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着签,合同不出岔子就行。”纪繁西一句话就把俞悄给打发了。
她正忙着在公司签约的当红艺人中,还有那些雨后春笋般一茬茬崛起的优质博主里,挖掘下一个可以培养的“叶幸司”。
俞悄又跟她汇报了点别的,点的餐都要到了,叶幸司的消息才从屏幕上弹出来。
不是文字,是一条语音。
叶幸司:“因为我想随时看见你。”
第106章
“三十六场第七景第二次!”
工作人员在镜头前“咔”一声切下场记板,整个拍摄场地安静无声,只剩下设备沉闷的运转。
这是一栋老旧的乡村宅院,一对老夫妇坐在院门前昏黄的灯泡下,已经捧着碗筷酝酿好入戏情绪,“稀里哗啦”地往嘴里扒拉红薯稀饭。
院外的土路上两声狗叫,一个套着老旧夹克,顶着一脑袋半长头发的青年人,胳膊杵在袖筒里,蹋拉着拖鞋,溜溜达达地晃进院子里。
“二叔!”
他扬声朝喝粥的老头儿打招呼,从院檐下的阴影里走进悬吊镜头。
青年人的胡须和头发一样半长不短,额头的油光与打绺的头发简直交相辉映,声音粗嘎顽劣,十足一副村镇里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模样。
一只苍蝇恰好从他头顶“嗡嗡”过去,他抬手挥了挥,同时拖着嗓子长长地咳了一口痰,歪头“噗”一声吐在泥地上。
喝粥的老头儿掀掀眼皮,冷漠地扫他一眼,刚扒进嘴里的粥停了两秒,才动动喉结咽下去。
青年人咧嘴一笑,不紧不慢地继续溜达到老头儿跟前,又冲始终没有正眼瞧他的老妇人咕哝一句“二婶”,拎拎裤子,在充当餐桌的矮木方桌前蹲下。
他的拖鞋像是北方大澡堂里那种公共的塑料拖鞋,一只还剪了角,露出来的脚趾头也灰扑扑的,脚趾甲里埋着泥,随着蹲下的动作,大拇指从鞋头挤出来。
B机沿着轨道滑停在老头儿身后,顺着青年人的鞋往上拍,灰裤子,老旧开线的毛衣,领口掉漆的劣质夹克,最后停在他脸上。
这妆造。
俞悄坐在导演旁边的小凳上,望着镜头里变了个人似的叶幸司,一边震惊,一边忍不住想笑,忙埋头把表情往下压。
“二叔,帮咱强子问明白了。”
叶幸司从桌上捏了一截切成段的黄瓜,很粗鲁地往酱碗里抹了一大坨,“咔嚓咔嚓”地大嚼。
“这个数。”他朝老头儿用手指比了个“八”,目光里透出歹毒的精明,“不能再少了,这人家已经是看咱乡里乡亲的份儿上嘛。”
老妇人猛地停下吃饭的碗筷,看看叶幸司比出的数字,忙又看向仍不出声的老头儿。
老头儿摆足了架子,不紧不慢地吃完手里的稀粥,看似十分稳重,随后才跟着望向叶幸司,动动嘴角,“哦”一声:“之前说多少?”
“十二万八嘛!”
叶幸司秃露出一段拗口的方言,侧身拍拍自己的膝盖。
“腿都狗日的跑断了,笑脸赔得牙酸,人家也没看我面子,还是看您在咱村德高望重,以后有点啥事还得靠您照应……”
老头儿又揪了口馒头,细嚼慢咽地吃下去,含混地“嗯嗯”两声,突然朝他老伴横一眼:“看不见大侄儿来了,去给倒茶端饭。”
“哎,自家人我这不吃着呢,不麻烦我婶儿。”叶幸司笑嘻嘻地比比手里的黄瓜段儿,“吃着呢!”
老头儿没接叶幸司的话,又命令老伴:“去喊强子回来,他哥给他送媳妇儿来了。”
老妇忙放下碗筷离开院子,叶幸司畅快地“哎——”一声,开始跟老头儿压着嗓子咬耳朵。
“二叔这话说得对,咱都自家人,我坑谁也不能坑咱强子嘛……八万人家也不挣钱,你现在城里娶个媳妇儿,八万够顶个啥……还是个女大学生,白净……”
老头儿清清嗓子,也压着声音问:“干净的?”
