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睡吧。”唐思麒说,不知是告诉禾乐还是告诉自己,“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冰雪消融,风平浪静。刷一下拉开百叶窗,阳光争先恐后涌进来,疏于打理的花园开满了不知名野花。
禾乐去门口拿牛奶,信箱露出牛皮纸信封的一角。才搬过来没多久,照理说没有人会给他们寄信的,他回屋内找了许久才翻到信箱钥匙,把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取出来。
“好像是国内寄来的。”禾乐把文件袋拿到厨房,唐思麒嗯了一声,随手塞进某个柜橱。
过了一周,大件家具送来,唐思麒请人上门进行全屋整理还有除虫,工人理橱柜把文件袋找出来,再次交到唐思麒手上,她这才把文件打开。
禾清培的案子判了,重大经济犯罪,查处了名下所有财产。在他死后的第二天,那笔迟迟回不来的款项实时到账,填上了傅氏的大窟窿。傅氏虽然也遭行政处罚,但对于这么大体量的公司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爸爸不应该死的,对吗?”禾乐已经能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开口时喉咙不可避免哽了哽。
短短几周唐思麒消瘦得双颊凹陷下去,眼角又爬上几条细纹,“或许是资本家的把戏吧,为了除掉一个知道太多的白手套。”
对方的目的不应该是要除掉禾清培,走前的夜晚傅岐还特地打电话劝说禾清培要保全自己离开海城,可扣住海外资金不让回流的人却是他自己,活生生让数十亿压垮了禾清培,最终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真正的目的或许是让禾清培有潜逃行为,从而让他们全家永远不能再入境,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他跟纪延廷去果岭,傅岐话里话外敲打纪延廷,但阴恻的视线一直落在禾乐身上,让他摆正自己的身份。而且,纪桢曾警告过纪延廷不要做可控范围外的事,傅岐什么都清楚,他会为了扩大可控范围不择手段。
难道......
禾乐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道傅岐是不是过意不去,在禾清培名下房产拍卖时,把他们原先住的别墅买了下来,转赠到禾乐名下。一起看完所有的文件,禾乐问唐思麒:“我可以卖掉吗,妈妈?”
“你做决定。”
“好。”
长期从事金融行业,禾清培习惯不会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海外资产还算可观,他走后唐思麒和禾乐的生活不至于太难过。
虽然经济没有困难,但没了精神寄托唐思麒终日郁郁寡欢,面对禾乐时又强打精神笑脸相对。在禾乐多次鼓励下,她在家中开了书法班教附近的华人小孩写字,禾乐则插班进了当地一所教会学校。
第一年因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且要兼顾学业和语言学习,他过得相当吃力。为了能准时毕业,他不得不用三年时间学完四年的课程。
M国的高中与国内最大的不同是去班级化,没有同桌,也没有固定的班级。加上语言和种族问题,他没交到什么朋友。很多个深夜,他想登上从前的社交帐号看看以前的朋友的动态,但总会临了起怯意,最终,在某个思念与痛苦疯长的夜晚,把所有账号都注销删除。
他们走得匆忙,很多东西都没带过来。社交帐号也注销之后,好像把最后一丝与国内相关的联系也切断了。
现实不允许禾乐耽溺过去,他每天都很忙很忙,只有忙到没时间悲伤他才能咬牙坚持。
高中最后一堂课是自然科学,下课前,印度裔老师夸张地祝贺他们完成了里程碑式的长征,接下来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比小测难得多的挑战。无论是去往大学还是社会,需要苦恼的不再是得了A+或D,而是成为一个能够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
这段话让禾乐想起了之前海城大学的教授给他们开的讲座,每一个成年人都有自由追求爱享受爱的权力,无论对象是男性还是女性。可惜,他成了自由的成年人,却与爱的人相隔太平洋,更何况他和那个坏蛋之间相隔的不止是太平洋。
又是一年热烈的夏天,花园的金盏菊开了,橘黄、橙金的星星点点顺着篱笆铺了一圈。邮差把今天的报纸以及信件塞进信箱,禾乐外套都来不及穿,蹬着拖鞋冲出去。
“妈妈,妈妈!”他举着拆开的信封闯入厨房,气喘吁吁,“来了......录取通知书来了!SVA!”
唐思麒匆匆把画了一半花纹的苹果派塞进烤箱,洗手,擦干,接过录取通知书仔细看了一遍,随后给禾乐一个拥抱。
“妈妈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唐思麒拍了拍他的背,“去洗漱,准备吃早餐,等会儿还要出门呢。”
“嗯!”
