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别过眼,避开女鬼的审视,假装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自我介绍。
吉莉安的行动迟滞下来,脸上显出一丝疑虑,许是“灰铸铁城堡”这个词勾起了她为人时的记忆。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征兆了,既然能够冷静,那就代表可以谈话。
伊洛里放轻了声音,挤出一线笑意,安抚着:“夫人,很高兴能够在这里见到您。”
“咕噜咕噜,你,做什么来?”吉莉安发出诡异的低吼,如同一匹野放太久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人类的野兽,既想接近,又磨着牙齿想要咬断这个闯入者的咽喉。
“为什么、在这里?”
伊洛里:“请原谅,我无意打扰您的安眠,我来这里只是想要找回我的妹妹。”
伊洛里按住颤抖得完全停不下来的左手,打开了系在铂金手链上的小银盒,里面放着一张索菲娅·亨特的照片——
活泼可爱的少女穿着一身长裙,长长的头发梳成时兴的少女发髻,鬓边插有一朵装饰性绒花,长着鹅蛋脸,两边脸颊各有一个很深的小酒窝,笑起来令人想到甜蜜甘美的蜜糖。
显而易见,她正处于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如花一般鲜艳夺目。
望着照片里的女孩,伊洛里的语气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恸,问道:“夫人,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叫索菲娅·亨特,请问您见过她吗?她现在在这栋楼里吗?”
索菲娅还如此年轻,应该跟家人待在一起尽情享受生活,而不是被关押在某个阴暗的塔楼中,终日担惊受怕,与阴冷的幽灵为伴。
“问……问题?”吉莉安凑近伊洛里,歪了歪头,如果不是早知道她是鬼魂,她这番模样跟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是的,我只是在问问题而已。”
伊洛里伸出双手,上面空无一物,示意自己没有带武器,也没有任何恶意。
他请求地说:“只要您愿意告诉我这个女孩的下落,我就会立刻离开,保证永远不会再来打扰您。”
吉莉安木愣愣地放空了双眼,残存的理智不足以支撑她理解伊洛里的话。
她答非所问道:“安东尼和安德烈的教师?”
伊洛里只能耐下心:“没错,我是安东尼和安德烈的家庭教师。他们很好,你的孩子都生活得很好,你的哥哥——狄法·卡斯德伊正在照顾他们。”
伊洛里顺着吉莉安的话往下接,眷恋人间的幽灵一般都会无比思念亲人,用这种话题来博得它们的信任将是再好不过的抓手。
“狄法?!”但吉莉安在听见狄法的名字后,却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沉静下来,反而忽然暴起。
她猛地拽住伊洛里的手腕,五官都扭曲在一起,“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小偷!是狄法派来偷我金子的蛆虫!恶心!”
亡灵极寒的阴气瞬间冻得伊洛里发抖,仿佛从皮肉到骨头都结出冰晶,下一秒,他毫无抵抗地被吉莉安摔到墙上,后脑勺撞出很大一声响。
伊洛里感到天旋地转,但吉莉安还是不肯放过他,瞬移到他面前,拖起他一只腿往窗户走。
“滚出去,卑鄙小人。”吉莉安想要把伊洛里扔出窗户活生生摔死他。
伊洛里惊骇地看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翻身够来自己的背包。
驱邪水在哪儿,在哪儿哪儿哪儿?
快点!