“干净不干净,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人,能给强子生孩子还有啥说的。”叶幸司着重强调,“便宜几万块呢老叔。”
老头不接话了,脸色又沉了下去。
叶幸司不管,在人院里大吃大嚼,还自己去盛了碗粥,碗里堆满红薯块,继续给老头儿洗脑“这钱花得值”。
又是两声狗叫,老妇人领着个一瘸一簸的瘦弱男孩儿回到院里。
男孩手上拎着根光滑的破木棍,一蓬野草一样的头发,脏兮兮的外套拉到脖子根,拉锁的下半截却坏掉敞着嘴,露出里面盖不住肚脐的t恤,下身是当成外裤穿的秋裤,紧绷绷的裤脚绷在小腿肚上,漏出脏兮兮的脚脖。
分明是个傻子的形象。
而这傻子正是万洋。
叶幸司正端着粥碗要往矮凳上坐,那男孩“啊!”一声吼,一脚踹向跟进来的狗,踹了个空气,自己一个横叉劈下去了。
叶幸司被吓了个激灵,一个屁股蹲坐地上,咬牙切齿地回头瞪男孩:“虎得没边!”
老婆子骂骂咧俩地去拎儿子,老头儿绷着脸去搀叶幸司。
“哎哟我的妈……”导演笑着举起小喇叭,“好!卡!”
整个剧组一瞬间松弛下来,全都在笑,各部门调机位的调机位,补妆的补妆,准备下一场戏需要的场景。
俞悄从刚才万洋那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就猛地把脸埋进膝盖,抖着肩膀半天没再抬起来。
万洋拎着木棍挤到他身边,蹲在俞悄跟前,戳他的鞋。
“咋样啊小悄哥,”他认真问俞悄,“你看我像傻子不?”
俞悄本来都快好了,透过膝盖看见万洋在那戳鞋,又笑得痛不欲生。
他抬头呼了半天气,才逼着自己平静下来,揉掉笑出来的眼泪花:“太像了,傻子王。”
“什么东西……”万洋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看看自己的秋裤,受不了地也埋头笑起来。
这是叶幸司签下的那部剧里,第四个小故事。
剧名敲定得非常随意,报备上去的名字就叫《五个故事》,这一集的名字则很讽刺的命名为《好人》。
虽然叶幸司明目张胆的用戏筹来诱惑俞悄,但《五个故事》的筹拍太讲究了,每一集都真实取景,一群人天南地北到处跑,还净是些深山老林村庄破院。
俞悄没功夫全程跟组,这几天闲下来,才过来探班,一来就看见叶幸司和万洋这颠覆形象的妆造。
笑得气管都发胀,他才终于缓过劲儿,又打量着万洋问:“踢狗是你自己琢磨的?”
俞悄刚才翻了剧本,根本没有踢狗的细节。
“叶哥跟我商量的。”万洋诚实地说,“他说如果只是做出个傻子的造型不够生动,傻子嘛,就得傻得出其不意。”
“我受不了了。”俞悄的笑点放出去就扯不回来,“有毛病,还‘傻得出其不意’。”
“啊。”万洋也乐,“本来是让我进了院门就吼一嗓子,正好这狗跟进来了,我就灵机一动……”
他正跟俞悄分享自己的小巧思,身后一道阴影蒙下来,叶幸司抄着裤兜来到他身后,一垂手,拎着万洋的后脖颈,让他“一边去”。
叶幸司维持着剧中吊儿郎当的人设,斜支着一条腿,从上往下垂着眼皮打量俞悄,挂在脸上的笑是轻浮的,眼神里却是真实的。
“谁大驾光临了。”他故意问。
俞悄起身上下打量了叶幸司近半分钟,由衷道:“像那回事儿。”
叶幸司歪歪脖子,跟俞悄对视,然后抬手赶走他脑袋上的蚊子。
“吃饭了吗。”他心情很好的问,“过来怎么不说一声。”
“吃了。”俞悄看了一圈院子,没回答叶幸司后面的问题,反问他,“这一集都在这村里拍?”
“嗯。”叶幸司攥上他的手脖,把人带到后院里自己的休息间,“累的话先在这休息。”
这是一处真正落后的村落,偏僻老旧,俞悄根据万洋发来的地址赶过来,一路上光交通工具就换了四轮。
最后在镇上和生活导演碰头,也是享受了一把真实的驴车,才晃晃悠悠进到村里。
连眼下这间算是收拾得最整洁的休息室,也是凌乱不堪,真正土砖砌成的墙面,房顶是实在的木头横梁,墙角与房顶结着蜘蛛网,下方还堆着几个硕大的尿素袋子。
“都是村里现租来的院子,平时有人住。”
叶幸司解释着,从桌上翻出一盒驱蚊液,把俞悄当个陀螺,转着圈的喷一遍。
“晚上蚊虫多,喷喷。”
不知是乡村本身就拥有让一切返璞归真的力量,还是这驱蚊液快过期了,俞悄闻着空气中那股奇妙的陈旧味道,像农村烧柴的木料,也像老太太洗完澡身上的风油精。
配合着院外嘈杂的声响,以及糊着报纸的窗户外,那些扒着窗台嘻嘻笑的小孩,他突然产生出无比强烈的真实感。
仿佛自己真就是生活在这村里的人。
“拍爽了?”他问叶幸司。
“爽。”叶幸司牵起嘴角,明白俞悄在问什么。
俞悄点点头:“戏疯子。”
他说完这句话就准备出去,刚转身迈出一步,就被勒着腰拖了回去。
俞悄毫不犹豫,胳膊一撑就要往后肘击,却被连着胳膊一起圈住了。
“给我冲个电。”
叶幸司就这么拖着俞悄坐在椅子上,将脑门埋在他颈窝里。
俞悄挣扎的动作,在侧首闻到叶幸司的头油味儿时,戛然而止。
他动物一样在叶幸司头顶抽着鼻子闻了闻:“你这油头……不会真是没洗头捂出来的吧?”