此前禾乐还没满十八岁所以不能处理国内的房子,一直拖着拖到高中毕业才想起来。吃过早餐,他和唐思麒出门会见律师。签下委托书请对方把房子挂牌卖出去,得到的钱全部捐给荣德高中的教育基金。
截止到签字的这一刻,与国内的联系悉数折断。
“都结束了,妈妈。”禾乐握住她的肩。
“嗯,都结束了。”
房子放出去没多久就被人买了下来,除了价值较高的艺术品和奢侈品也被法院拿去拍卖外,屋子里还有家具等许多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买家通过中介加上了禾乐的联系方式,询问需不需要把东西寄回去给他。
对方似乎着急入住,发了大致清单过来,并说明如果一个月内不拿走就只能扔掉了。
虽然割舍不下昔日家中的一点一滴,但禾乐与唐思麒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向前看,委婉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过了几天后,买家林先生:“相册也不要了吗?”
彼时禾乐在进行大学前的gap year,在世界的尽头阿根廷延迟了半个月才收到林先生的消息。对方发来一些相册图片,有他参加少儿合唱班的,也有他和爸爸妈妈去游乐场的,还有......他拍的纪延廷。
禾乐连忙回复需要,但发出后文本气泡旁赫然亮着一个鲜艳的红色感叹号。一个月时间已过,对方应该是彻底扔掉开始装修房子了。
大西洋的海风吹得眼睛睁不开,视野被水汽笼罩,哒——哒——水珠模糊了照片。分别的阵痛从不曾消失,只是潜藏在骨髓深处。
【作者有话说】
报告各位,打算从今天开始日更!!!
前段时间实在太懈怠了,总是更一天玩一天,遇上过年就更心安理得偷懒了[可怜]
我要发奋了!!!
不过偶尔可能还是要请个假什么的(捂嘴
但我还是会努力日更的!!!!
第42章
一觉睡到昏天黑地,房间内没开灯,窗户倒映着附近建筑的灯牌,五彩斑斓霓虹光炫目。禾乐醒来,饥肠辘辘。外间传来微小动静,他迷瞪地喊:“Sara,下班前帮我点个披萨,金鱼缸里面应该还有零钱。”
说完又闭上眼睛养神,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过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意识回笼前的一幕尤为清晰。
那天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久违接到国内来电让他后续拍摄频频走神。
“Leon,该换布景了。”
“哦哦好。”回过神,禾乐把相机交给助理,不远处突然吵闹起来,禾乐放下平板走过去,“怎么还没弄好?”
负责装造的人战战兢兢说模特的裙子被新布景的铁丝勾了一下,破了一道口子。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缝,禾乐叹了一口气,他让模特先就位,思考了几分钟,突然问:“有亮色的胶布吗?搬家封箱子用的那种。”
助理怔了怔,“有......应该有的。”
模特穿的黑色皮裙,他用红色胶带在他身上胡乱缠了几圈,把那道口子撕得更大,口红抹出界。
大家都被他这个操作惊到,拍出来的照片同样惊人,漂亮的模特眼神锐利,就像要从照片中冲出来一样,充满野性的生命力。
有惊无险完成了今天的拍摄,禾乐回到家,发现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块胶布,难怪一直觉得很痒。洗完澡上面的胶却没能清干净,被热水一烫,反而红了更大一片,就像过敏一样。
挠着挠着,禾乐突然回想起来,写“何乐不为”的那张单词卡背面的单词是【allergic:过敏的】
爱情,何尝不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过敏反应。以为早就痊愈,过了十年,纪延廷一个电话过来,再次爆发。
“何乐不为......”
“禾乐不为......”
他当没了这回事也可以的吧,反正纪延廷也不可能从海城飞到纽约让他兑现承诺。如此想着,禾乐舒心地叹了叹。
笃、笃......虚掩的房门响了两下。禾乐眉头皱起,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快,你不会又是点楼下快餐车的披萨手卷吧,我真的不喜欢那个,有青椒......”
“太晚了,吃披萨不健康,给你叫了些清淡的点心。”沉稳略带磁性的声线响起,禾乐登时坐起来,起得太猛以致眼前阵阵发黑,视线微眯着送出去。房门完全打开,白光争先恐后涌进来,颀长身影立在门边,让人看不清面容。
纪延廷伸手摸到灯光开关,禾乐急急喝住,“别开。”于是他的手就垂了下去。
是了,他接到那通电话是半个月前的事,现下人已经在海城,而且也履行承诺把纪延廷从婚礼上“抢”了出来。
出来之后他说很困,于是纪延廷就把他带到一家度假山庄,按摩、熏香,他睡得昏昏沉沉,才会做那些有的没的梦。意识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他看向门边站岗似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片唇瓣被贝齿反复研磨,手指攥紧柔软的被单,方才还以为自己是工作晚了在工作室二楼的床榻睡着,还下意识喊助理给他买饭。
纪延廷徐徐向他走来,微微倾身摸了摸他的脸。他的手掌如记忆中的一样,干燥、微凉。顷刻间,梦境与现实糅杂在一起,以致于让人分辨不清界限,禾乐眼睛有些酸,轻声呼喊那个几千个夜晚都不敢脱口而出的名字,“纪延廷......”