铛——
一个白色的玻璃瓶从口袋滚出来。
伊洛里像是看见救星,顾不上检查对不对,拨开瓶盖就把里面的液体泼向可怖灵体。
“啊啊啊啊!”吉莉安如被硫酸泼了一脸,捂着脸发出凄厉的叫声。
伊洛里趁机踹开她的手,连滚带爬地跑开。
闪电又一次划破天际,照得伊洛里的脸惨白如死尸,最为惊悚的一幕出现。
在他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吉莉安呕出一块块带血的黄金,痛苦得不停在尖叫,在胸口挠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抓痕。
“不!我的、是我的!谁都不给,谁都不会给,宝石和金子只属于我一个人!”吉莉安惊恐地扑到金块上,像是即将失去自己最亲爱的孩子一样尖叫着抱住那些金子,甚至不在乎上边粘连的血丝和唾液。
伊洛里想跑,但是不管怎么使劲掰那个大门门把都没有用,门从外边被锁上了。
疯了。
伊洛里眼睁睁地看着吉莉安像是着魔一般,不管不顾地拿着坚硬的金块就往喉咙里塞,直到喉咙黏膜撕裂,更多墨蓝的血液涌出来,她也始终不停下。
一块、两块、三块……更多,更多,要更多,直到融为一体谁都不能抢走。
血液漫地,染蓝吉莉安的领口和衣摆。
这一幕是如此荒诞与残忍,伊洛里兀地明白了,这是吉莉安的死亡场景,她太过痴迷于黄金,所以最后吞下了金子,杀死了自己。
这就是黄金热对卡斯德伊的诅咒。
吉莉安吃完了地上的所有金块,下颚已经被坚硬的金属咯得不成样子,斜歪着敞开,甚至能看见她还在不停吞咽着蠕动的喉管深处。
“啊啊啊该死的蟑螂,我要杀了你,折断你的脖子!”她不给伊洛里任何逃跑的余地了,擒住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嗙”地撞到地上。
鬼魂的手像极冰冷的钳子,按住颈骨挤压,伊洛里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他甚至幻听到自己的脊椎骨在崩裂,一声声,从后颈一直往上,过高的颅压引起巨大的嗡鸣声,压倒了伊洛里。
鼻血流下来了,在眼前的一片血红中,伊洛里只能看见在不远处滚动的驱邪水瓶。
救命,谁、谁来救救我。
伊洛里窒息了,双眼发黑,在濒临晕厥的边缘。
他才意识到,死亡是如此冷的河流,当双脚踏入最浅的区域,已经会冻得浑身发颤。
此时,大门的锁舌兀地弹动了一下,发出最细微的“咔嗒”声,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开门声落入伊洛里的耳中却宛如天籁。
下一刻,门从外边被打开了。
第22章
哐当——
“啊啊啊!”有什么破碎了, 随着一阵剧烈的白光闪过,吉莉安发出一声尖利又无比怨毒的喊叫。
伊洛里只觉得后颈上的压迫忽然消失。
下一秒,有人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落入一个充满呛辣的烟草味的怀抱中。
“教授,你没事吧。”狄法的声音透着冷意。
伊洛里头晕目眩, 根本答不出一个字。
吉莉安捂着脸, 目眦欲裂, 看着一路照顾自己长大的兄长,没有一点温情,却是恨得咬牙。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是你让这个小偷来偷我的金子,你想要我消失,想贪走我的一切。”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扯。
撒谎成性的、没有信用的、欺骗的、背叛的、卑鄙的。
狄法:“吉莉安,你冷静点。”
“我!不!”
吉莉安猛地抬头,怒吼仿佛掺了无数刀片,尖利得在狄法的脸上划出了血痕。
大门轰然重新关上,把海伍德以及后面的一干卡斯德伊精兵关在了门外,任凭他们怎么拍门都打不开。
在吉莉安的操纵下, 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顷刻飞起,旋转着形成暴风, 而漂浮在暴风眼中的吉莉安发丝张扬披散,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
狄法在伊洛里耳边说:“我引开吉莉安的注意力, 侧卧另有一扇窗户, 你从那里出去,底下会有人接住你。”
伊洛里看到狄法垂下来的手里握的东西,才知道刚才发出光芒的是一块白水晶, 而今水晶已经断裂成两半,成为黑色的石头,显然已经失去了任何能够驱除亡灵的魔力。
“快去。”狄法沉声道,推开伊洛里。
伊洛里踉跄了一下,眼见情况在失控,他也深知没有时间犹豫,如果他不走,可能两个人就都也走不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狄法,转身就往侧卧跑。
伊洛里想要逃跑的举动似乎再一次刺激到吉莉安。
“不,不,别想逃。”吉莉安又开始不停地呕吐,只是这次她呕出来的不是黄金,而是黏稠的黑泥。
狂热的低语在吉莉安的耳边蛊惑: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偷,不原谅,永远不原谅,杀了他,撕断他们的手,扯掉他们的头,让他们死,这辈子都后悔觊觎你的宝石和金币!
“不可以!”吉莉安歇斯底里地尖叫,随着她声音落下,一块锋利的铁片顷刻倒转,尖端直朝站在门边的狄法冲过去。
铁片如同箭矢一样锐利又精准,擦着狄法的脸侧深深插进门板里。
狄法连一丝动摇都没有,他一步步走向暴风中心的鬼魂,墨蓝的眼眸阴晦似海,声音无比沉静:“吉莉安,别让那个声音掌控了你的理智,这不是你想要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
什么不是我想要的?
明明毫无起伏的话语却穿透了时空,插入吉莉安的心脏,吉莉安恍然间魇住了,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
冰冷,透明的,没有一丝温度,极暗的光从掌心透过,连最轻的一粒沙都握不住的亡灵,为什么还要黄金?有什么意义?