“啊。”叶幸司闷着嗓子笑了,“好闻吗?”
“恶心死了!”俞悄直接被恶心笑了,都不敢再伸手去推叶幸司的脑袋,直往上挣腰,“撒手!”
正缠斗着,休息室的木门“嘎吱”一声响,万洋喊着“叶哥”迈进一条套着红秋裤的腿,一看见两人的姿势,从善如流地转身又迈了出去,“砰”一声扣紧门。
“松开!”俞悄耳朵根一烫,往叶幸司脚上踩。
“说了让你别乱动。”叶幸司的胳膊不松反紧,在俞悄颈窝里一转头,咬住了他的脖根。
俞悄分明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后方抵住了自己。
第107章
俞悄和叶幸司前后脚从休息间出来,一个满脸正气,另一个垂手揉着后脑勺,侧脖颈上印着五指分明的大巴掌。
万洋没有走,像个真正的农村傻小子,蹲在门旁的小椅子上翻剧本,手里还捏着半块馒头。
听见开门声他就抬起头,斜抬着脑袋一脸玩味地打量他俩,眼珠滴溜溜乱转。
看见叶幸司脖颈上的巴掌印,他“嘿嘿”乐一声。
“傻笑什么呢?”俞悄瞪他。
“刚找我什么事?”叶幸司同时开口,摁着万洋的脑袋给他扒拉下去。
万洋是来找叶幸司给自己讲戏。
叶幸司接过他的剧本扫了两眼,便一改刚才没正形的模样,朝万洋勾勾手示意:“你背一遍我听听。”
这两人一进入对戏状态,二流子也像正经人了,傻子也不傻了。
俞悄自己绕着拍摄场地溜达一圈,回来后,发现导演和编剧也加入进讨论的阵容。
他没过去打扰,自己在角落里拽了张木敦子坐下,远远地望着叶幸司和万洋发怔。
人与人的交往,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奇妙的互相影响。
万洋在最开始并不是个多么热爱拍戏的人——如果以叶幸司为“热爱”的衡量标准,至少在俞悄已经接触过的演员中,还没发现谁能超越他。
艾浩或许可以为了一个机会十年磨一剑,白桃可以为了上镜更好看更贴合角色,让自己瘦得脱相,但他们的目的都不是拍戏本身。
万洋就更不是了。
万洋是个功利心很淡的聪明少年,他不急于大火,也没有明确的发展方向。让他做直播他可以,让他参加综艺他像玩一样,让他去拍戏他也感兴趣。
这么一个看似随性的人,现在为了拍戏,颠覆形象跟着叶幸司上村下乡,也会拿着剧本在休息时间认真揣摩角色,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很难说没有受到叶幸司的影响。
至于叶幸司。
俞悄慨叹完万洋的变化,将目光移向认真看着万洋表演的男人,一股说不来的滋味萦绕上心头。
叶幸司现在很快乐。
这是俞悄最直观的感受。
不是流于情绪的快乐,是真正有条件和实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拍自己想拍的戏,那种内心深处由内而外的、真正的轻松与愉快。
连说话做事都没有之前那么装、那么闷了。
或许多多少少,也有受到万洋心态的影响吧。
那我自己呢?
俞悄看着沉浸在排练中,充实又忙碌的二人;看着满院子进进出出,为一部好剧架桥铺路的工作人员们;甚至看着场地外探头探脑的围观的村民。
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对自己的提问,整个人愣了一下。
如果以他的性格,现在的他已经能够熟练的处理工作,公司里被纪繁西照应着没什么压力、生活上平淡安稳、感情上没有纠缠与纷扰,与叶幸司也在不知不觉中打破了冰层,消除了说不得话碰不得面的僵局……
没有什么让他劳心的事,没有让他伤神的人,不再轻易受任何人的影响。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俞悄。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叶幸司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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