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梦里的欢愉已记不清,唯独那道眼神却怎么也忘不掉。
每一场,宋铭川都是不愿意的。
裴晏骤然想起那日凉亭里的王婉,她拒绝二公主的态度之坚决,模样云淡风轻,眼神里透露出的冷淡与拒绝明明白白。
——然而暗卫已打探到,二公主与王婉是手帕交,甚至有过命的交情,幼年二公主不慎落入水中,是王婉拼命将其救起,二人分明是挚友。
同性相恋似乎是被所有人不齿,就算是挚友,在挑破情意之后都能骤然掐断,更何况是……师生。
裴晏无法想象宋铭川得知这份来自他情愫后的情感。
只是尚未察觉便有意躲开,如果哪一日他真的说出口了,宋铭川会怎么样?
——他不会让宋铭川有任何其他选择。
裴晏极快地把所有影影绰绰的念头掐灭,轻轻地吻了吻那本字帖。
而他面前,跪在地上的暗卫已经在禀报新的事务。
“……另外,殿下,已经查过了,大太监汪仁的确有问题,他几日前突然叮嘱几名小太监注意二公主与您是否有交情,这次也是有人传话给汪仁,汪仁才刻意引着贵妃往御花园走的,只是不知为何。”
几日前?
裴晏拉回思绪。
那便是宫内选秀之后了。
当时的二公主骤然出声替他解围……被看出来了么?
倒是个聪明人,只怕这几日查探下来也知道了不少事,觉得自己拿捏住了把柄,估计下一步便要来他这儿试探什么了。
正在此时福来敲门,垂着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殿下,汪大太监来了,说前朝西北军打过胜仗,从蛮族那儿缴获不少东西,也新到了许多新奇吃食,陛下叫人各宫分些,等您来领赏呢。”
瞧,这不就来了。
裴晏:“只有他一人么?”
“先前是几名太监送来东西,放下后都走了,如今只有汪太监候着。”
“那便请他到这边略坐坐吧,”裴晏凝视着门扉,似乎要洞穿那扇门,看到更遥远的地方,“我也正巧有些事……想和汪太监叙叙旧了。”
若是以往,他总是乐于同聪明人打交道的。
可是他如今心情很不好。
心情很不好……那就总有人或事,要付出些代价了。
汪仁在殿中静静等待着。
折羽宫并不大,和其他皇子贵妃宫殿比起来,属实是小太多,主殿也是冷冷清清,既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装饰,也没名贵的摆件。
这就跟四皇子的地位一样,被极力忽视,哪怕救过皇帝的命叫皇帝想起来了还有这么个人,也不过是从西北军带来的战利品中其他贵妃皇子挑剩下的部分收拾些,叫人送去,勉强不丢了面子而已。
但就这么一位四皇子,倒似乎比其他人都有趣得多。
他等得很耐心,也没有等多久,很快四皇子身边那个叫福来的太监便弯着腰过来,说四皇子有请,叫他略坐坐。
汪仁一挑眉,迈入屋中。
那位传说中的绝无可能继位的四皇子殿下看向了他。
“给殿下请安,”汪仁脸上带出笑模样,“陛下挂念着您,西北李将军前些日子大捷,送来许多东西,奴才已经叫人给您送去库房了。”
“多谢父皇挂心,”裴晏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仿佛不达眼底,“也多谢汪公公特地跑这一趟。”
“不劳烦,顺路而已,”汪仁笑呵呵地答,“方才从兰贵妃处出来,恰巧折羽宫也在这附近。”
他话锋一转,已经伸出试探的钩子,“说来也是,殿下这折羽宫离四处几位主儿的宫殿倒也近。”
裴晏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倒当真是巧了。”
汪仁疑惑地抬头。
“我还说汪公公前几日怎走的御花园偶遇了老师,为此还特地捏了个陛下想见兰贵妃的谎言……倒当真是巧合,不是么?”
他的话语和和气气,汪仁却瞳孔一缩,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脖颈的森然凉意。
身后有人!
而那位“看上去有些意思”的四皇子殿下此时正端端儿坐着,轻轻吹开茶沫,冲他微微一笑,笑容半分温度也没有。
“汪公公若是无甚大事,不妨稍坐坐?”