“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吉莉安扣着自己的喉咙,想起了死前吞入黄金的窒息感。
吉莉安抬起头,失神的目光投向面无表情的狄法,她没有再管落跑的伊洛里,而是闪现到狄法身前。
“狄……法……”鬼魂的声音幽怨得仿若千坟在哭。
吉莉安怨恨地望着狄法,“你当初为什么不阻止我,为什么任由我发疯,任由我沉迷黄金?”
这不是真的,吉莉安当时的状态已经完全听不进其他人的话,眼里只看得见金币和珠宝,甚至连年幼的孩子在旁边苦苦哀求她正常,她也完全没有反应。
狄法做了能做的一切了,让她搬到远离城堡的塔楼,不给任何黄金或者能够引致疯病的财物,但千防万防却终究没能防住吉莉安吞金,等来送一日三餐的守卫发觉,吉莉安的尸身已然冰冷,无力回天。
吉莉安一字一句,字字泣血,血泪簌簌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为什么被诅咒的偏偏是我,被抛弃在这种地方腐烂偏偏是我?”
“哥哥啊,我亲爱的哥哥啊,你为什么不救救我?”
她哭得一塌糊涂。我的安东尼和安德烈啊,我的家人,我的爱,现在都已经成为悲哀,我再也不能亲手去拥抱他们,不能感受他们的温暖,为了冰冷无用的金属块,我失去了一切。
狄法:“我知道你怨恨我,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留在这里也不可能挽回什么。”
“离开吧。”狄法拿出了一样物件放到吉莉安的脚边。
那是安东尼和安德烈年纪还小时剪下来的发辫,小小一束,尾端各绑了一枚发珠。
吉莉安看见自己做给儿子们的发珠,像是被驱魔的盐弹命中要害一样,禁不住颤抖起来。
“呜呜呜,安东尼、安德烈。”吉莉安哭泣着拥抱住自己的兄长,冰冷的灵体就如同冰块,穿透狄法的皮肤,带来堪比火焰烧灼的痛感。
“哥哥,对不起。”
狄法面色不改地抚过妹妹的发端,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
狄法说:“没关系,但你该走了。”
吉莉安怔了一下,抬起头来,苍白的嘴唇抽动,流露出极端的悲恸。
“哥哥,我不想一个人死,我真的真的不想只有自己一个人。”
披头散发的女鬼突然掐住了狄法的脖子,用力掐紧,眼睛里的渴望几乎要漫溢出来,“对不起,原谅我,我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没有人来看我,一直没有人,我总在孤独。”
所以、所以——
“你也跟我一起死,好不好?”
狄法呼吸不过来,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再没有一丝血色,他听得见海伍德在命令士兵撞门,但塔楼受吉莉安的影响,疯狂地摇晃起来,砌墙的石头砸下来,堵住了门。
死亡,从来与狄法如影随形,只是这一次他无比真切地感觉到那腥冷的獠牙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鬼魂,看这里,这是你最爱的金子,你不过来,我就要把你的金子全都偷走了。”
伊洛里的声音骤然划破空气,狄法的瞳孔微微一缩,他余光瞥到伊洛里抛洒出一大把金币,叮叮当当地砸在地上,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仿佛瞬间点亮了昏暗的空间。
“金子?”吉莉安松开狄法,猛地朝伊洛里撞过去,双手变形成尖利的爪子,径直往他脸上抓去,“我的金子,还给我。”
伊洛里咬紧牙关,将有驱邪作用的鼠尾草尽数砸向吉莉安,“吉莉安,逃避面对现实的人一直是你,不是你哥哥。”
“你已经死了,别因自己的死迁怒到无辜的人。”
“啊!!”吉莉安躲无可躲,灵魂被灼烧出白烟。
她撞向大门,穿过门板消失。
狄法正想要起身,却见伊洛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高声喊道:“公爵,快趴下!”
塔楼已经倾下,天花板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缺口,雪粒和着砂石如瀑布般倾泄而下,砸向地面,随着一声巨响,矗立已有百年的塔楼在风雪暴中轰然塌陷。
塔楼坍塌时,伊洛里感到极大的失重感,紧接着是剧烈的痛感,他脑袋撞到坚硬的石板,导致伤势雪上加霜。
伊洛里闷哼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伊洛里被一阵刺痛惊醒,疼痛间感觉到一只大手在触碰他的后颈。
“嘶、不要碰。”伊洛里下意识地抬手压住了那只大手,摸到一些粗糙的瘢痕。
“伊洛里,睁开眼看我。”有异域腔调的男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很低地喊他。
伊洛里睁开眼睛,明明周遭一片漆黑,但他却对上了身下男人的眼眸。
他愣住了,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压在狄法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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