耳鳍扇动着,骂骂咧咧道:“坏人,坏人,有坏人。”
停留在石碑上的纸鹤冷冷地看着河边的两条人鱼。
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自宿亭云身后响起,“小云哥哥。”
石碑上的纸鹤一怔,往后退了退,掩藏住自己的身形。
鹤恬走到宿亭云身边,警告地看了小蓝和小银一眼,随后牵起宿亭云的手,拉着后者飘向自己的骷髅屋。
落地之后,宿亭云把小布袋里的信取出,递给了鹤恬,同时紧张地坐下,等待鹤恬告诉他,两年半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第28章 28 坏团子
鹤恬告诉宿亭云, 在两年半之前,捉鬼师很严格地分为了南派与北派。其中,南与北并非是指的捉鬼师现居住地, 而是文化起源地,事实上大部分城市里的捉鬼师既有南派也有北派。
南派处理鬼魂的方式较为温和,他们通常会完成善鬼的心愿,让善鬼主动离开人界,前往鬼界转世投胎。对待恶鬼,首先劝诫,劝诫不成, 方才动手, 强制驱离。
而北派激进, 认为鬼不论善恶,都该离开人界,鬼既为鬼,就该了却尘缘,转世投胎,他们遇鬼必驱,若有强烈反抗者, 打至魂飞魄散。
鹤满当年, 是北派里最强的捉鬼师。
他十岁成为捉鬼师, 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天才,十三岁就百战百胜, 他天赋高, 同时也年轻气盛,四处树敌。
“所以当年,北派出事了吗?”宿亭云好奇地问道。
“不。”鹤恬顿了顿, “更准确来说,是南北派都出了事。”
二十年前,捉鬼一事大多无盈利,捉鬼师们将大部分时间花在捉鬼上,无法经营买卖、养家糊口,常常食不果腹。
于是慢慢地,他们接下一些为富人看风水选宝地、镇宅驱邪的活计,这原也没什么,但时间久了,便有人动了歪心思,他们豢养小鬼以谋取暴利。他们先选定目标,随后派鬼去干扰目标的生活,自己再通过“偶遇”或“他人介绍”的方式接触目标,假模假样地办一场法事,他们会根据目标人物的富有程度,调整法事的时间,越是富有的人,就越是需要花上更多的钱。
从鬼、中介、捉鬼师,到办理法事所需要的物品,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那十年,一些捉鬼师通过这种方式,赚得盆满钵满,仓库里堆满了金银珠宝、古董玉器。
再后来,恶鬼们不甘任人驱使,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地放大这些捉鬼师内心里的欲望,用大捧大捧的金钱诱惑他们。人性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一旦有了金山银山,便会向往更高处,他们不旦要财富,还要权力。
恶鬼们达成目的,与叛变的捉鬼师联手,他们给善鬼洗脑,让善鬼去引诱南派捉鬼师,带至己方提前设下的陷阱中,虐杀至死。
善鬼发觉自己被利用,黑化成为了失去理智的厉鬼。
因而恶鬼的队伍不断壮大,他们与叛变的北派捉鬼师们联手扑杀大量南派捉鬼师。
不到一个月时间。
南派捉鬼师死亡213人,失踪34人。
恶鬼们公然建立基地,堂而皇之地害人,赚取血钱。
鹤满当众立誓,要杀尽所有扰乱秩序的恶鬼,他率百余名北派捉鬼师前往那个基地。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鹤恬的手指绕住衣服上的一根带子,轻飘飘地说道:“空的,那个基地是空的。”
两条腿的,自然跑不过天上飘的,北派捉鬼师里仍有叛徒,他们与恶鬼提前串通好,待到鹤满他们出发,恶鬼们就立刻离开基地。
恶鬼并不是选择躲了起来。
原本形单影只的恶鬼因这场浩大的“恶作剧”团结在了一起,他们不要钱,也不要权,他们单纯而残忍地喜欢看到捉鬼师们崩溃又痛苦的神情,喜欢看到被害者的面容变得惊恐又扭曲。
他们几乎杀了所有北派捉鬼师的家属。
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满月儿童,不论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捉鬼师的家人们不一定就是捉鬼师,他们之中有很多也是普通人,面对气势汹汹、有备而来的恶鬼们,他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像鹤恬这样,已经修习一些驱鬼术的,他们则会多派一些恶鬼。
当年,三名叛变捉鬼师与十名恶鬼,包围了鹤家。
这三名叛变捉鬼师之中,有一人曾是鹤满的徒弟,由于犯了错,他被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鹤满无情地赶出师门,在大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后,仍不能求得半点原谅。
那之后,他便一直记恨鹤满,恨鹤满将一身本领传给鹤延而非是他,恨鹤满毁了他“谋生”的饭碗,让他成了不被南、北两派所接纳和承认的捉鬼师。
前往基地的捉鬼师里,鹤延是最先意识到不对劲的,他不等抵达基地,就力排众议返回家中。
可惜鹤延还是晚了一步。
他只见到了被斩下四肢,心口插着利刃,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鹤恬。
地上散落着的符纸全都染上了鲜红的血。
自此,北派捉鬼师的家人。
成为了他们想要赶尽杀绝的厉鬼们。
恶鬼们举杯狂欢,笙歌鼎沸。
红酒杯中盛满的,全都是受害人的鲜血。
这场流满鲜血的战争结束于半年之后,捉鬼师们最终唤醒了失去理智的家人们,送他们进入鬼界,转世投胎。
鹤恬痛恨自己出生于捉鬼师世家,即便恢复了记忆,仍不能原谅鹤满。进入鬼界前,她烧毁了所有关于自己的东西,她要鹤满再也看不见她,要让自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鹤满的世界里,她发誓再不要当他的女儿。
跨入黑门之前,她甚至没有回头看鹤满一眼。
可时间终究还是冲淡了一些恨意。
记忆里那个总是三天两头不着家、忙着捉鬼的父亲渐渐模糊,剩下的则是那些温馨的点点滴滴,她想念鹤满陪她骑脚踏车,陪她去游乐园,给她买很多好吃的,想念年幼时的她坐在案桌前,看着鹤满一笔一划认真教她画符的模样,想念她接过鹤满手中的笔时,说下的那句——“我将来长大了,也要成为像爸爸一样厉害的捉鬼师!”