院子里的草木不再开花,绿叶印照着外头极盛的阳光。
宋府一名小厮在外出采买时被疾驰马车撞上,当场身亡,撞人的是外地来的富商,好声好气赔了几两银子,而与此同时,宋府一名厨娘急急儿辞了职,工钱也没有要。
宋铭川知道她逃不掉。
大皇子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动手便是绝不肯放过一个。
几日后,城外发现一具无名女尸。
这两个小角色的死亡惊不起半点波澜,似乎除了宋铭川之外也无人察觉,打听到消息的元宝瞠目结舌,知道了何为“狗咬狗”。
如今蝉鸣大作,夏季往往闷热,刘尚书似是查出一些线索,往宫中送了去,裴帝极重视,又往江南加派了人手。
方宁也收到了江南的回禀,前来报信。
暗卫所人已点好,齐刷刷跪在那黑沉又不见天日的屋中,宛如暗沉在乌云间的鬼魅,四方角的烛火跳动在最前沿的裴晏眼中。
“动手。”
第37章
盛夏骤然暴雨, 汛期连着传来两条坏消息。
刘尚书在江南失踪生死未卜,信使只来得及送来一封被水泡烂的书信就断了气。
书信只余下模糊的字样,严明江南有异, 而且不止世家。
这两条坏消息传到朝中, 前者进入了朝臣耳中, 后者则被皇帝牢牢摁住风声, 手持天子剑的天子近臣都几乎丧命, 朝上讨伐三皇子的声浪一潮接一潮, 三皇子见势不好,跪立于朝前一整日,未能得见天颜。
大皇子从朝中施施然走出时,正遇到三皇子跪在地上, 他似乎是想展露兄友弟恭, 企图弯腰去扶三皇子,却听到三皇子低语。
“皇兄以为这就结束了?江南可不是刘尚书一言之词。”
“三弟何必强求,”大皇子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待我下江南,必然能将三弟的一些……好好地带上来。”
“那便再好不过, ”三皇子声音带着厉鬼般的阴沉, 扫过几名路过的朝臣,“我还担心皇兄不来呢。”
大皇子的笑容冷淡下来。
三皇子如今便是穷寇,若是他下江南将账册一举查清,当即就能让三皇子死无葬身之地,但如果他的人下了江南,会不会是和刘尚书一样的结局?
不得不说,三皇子的话的确威胁到了大皇子,他惜命得很, 断然不敢自己涉险。
但就此让给朝中呼声极大的六皇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柳贵妃的亲哥哥柳尚书已经在朝中叩首说愿意效劳,万死不辞,说得十分恳切——反正柳家又不止他在朝中,死了反而能叫皇帝更对柳贵妃多几分怜惜。
朝中许多臣子因着刘尚书下落不明,也不敢轻易再踏足。
这下朝堂上倒显露出了诡异的氛围。
皇帝已经摔了许多个杯子。
他最近肝火旺,夏季身子不爽利,又听见刘尚书一事,他不是什么都不懂,此时也明白刘尚书必然查到了要命的东西,恨不得当即将三皇子这狼子野心下狱。
但他还没糊涂到这就要发作。
刘尚书只带回来这一封信,人不见所踪,也没有证据,他若无证便将三皇子下狱,只怕江南那些老势力便要真闹起来。
倘若他是个强权的皇帝,自然不依不饶,可如今朝中式微,皇子逐渐分权,连裴帝这样自大的人也不得不恐惧,在没有证据之前,他还得忍着。
而且最让他心惊肉跳的还是书信中模糊的下半段。
“江南有异,不止世家。”
是南边诸国胆敢侵犯边关,还是内部官员早已连成一片,亦或是……东南水军?
任何一点拎出来都叫他彻夜难眠。
必须查清,不择手段也要查清。
裴帝心里已经在寻觅着人选,他决不再信任柳尚书磕头跪请的话语,柳尚书是为了谁他心知肚明,大皇子也不可再用,兰贵妃家亦是豪族……
裴帝眼中的光明明灭灭,他满朝文武想了一通,最后看向身边。
身边侍奉的汪仁察觉到他的目光,当即跪了下来,“陛下,奴才愿为陛下分忧!”
汪仁?
裴帝看向这跪在他面前的心腹太监。
确实是个好选择。
这汪仁乃是自幼就在他身边,先帝点中在他身边服侍的,至今已有三十年。
汪仁无父无母,又是个阉人,全身身家均系于自己一念之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掌控的呢?
