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他的安排,我有我的考虑,又不是总得依着他的。”
饶是沈厌卿这出类拔萃的口才,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唯唯称是。
杨琼在先帝面前素来淡泊如水百依百顺,眼下竟隔空和个死人争起来了,他从未见过贵妃这幅面孔。
要不是对方能准确说出他身上套着的那些旧事,容貌语气又作不得假,他险些怀疑是有人不要命地冒充本朝第一位太后,闲着没事跑来离京城几千里外的文州山上骗他玩儿。
“别走神!”
杨琼叫他一声,手按上刀柄。
“沈厌卿,你听着:他信不过你,我却想看看你有多少造化。”
沈厌卿压下心中震惊,尽可能减缓自己抬头的速度,如此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在宫里厮杀了十几年的杨琼。
见沈厌卿明明十分惊喜,还要装作这幅不情不愿不想活的样子,她自鼻间发出一声嗤笑:
“我不和你绕弯子。那蛊虫是那件事里截下来的,藏在荣宁的随行辎重里,拿一个小玉匣子锁着。”
“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废了许多事敲开了,却是个干巴的死蝴蝶——他吓得险些把匣子丢出去。”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顿了一下,咯咯笑了两声,声音如少女般清亮。
“那时候人都杀完了,想问也没处去问,只在匣盖里摸见几个暗字,说这死虫子是害人用的。好处是能令人慢慢衰弱而死,又查不出原因,背后凶手就可完全隐去自身痕迹。”
“啧啧。”
她看向鹿慈英。鹿慈英不明所以,回以礼貌的微笑。
“你母亲真是天才啊,是吧,小康?”
鹿慈英的笑容凝住:
“夫人是如何知道……”
杨琼抬起手看看自己本色的指甲,干干净净,修剪的正好。她因此很高兴,提高了些语调,漫不经心回那装神弄鬼的少年道:
“康雪说过她有个儿子,还要我替你陪她赴刑。再者,你长得与她不是一模一样吗?”
在满朝文武绞尽脑汁试图查明慈英太子身份时,所有人都忘了,本朝还真有几位见过那位大长公主的人——不过要在答案揭晓前,把这二人联系在一起似乎确然有些难度。
一来先帝后加上老忠瑞侯“都”已经魂归杳冥;二来杨戎生算个君子,注意着男女大防,没多留心,处死荣宁的时候他又在换班休息;三来……
忠瑞侯一直老老实实在侯府里蹲着,光是见一副多少失真的画像,如何认得出来?
又不是每幅都有正堂的那么精美。
鹿慈英此时才有些信了“自己母亲舅舅栽在此人手中”的传奇故事。他捏紧手中翠珠,仍试图找补回来:
“夫人睿智,但在下的原姓并不是’康‘……”
“有什么分别?天下最好的男子,到她那里也该倒插门。”
一时间鹿慈英、沈厌卿两位朝廷公敌都哑巴了,算是领教到了这位能从深宫里全身而退,还能孤身佩刀闯荡江湖的太后娘娘的厉害。
也许只有真正站到过顶端的人,才能这么随心所遇的说话吧……
反正他们大概是不能的。
“打岔了,回来回来。”
“前年事情定了的时候,姜孚还太小,有的事情留个尾巴不方便。我们商议后觉得不好直接赐死,还是得先留沈帝师一条命。”
“至少……嗯,得撑到元年十月朔日吧。”
她眨眨眼,好像讨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晚上吃什么、要用什么火候。
沈厌卿忙着因为那句嘲讽般的尊称汗颜,也顾不得管自己究竟需要几成熟:
“是,微臣那时确实衰弱……”
衰弱得走不了路,咳得说不出话,经常与人说着说着话就两眼一闭昏死过去,偏偏吊着半条命死不了。
太医院的药材基本全倾在他身上,小皇帝下了死命令要医好老师。
有的太医常见面后与他混熟了,还偷偷给他看自己准备的骨灰罐——若是不慎一个手抖让沈帝师过到那边去了,被罚的灰飞烟灭,好歹也算有个归处。
帝师的病对外始终保密,因此外面还以为是沈厌卿在逞威风的时候,其实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完全过渡到小皇帝手里了。
沈厌卿每天做的,也不过趁清醒的时候动动笔,指挥新帝的暗卫们挖门盗洞地去各个皇子家清理门户。
即使姜孚不吊着他,他也不敢死。
若是自己先那些师姊师妹师兄师弟们到下面去了,剩下的草棋子一蹦跶,朝廷里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别的不说,明子礼恐怕要抱着头笑上三天三夜,说他是普天之下最为滑稽之人。
他生来是要为姜孚扫清障碍的。障碍没清掉,他先死了,算什么事呢?