纪延廷捧着他的脸,视线落下,口吻冷淡地指示:“起来洗漱一下吃东西。”说完便抽身往外走。
禾乐讷讷望着比年少时高大挺阔得多的背影,胡乱应了一声往浴室去。没有换洗衣服,洗过澡他只能穿着浴袍出去。深夜的酒店房间,与多年未见的初恋对象,一个西装革履,一个浴袍加身,实在不合适。
餐点摆满一桌,禾乐哑然,“这么多。”他拢着浴袍坐下,拿起手边的水杯小口小口啄水。
纪延廷瞥了他一眼,极其自然地伸手帮他整理堆叠在一起的衣领,“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就都点了一些。”
他把折进去的领子翻出来,手指从上往下捋顺衣领,似有若无地触碰到布料下面的肌肤。禾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眉头微皱,这种接触对十年没见的老同学来说也太不正常了吧。
“好了,快点吃吧。将就一下,明天带你吃别的。”
两人一整天都没进食,屋内只剩轻微的咀嚼与吞咽声,安静得令人不适。禾乐不动声色咽下口中食物,转过头找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凝固的空气被无脑栋笃笑搅乱,观众如同设置了程序一样定时发出罐头笑声。
明明不好笑。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纪延廷忽地问。
抓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禾乐含糊地说:“还行。”
“那就好。”
禾乐借着余光扫视他的脸,低声问:“你呢?”
“就那样。”
对话结束,空气又冷了下来。禾乐吃了两口不想吃了,大晚上吃那么多噎得慌,握着杯子小口小口喝水。想了想自己也算完成了任务,他朝纪延廷摊开手,“还给我吧。”
“什么?”
禾乐脸上有睡出来的压痕,这么多年过去年岁长了,容貌却没太多变化,仍像多年前的午休醒来一样。眼神清明,表情认真,开口打破时光的错觉,说:“我已经完成你要我做的事了,‘何乐不为’该还给我了。”
“......还给你。”纪延廷缓慢重复他的话,眼睫低垂着似在思考,“那之后呢?”
“之后?”禾乐疑惑。之后就是他搭飞机回M国,纪延廷继续当他的二少爷,或许会因为逃婚与傅岐有些争吵,但问题应该不大,毕竟还是一家人。
看他疑惑的表情就知道禾乐没有想过还有以后,松开捏热的卡片手从口袋离开,纪延廷说:“放在家里了,过两天我再还给你。”
禾乐摇摇头,“那算了,你处理掉吧。”
纪延廷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冽,阴恻恻地射过去,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从彬彬有礼的虚假皮套变回从前的大坏蛋。他越过两人中间不存在的中线欺身靠近,语气冷酷,“‘何乐不为’真的有那么大魔力值得让你不远万里回来兑现?”
没等回答,接着下一句:“既然这么大魔力为什么又不要了?还是说你只是想回来看看我的热闹,看看我有没有变成傅岐的可笑傀儡?”他面容冷酷,咄咄逼人。
禾乐一退再退,后背紧挨着沙发扶手,瞳孔微颤,“我只是信守承诺而已。”
“既然这么信守承诺那天十二点为什么不来钟楼!”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纪延廷双手撑在禾乐身后的沙发上形成一个绝对禁锢的姿势,宽阔的肩背遮住灯光,巨兽般的黑影覆盖在禾乐身上。
无论过去多少年,这个坏蛋还是坏蛋,禾乐怕得要命,紧抿着唇,呼吸不畅。
坏蛋重重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就像要把猎物拆吃入腹前的仪式。纪延廷凝视着他,忍不住伸手碰因害怕而颤抖不已的人,禾乐别过脸避开他的手。纪延廷自嘲地笑了,他就知道禾乐总有一天也会害怕他。
眼眶发紧,沉默蔓延半晌,纪延廷说:“早上十点五十,晚上十二点二十三......”
说了两个时间,说不下去了,纪延廷突然理解了傅岐曾经对他说的一句话——永远不要把你的痛苦展示给别人。
十三个小时三十三分,他在钟楼等禾乐告白的时长,也是他初恋宣告失败的时长。
自打那天之后,直至如今,他再也没有上过钟楼。即使那曾经是他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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