然而先帝曾言,内侍太监不得干预朝政,这已然是一条铁律。
裴帝静静地思索着。
他的确信得过汪仁,但汪仁不能干预朝政,他也不打算违背先帝的旨意,但刘尚书生死不知,江南一事还有蹊跷,他还需要……
裴帝双目一眯,似是想到什么,缓声开口,“近来四皇子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四皇子近日正盘弄折羽宫的院子呢,种了些莲花,如今已开放了,很是好看,”汪仁笑道,“天气如今炎热起来,时兴的花木都要换过,四皇子殿下早些年不是在读些山水游记么?想必是从上面学的。”
“一介皇子,整日不学无术……”裴帝眉头皱起不过短短一瞬,又松开,“罢了,此事也用不着他什么,宣四皇子过来吧,朕有话要问。”
皇帝宣四皇子一事并未遮掩,便有朝臣试探着提议言四皇子已到年龄,正可入朝,江南之事甚为重大,正需皇子出行方可镇场。
此言一出,几个精明些的震惊于此人大胆,首先看向龙椅上天子反应。
裴帝竟然没有训斥。
那这是陛下的意思?
还有几个其余皇子派的各自对视一眼:该怎么说?
龙椅上的裴帝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对,反倒问:“众卿意见如何?”
大皇子皱着眉,当即就要开口,但柳尚书已经跪在地上,言四皇子自幼毫无教养、从未出宫,怎能体恤民情解决问题,只怕会将江南事当做儿戏,不如另派他人。
——他说的是“他人”,意思自然是“柳家人”。
柳家可比四皇子难缠多了。
大皇子瞧着上蹿下跳的柳家,话头便是一转,“柳尚书此言差矣,四弟虽不懂什么事理,但父皇手下自有能臣,四弟只不过前去坐镇罢了,倒又有何妨?”
他这话说的,江南事办成就是“裴帝手下有能臣”,江南事办不好,便是“四皇子坐镇不力”,摆明了就算四皇子去也只是个陪衬,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六皇子得这个好。
龚子庚在朝堂最末位,只觉得这明枪暗箭嗖嗖窜,但六皇子与大皇子一派掐得热火朝天,已隐隐有不将陛下放在眼里的那般狂傲,只怕会叫皇帝忌惮。
然而裴帝也是这么个想法。
他的两个儿子……已然都不听话了。
他不指望成天看些山川游记脑子里只有花园的四皇子真能查出案子,只不过派个皇子去威慑江南这群人罢了,代表的乃是他的脸面,最终出手的还得是他的人,就冲这点,他必然不会叫这两派任何一人得逞。
龚尚书明事理又懂分寸,裴家又多能臣,家风最是清正,对付江南这本烂账自然也可以。
裴晏更是全身家当都不过是他的一言之间,就算扶持了又怎样?也不过是一介白身。
“宣四皇子裴晏上朝。”
裴晏接到了口谕,是汪仁亲自送来的,汪仁的腰深深弯着,毕恭毕敬地有请。
这本是所有被打压的皇子最梦寐以求的时刻,也是证明一位皇子正式走上朝堂的象征,但汪仁竟从四皇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受宠若惊、得偿所愿、志得意满……通通没有。
他甚至只像寻常上朝般伸了伸手,示意汪仁将朝服拿来伺候更衣,理所应当地让这天子内侍服侍。
而汪仁也有些恍惚地拿起那套朝服,卑躬屈膝。
外衫、挂佩……
直到玉扣轻微“咔哒”一声合上,汪仁才回过神,跟在了这位四皇子身后。
下江南一事本来还是有阻碍的,来自不少老臣。
然而当那身长玉立的四皇子殿下缓步而入,一步一步站在朝堂之中,竟比从小娇生惯养精心教导的大皇子还要气度卓然。
是了,四皇子虽然极少现身,但郊州赈灾一事处理得极漂亮,据说山匪也剿灭干净,当初走失的二公主也是他找回来的,并非毫无功绩在身。
他没有强大母族——但这是所有朝臣最乐意看到的无外戚干政,他也没有六皇子那般还是个黄口小儿而天子已经身体不佳,还有他如今稳重的品行、举手投足间的沉稳。
一位适龄的、如今站上朝堂的皇子。
大皇子和柳尚书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不少臣子像是发现了全新的选择,交换过眼神,最终闭上嘴。
龚尚书站了出来,龚子庚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看着自家老父亲和四皇子殿下站在了同一列,裴帝已开口,定下江南人选。
裴晏的表情一直很沉稳,所有在朝的臣子明里暗里地打量他,愣是没能看出他的情绪有半分变化,直到最后。
“父皇,此次下江南,儿臣还想带上一个人。”
年轻的四皇子在朝臣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
队列后的龚子庚无端情绪一跳——之前那种很微妙的感觉又出来了。
“哦?你想带谁?”裴帝做足了慈父的面孔,此时也免不了有点好奇。
还能是谁?
一名不曾上过朝、不曾在翰林院打过滚、如同四皇子一般透明的极小的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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