沈少傅合上门,谁也不见,连宿大夜加班加急,记人命的账簿写的飞起,愣是咬着牙硬撑出了许多个月。
这一撑就撑到了崇礼二年上元夜。
沈厌卿琢磨着自己大概也就到这了,不如再最后替圣上做件事:
去文州把那个蹦跶了许多年,看着让人心烦的鹿慈英收拾了。
于是沈帝师就这么自信地设计了自己一把,从善如流地拖着自己的半条命爬到了文州,想着“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皪山。
他问鹿慈英身世时,喉间还含着半口血。
左半边脑袋替兵部尚书算着多少兵能推平皪山的山头,右半边脑袋走着神思考死在这荒山路上有没有人替他收尸。
没人收也好,收了放哪呢?
京城太远,不好往回送。再者,他借着师长的名头压了姜孚那么多年,姜孚看了恐怕也只会觉得糟心,还要看在礼数的份上给他修个看得过去的坟。
啧啧,帝后陵刚竣工,要是再来一个,户部工部那两个老头可受不住了啊。说不定他沈帝师潇洒一生,临了还能带个尚书下去。
真带了又能怎样呢?前些日子也不是没杀过,还能带新一把手见见旧日黄花,最后再一起午夜还魂看看是哪个幸运儿接手这破位子。
正当沈参军闲极无聊开始数人命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白鹿仙人忽然回过身来,鹿也随之停下。
这本该一生荣华富贵含金用玉,如今却落得扮演神棍的前朝世子爷,带着些担忧的表情看向他:
“沈参军还走得动么?我观沈参军有些气虚体弱,山上稀奇草药多,在下或可卖弄小技,替参军调理一二……”
简而言之,想死在皪山也没门。
笑话,人命岂是想留就可留住的。
沈厌卿心里甚是轻松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礼貌回绝,却猝不及防被一阵猛咳打断。
“咳咳!咳!咳唔……”
他失了力气跪伏在地,眼见着自己的新官服上溅上许多殷红。印象中最后一幕是鹿慈英万年不变的微笑碎了个干净,抛下鹿惊慌失措地朝他跑来。
或是因为此人害得他师生分别,而他终究还是想归宿在姜孚身边——那一个瞬间里,他心头竟升起一种诡异的,报复般的满足。
第25章
杨琼拨弄了一下小童呈上来的药渣, 搓搓指尖,不屑地笑了一声。
“你还真舍得在他身上下本钱……不过这些东西要是有用,康雪这长公主也不用当了。”
前朝景隆年间, 荣宁大长公主以皇帝长姊的身份摄政,其权势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据说即使是后宫的事情, 她都插得上手。
景隆纳哪家女子为妃, 晚上宿在哪宫, 都要唯唯诺诺听这个姐姐的。
这样的人珍藏起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凡物?