捉鬼师的一生都将用于驱逐不听话的鬼魂,他们为此而生,最终也会为此而死。
而现在……
他们不止自己会死,无辜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受到最恶毒的诅咒。
这个世界每天都会迎来新生儿,也每天都会送走逝去的人,亡灵总是无穷无尽,像春风吹又生的杂草。
阴阳交界处常有鬼来,也常有鬼走。
鹤恬时常坐在最高的山峰上,俯瞰整个阴阳交界处,她在日复一日的独坐里,忽然就理解了鹤满的不容易。
她觉得好累好累。
放不下、解不掉的怨念,让她好累。
鹤恬看着宿亭云的眼睛,缓缓挽起袖子,她的两只手臂上各有着一圈缝合后留下的疤痕,崎岖丑陋,成为了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她道:“继续留在鹤延身边,也许某一天,你的下场也会变得像我这样。”
“我想……这大概也就是你们分手的原因吧。”
鹤恬本以为,她会在宿亭云的眼睛里看到害怕,毕竟是个人就会恐惧、会害怕,在那场战争里,她看过太多太多因为恐惧而变得狰狞的面孔。
人都是怕死的,她也害怕,血一点点流尽的时候,她真的很希望有人能来救救她。
那时的她望着天花板的吊灯,看着那刺眼的灯光,满脑子都是——
她还不想死。
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做,她甚至没能成为很厉害的捉鬼师,没有来得及长大,为鹤满、鹤延分担。
她就那样死了。
变成了她曾经最厌恶的厉鬼,做了很多坏事,哪怕后来他们安慰她,说她是身不由己,可哪又有什么用?
她的手上沾了血,怎么也洗不干净。
宿亭云应该害怕她,害怕鹤延,害怕他将会遇见的危险、会获得的结局,可是宿亭云没有,这个人的眼神里只有无以复加的心疼和愧疚。
他在心疼她,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却又不敢真的落在她的伤口上,他的声音在发颤,眼眶也红了,他柔声问她:“你的伤口……还会疼吗?”
人在被安慰的时候,通常会感到很委屈,会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只是这一回,不等鹤恬伸手去捞,宿亭云就主动变成了小黑团子,飘到她怀里,然后转身背对着她,“眼泪可以擦我背上哦,你就当我是一块黑色抹布。”
“真的吗?”鹤恬哭着哭着就笑了,“那鼻涕也可以擦吗?”
小团子的身子僵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为难地看了鹤恬一眼,最终宿亭云决定不当抹布了,他飘到地面上拾起一沓符纸,然后递给鹤恬,“还是用这个擦吧,我不太干净。”
鹤恬又好气又好笑,“坏团子。”
她从宿亭云手里抽过一张符纸,手一挥,符纸就神奇地变成了一沓抽纸,她扯出几张擦干净眼泪。
一封厚重的信交到了宿亭云手里。
知道宿亭云还会来,鹤恬这几天都在写这一封信,删删减减,仍写了好几页纸。她不知道宿亭云还能来多少次,只恨不得将话一次性写清,担心这次不说清,下次就没有机会了。
宿亭云将信装好在布袋里。
他飘离鹤恬的骷髅屋,全然不知守在门外的纸鹤一见到他,也赶忙扇动翅膀跟上。宿亭云重新回到了黑河边,和小蓝、小银道别后,离开了阴阳交界处。
他行走在黑雾中,数好了走的每一步,然后闭眼转身,握住了那个熟悉的门把手,他猛地将门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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