鹿慈英诺诺道:
“确实如此。在下诊治时也隐隐感觉叔颐的身体是自行好转的。”
“这些药材投下去,也不过起个温养的效果……”
沈厌卿眨眨眼。
鹿慈英说这话之前, 他还真以为自己这病是其医术的功劳。
毕竟那些药材大多比在场三人的年龄合起来还大一二倍,鹿慈英又是个不心疼银子的,不要钱似的往药方里写。
要他说,有的东西削层皮,掰两根须子, 都够买他十条命。
他起初以为鹿慈英此举是为了讨好朝廷,也就心安理得吃了。
鹿慈英却说,是把他当知己,心甘情愿给他用这些。
鹿慈英有个很怪,甚至是别人看了要说上一句“虚伪”的理论:
命是最值钱的东西,无论谁的命。
对此,手下亡魂无数的沈帝师表示:不理解,但尊重。
毕竟见过那么多人轻飘飘地就死了, 也从没把自己当成过个东西, 一下子要转变看法还是有点难的。
沈厌卿在人前装的多知书达理温润如玉都行, 可是真要扒开看看里子,还是那个能把自己和同僚的命当秸秆烧着玩儿的上代暗卫。
对着小皇帝, 对着小皇帝的母亲,他执臣子礼。
可是对外人,而且是所谓“前朝余孽”,他态度就随意许多。
抛去一切不谈,两人还挺聊的来的。
沈厌卿给三人续上茶水,笑道:
“无论是为什么,现在总归是好转了,是好事……”
杨琼反手把茶杯拍倒,水在石桌面上晕开深灰一片。
“莫和我玩那些小心思。”
“沈厌卿,你要活就活,要死就死,和我无关。”
“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端着装着。”
“我来这儿为的不是你,为的是姜孚。我也只欠他些东西,这次要一并还清。”
沈厌卿小心把茶杯扶正,躬身低头:
“厌卿谨听教诲。”
杨琼又看了看他,似乎想说句“这还差不多”,不过最后还是只叹了口气。
“荣宁以前的府邸,现下改作了仁王府。”
“因着一天也没人住过,我想,如果有什么资料或是记载的话,应当还在原处。”
“你给姜孚去一封信,他自然会尽心。”
她执起茶壶,给自己倒满,喝了一口就不再说话。
鹿慈英适时开口:
“草民僭越,大胆问上一句——夫人为什么不直接把话传给圣人呢?”
“文州路远,夫人赶了这么久的路,实在辛苦。”
杨琼顿了顿,斜了他一眼。
“不也要给沈大人选的机会吗?”
“万一他铁了心要等死,我往京城通了信,暴露自己的行踪;姜孚把仁王府倒过来翻,真找到了解药他又不肯吃……”
“一个人赚的我们母子两个白给他卖命,有这么好的事?”
她把杯中水面上飘着的小片茶叶挑出来,弹到庭外草丛中。
“我也是在他面前发过誓的,只能做到这步了。”
“其他的……沈少傅你自求多福吧。”
沈厌卿起身,朝她拜了三拜,恭敬道:
“侠士恩情,厌卿谨记在心。”
杨琼点头,起身要走,小童却在此时奉上一盘点心。
见鹿慈英拿出这种手段留人,她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坐回去拣了一块。
鹿慈英眉尾一弯,盈盈笑道:
“夫……侠士行走江湖,慈英心中实在敬仰。愿奉上些微末之物,襄助一二。”
他轻挥了下手,数盘东西被呈了上来。
沈厌卿一眼瞟过去,见有螺钿锦漆盒盛的伤药,和田白玉瓶装的擦刀油,纯金镂空凤凰形的剑穗……
分明都是日常物件儿,偏偏珠光宝气让人移不过眼。
皪山下是不是真的有金矿?
但太后娘娘也是见过世面的,自不会被这些小东西打动,对其兴趣还比不上桌上那碟豆糕。
鹿慈英侧移半步,拾起那剑穗拿在手中:
“这还是母亲留给我的……原是她佩剑上挂过的,后来嫌重,就摘了闲放着,辗转到了我手里。”
“眼下这皪山上,论起她的旧物,除了在下也就只有这一个穗儿了。”
他眼中适时浮起怀念之色。
杨琼不语,半晌后沉声回他:
“你要什么?”
她其实很厌烦这种被人诱之以利的感觉,因此脸色算不上太好。
鹿慈英却笑着摇摇头,把那剑穗放回到绒布上。
“在下什么也不要,只是觉得老物件儿该跟着缘分择新主,不该在我这里滞着。”
“——侠士信缘分吗?”
“无论信与不信,都还请收下吧。”
“就当是庆贺侠士拂去羁縻,重获新生。”
……
姜孚差人把要看的东西从御书房拿了过来,在披香苑点上灯烛。
沈厌卿倚在桌边,不再坐的那么近,眼神放空。
本以为都交代了,闹一场,得个结果就可轻松了;谁知姜孚竟不走,留在这说要陪他。
而今失了帝师的皮,讲了那么多不堪,真真有些不知道如何对人。
要真是和暗处那些晚辈一起称姜孚一声“主上”,似乎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羞耻……
虽是应当的,可是端了十几年老师的架子,实在一时转换不过来。
姜孚持朱笔,手下的折子翻得很快,批注的动作也潇洒得很。
沈厌卿看的有点走神。一想到这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多少有些骄傲。
但他又不敢轻易居功。
毕竟这些年他又不在边上,姜孚的能耐是硬生生磨出来的,有些也是其天赋异禀,天命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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